忠奸難辨左良玉,到底想不想挽救大明?

弘光元年

(1645)

三月,已經擊潰李自成大順軍的清兵以兩路大軍同時南下,對江南開始了攻勢,拉開了剿滅南明的帷幕。正當督師揚州的史可法困守危城,緊急請求朝廷派兵救援時,位於長江中游的重鎮武昌卻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訊息:左良玉兵變了!對偏安南京的弘光朝廷來說,左良玉的兵變無疑是災難性的。

縱觀1645年三至四月間的局勢,此時此刻正在逐鹿中原的四大軍事集團:清,南明,大順,大西——其中張獻忠的大西政權退縮至西南一隅,南明的弘光政權佔據著長江中下游地區,清對李自成大順政權的戰爭則已經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弘光政權亦已成為清即將去征討的下一個目標。

忠奸難辨左良玉,到底想不想挽救大明?

四大軍事集體割據形勢。來源/紀錄片《中國通史》截圖

此刻,作為大明帝國碩果僅存的重兵集團,左良玉既是弘光朝廷最重要的武裝力量,也是控扼長江防線至關重要的一道屏障。左良玉的兵變,不僅使得長江防線門戶洞開,弘光朝廷同時還要撤防江北四鎮用以堵截左良玉的部隊,江淮一帶的守軍為之一空,客觀上等於配合了清兵的進剿,造成了清兵如入無人之境的局面。

從軍事的角度去看,弘光朝廷的覆亡與左良玉的兵變有著莫大的干係。左良玉的部隊之所以發生兵變,則與弘光朝廷的亂象有著直接的關係。左良玉在檄文中首先舉出時任首輔馬士英的七宗罪,並說明了他之所以率兵東下與朝廷本身並無仇怨,只因奸臣當道,所以他要清君側。

忠奸難辨左良玉,到底想不想挽救大明?

(明)周鼎 左良玉出師圖(區域性)

實際上,此時的左良玉已經重病在身,他率兵東下,剛到九江,就病逝了,諸將推舉了左良玉的兒子左夢庚繼續率領軍隊東進,被總兵黃得功擊潰於銅陵,左夢庚隨之在九江率部降清。大明碩果僅存的重兵集團就此煙消雲散,且調轉槍口,成為清軍攻打南明的急先鋒。

明末這段歷史,令人扼腕嘆息之處可謂良多。但左良玉兵變,讀起來則有另一番心境,首先,左良玉不是奸臣,也談不上是誓死捍衛明朝的軍人。他既為大明王朝立過汗馬功勞,卻也恃功而驕、跋扈難制;他既是被朝廷倚為肱股的一方諸侯,卻又縱兵擄掠。可以說,在明末軍事強人中,左良玉有一定代表性,明末軍人身上所存在的諸多問題,諸如驕橫囂張、濫殺無辜,諸如擁兵自重、尾大不掉,諸如打滑頭仗、缺少作戰意志,均能在他身上看出一些端倪。

欲探究明末軍人之所以出現這些問題,不妨細細探究左良玉一生之行狀。

平步青雲,驕橫初現

據侯方域的《寧南侯傳》所載,左良玉乃是遼東人,從小投軍——左良玉曾經在侯方域的父親侯恂府中做事,侯恂對左良玉有著知遇之恩,說左良玉是遼東人,且從小投軍,應該可信。另據《明史》所載,左良玉“少孤,育於叔父。其貴也,不知其母姓”,可知左良玉很小失去雙親,靠叔父養活長大成人,並早早投軍吃餉,乃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苦命人。

從小投軍的左良玉因驍勇善戰成為遼東都司,卻因為苦貧偷獵,搶了軍用物資,失去了官職。走投無路的左良玉遂轉投於時任兵部右侍郎的侯恂門下,成為侯府的一名雜役。機遇出現在崇禎四年

(1631)

大淩河之戰期間,朝廷派兵增援大淩河,總兵尤世威卻因護陵無法前往,關鍵時刻,侯恂破格提拔左良玉為副將軍,並當著眾將領的面,贈左良玉金三千兩,賜了他三杯酒和一支令箭,且曰:“三卮酒者,以三軍屬將軍也,令箭如吾自行,諸將士勉聽左將軍命,左將軍今已為副將軍,位諸將上,吾拜官疏夜即發矣。”左良玉也不負所望,他接連奮戰於松山與杏山之間,“錄捷功第一,遂為總兵官”。

忠奸難辨左良玉,到底想不想挽救大明?

影視劇中,大淩河之戰的清軍。來源/電視劇《孝莊秘史》截圖

短短一年的時間,時年三十二歲的左良玉即以戴罪之身,成為明軍高階將領,侯恂可謂慧眼識人。左良玉亦從此對侯恂執禮甚恭,將其視為一生的“恩公”,甚至左良玉的字崑山,也是侯恂所賜,侯、左二人的淵源,亦成為後面許多大事的緣起。

左良玉出任總兵官不久,即奉調關內,開始了他後半生“剿賊”的生涯。作為關寧鐵騎出身的職業軍人,左良玉“雖目不知書而多智謀”,他打仗兇狠,身先士卒,卻馭眾頗寬,其部下每每劫掠子女金帛,大多不去追究,他只是告訴他們:“你們只要為我殺賊就好。”左軍軍紀敗壞,此時已然留下惡名。

從崇禎五年

(1632)

開始,左良玉率部征戰于山、陝、豫等省,先後歷經了無數戰陣,曾經與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等幾乎所有的農民軍交過手,有過大勝,也有過大敗。從崇禎十年

(1637)

開始,在左良玉的履歷上,已經屢屢出現“驕蹇不奉調”的記錄,彼時正值熊文燦總理明軍軍務時期,張獻忠聯合羅汝才率軍圍困安慶,左良玉自河南發兵救援,在六安附近獲得大勝。應天巡撫張國維三檄調左良玉乘勝搜剿,左良玉置之不理。總理熊文燦親至安慶,兵部傳令左軍聽其節制,因為左良玉很看不起熊文燦,他對兵部的傳令依然置之不理。

養寇自重,不聽調遣

崇禎十一年

(1638)

正月,左良玉協同總兵陳洪範在鄖西大敗農民軍。張獻忠準備假扮官軍偷襲南陽,被左良玉識破。張獻忠拔營而逃,左良玉緊追不捨,並射中張獻忠兩箭,復揮刀砍中張獻忠面部,血流如注,幸虧張獻忠的部將孫可望趕到,才將張獻忠救出。張獻忠逃至谷城,見官軍勢大,遂向熊文燦求撫。左良玉懷疑張獻忠是假降,力請將其剿滅,被已經收受了張獻忠賄賂的熊文燦制止。到了崇禎十二年

(1639)

,張獻忠已經“反跡大露”,左良玉再次催促熊文燦發兵襲擊,但依然被熊文燦以各種理由搪塞過去。時隔不久,張獻忠果然復叛,並率部進入鄖、竹山中,倉促之間,熊文燦疾命左良玉冒暑進討,導致左軍進入張獻忠的埋伏圈,遭遇重創。

崇禎十三年

(1640)

春,楊嗣昌出任督師,駐紮襄陽,並向朝廷舉薦左良玉掛平賊將軍印。隨後不久,左良玉即配合友軍擊敗張獻忠,在追剿的方向上,左良玉與楊嗣昌的意見相左,“嗣昌度力不能制,而其計良是,遂從之”,左良玉因此取得了瑪瑙山大捷,且暫時扭轉了官軍處處被動挨打的頹勢。

正當明軍的局勢逐漸好轉,督師楊嗣昌卻在協調部屬關係方面犯下了一個致命錯誤。如前所述,楊嗣昌本來已經舉薦左良玉掛平賊將軍印,他後來見左良玉桀驁難馴,又想以賀人龍取代左良玉的位置,及至朝廷批准,楊嗣昌竟然又一次反悔,仍然想用左良玉為平賊將軍。此舉不僅得罪了賀人龍,同時也得罪了左良玉。以至在追剿張獻忠的最後關頭,左良玉聽信張獻忠的使者所謂“公所部多殺掠,而閣部猜且專,獻忠滅,公亦不久矣”的勸說,對張獻忠圍而不攻,並故意網開一面,放張獻忠逃出了官軍的包圍圈,使本來已經陷入絕境的張獻忠就此絕處逢生,進而席捲四川,隨之奔襲襄陽,害死襄王,最終逼得楊嗣昌以自縊謝罪而收場。

忠奸難辨左良玉,到底想不想挽救大明?

影視劇中手握重兵的左良玉。來源/紀錄片《開封之戰》截圖

放走張獻忠的左良玉開始稱病怠工,養寇自重。楊嗣昌召其合兵進擊四川,他居然陽奉陰違,袖手旁觀,“九檄而不至”。說左良玉的部隊多殺掠或是事實,說楊嗣昌其人猜且專也是事實,但此時的左良玉亦已不是當初那個一心殺賊的左良玉,他先是縱敵逃逸,繼而拒不聽命,已經徹底顯現出一個軍閥的面目。

敲詐藩王,縱兵劫掠

崇禎十五年

(1642)

三月,李自成圍困開封。崇禎皇帝命左良玉率部解圍。為了督促左良玉進軍,崇禎皇帝還特意放出了彼時尚被關押在獄中的侯恂,並起用為督師,發帑金十五萬犒賞左軍將士,以期左良玉能夠真正領命。左良玉抵達朱仙鎮之後,馬上派遣部將去迎接侯恂的到來。然而,崇禎皇帝為流言所惑,中途又改變了對侯恂的任命,轉而以呂大器出任督師。左良玉失望之餘,憤憤地說道:“朝廷若早用司徒公,良玉敢不盡死?今又罪司徒公,而以呂公代,是疑我而欲圖之也。”隨即在朱仙鎮之戰中被李自成擊敗。

忠奸難辨左良玉,到底想不想挽救大明?

開封戰前,左良玉與主帥衝突。來源/紀錄片《開封之戰》截圖

朱仙鎮之役失利,李自成乘勝追擊,左良玉則一路狂奔,望風而逃,先後丟失了襄陽和承天等重鎮,崇禎皇帝只能遷怒於侯恂,卻對左良玉無可奈何。

在襄陽,左良玉大造戰艦於樊城,準備赴荊州逃避農民軍,襄陽民眾怨恨左軍擄掠,趁夜將其焚燬,後來甚至出現了襄民焚香牛酒迎接農民軍的局面。在武昌,左良玉向楚王開口討要二十萬軍餉,被楚王所拒,左良玉於是縱兵大掠,甚至將漕糧鹽舶劫掠一空。

崇禎十七年

(1644)

三月,已經陷入四面楚歌的崇禎皇帝封左良玉為寧南伯,其子左夢庚掛平賊將軍印,並許諾平定流賊之後,讓他們父子世代鎮守武昌,目的自然是為了讓他們儘快發兵勤王。左良玉雖然發誓報效,卻並沒有北上勤王的打算——其實即便左良玉有心北上,在當時的條件下也已很難成行了。左良玉只是制訂了一個詳細的出兵計劃上報朝廷,然而,朝廷尚未收到左良玉的奏疏,北京已經被李自成攻破,而“呼不應天靈祖靈,調不來親兵救兵”的崇禎皇帝,亦已自殺殉國。

忠奸難辨左良玉,到底想不想挽救大明?

景山公園,崇禎自縊處。來源/紀錄片《中國通史》截圖

北都失陷之前,左良玉曾有過率部去南京“就食”的打算——剛剛聽到風聲,沿江的降將叛兵即開始假冒左兵的名義攻殺劫掠,駐紮在南京上游的留守明軍,則盡列沿江兩岸,不問是兵是賊,一個也不放過。

弘光朝廷初立,左良玉手下部將再次請命:“天下事皆當關我公,今南中立君,挾天子以坐詔我輩,宜乘其未定,引兵東下可也。”左良玉則以嚴詞拒絕:“不可,世守武昌,此非先帝旨乎……封疆之臣,應守封疆。南中立君,我自以西藩為效,有過此一步者,良玉誓之以死。”且將平生所藏的金銀財物散之諸將,並說:“此皆先帝賜也。受國厚恩,禍變至此,良玉何心獨有之乎?”至此,左良玉手下的部眾方始安定下來。

引兵東進,自毀長城

弘光元年

(1645)

初,立國只有半年時間的弘光朝廷已是黨爭迭起、亂象叢生。左良玉雖然遠離朝廷中樞,卻對馬士英、阮大鋮黨同伐異、朋比為奸的作為深感不滿。他一方面上書勸誡弘光帝“勿聽邪言,致興大獄”,另一方面要求朝廷保全逃亡江南的崇禎太子。但他的建議均沒有引起朝廷足夠的重視。之後,又發生了阮大鋮裁減江楚兵餉之事,左良玉手下部將群情洶洶,左軍的兵變如同箭在弦上,已呈一觸即發之勢。

忠奸難辨左良玉,到底想不想挽救大明?

影視劇中的弘光帝。來源/電視劇《秦淮悲歌》截圖

對於部下鼓譟起兵,左良玉起初並不同意,他明白開弓沒有回頭箭的道理,尤其在清兵即將南下的關鍵時期,一著不慎,他就有可能成為明朝的罪人。然而,曾經當面彈劾馬士英權奸誤國、併為馬士英派人追捕的監軍御史黃澍,卻已在暗中召集左軍諸將,並與他們私自訂下舉兵的盟約。一位將領甚至直接對左良玉說道:“疑事無成,若主帥必不動者,某等請自行,不能鬱郁久居此矣。”自此,左良玉終於下定兵變的決心,並打著“清君側”的旗號,舉兵東下,兵鋒直指南京。為了防守來自左良玉的攻擊,南明在江北佈防的兵馬,大多調到西線。與此同時,八旗鐵騎一路南下,根本無人防守。

未遇到任何抵抗的清兵即佔領了江北大片土地,隨即攻破揚州,史可法死節,弘光朝廷亦隨之覆亡。

事實上,左軍雖然舉兵東下,但剛到九江,已經病重難行。他寫信給駐節九江的總督袁繼鹹,請他一起參與兵諫,被袁堅拒。袁繼鹹曉之以理,告誡左良玉說:“兵諫非正,晉陽之甲,《春秋》所惡,可同亂乎?”袁繼鹹既與左良玉約定駐軍候旨,說好左軍不得進入九江城。但此時的左良玉已經無法控制局勢,左軍悍然進入九江城,而有殺掠。深感愧恨的左良玉病情驟然加劇,他召集手下諸將說:“我不能報效朝廷,諸君又不甚用吾法制,故憤懣以至於此。自念二十年來,辛苦戮力,成就此軍。”他最後很痛苦地表示,我死之後,大家能出死力保衛朝廷,上也;守一地以自效,次也。若各奔東西,不能殺敵效力,我左良玉死不瞑目矣。說完遺言,左良玉嘔血數升,撒手人寰。

清康熙三十八年

(1699)

,左良玉死後五十四年,著名文人孔尚任寫出一部風靡一時的劇作《桃花扇》。在這部志在總結弘光朝廷覆亡的歷史劇中,左良玉被塑造為一位系國家安危於一身的大忠之臣,左良玉的兵變,則被描寫為誅殺奸黨、報效朝廷的正義行為。這顯然是孔尚任想當然的結果——左良玉出自侯恂門下,多被後人視為東林一脈,孔尚任則對東林黨人充滿了同情,將左良玉視為東林遺忠,事實卻與真相相差甚遠。

忠奸難辨左良玉,到底想不想挽救大明?

說左良玉是大忠之臣未免有溢美之嫌,但說左良玉是奸佞卻並不符合事實。縱觀左良玉的一生,他雖然不識字,卻是聰明人,正因為聰明,他能夠養寇自重——是敵是友,端賴是否對自己有利;他能夠一潰千里——是勝是敗,只看能否儲存實力。左良玉其實與南宋名將張俊和劉光世更相仿,既善於見機行事,亦擅長打滑頭仗,所以處身於明末極端的環境下,左良玉更容易脫困避險,違害就利。誠如《明季北略》的作者計六奇所言:“予謂張、李大亂十載,諸將或死、或降、或遁,不可勝計,而良玉能與之戰,遲久獨存,亦將材也。”這其實正是他善於自保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