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建家門:論劉備與漢廷的分道揚鑣

在朝代更迭中,末世群雄往往具備雙重身份:他們既是舊朝的臣屬,也是新朝的奠基人。而作為蜀漢政權建立者的劉備,亦屬此例。

與曹操、孫權等“漢賊”們不同的是,劉備一貫以弘毅寬厚的形象示人,且本人參與過衣帶詔行動,兼具遠支宗室身份,因此往往被認為是漢室忠良;然而從劉備的實際行動上看,他在“營建家門”的問題上,與漢末諸軍閥並無本質區別。

建安十四年(209)劉備自領荊州牧;十六年(211)劉備接受劉璋表舉的大司馬、司隸校尉;二十四年(219)劉備自稱漢中王;魏黃初元年(221)劉備又自立為帝,為了掩人耳目,劉備甚至主動替尚在人間的劉協發喪。昭昭野心,有目共睹。

(劉)璋推先主行大司馬,領司隸校尉;先主亦推璋行鎮西大將軍,領益州牧。——《蜀書 先主傳》

更不必說,在此期間,劉備還煞有介事地表薦孫權為車騎將軍、徐州牧;表薦劉璋為鎮西大將軍、益州牧;全然不把漢廷放在眼中。行徑之僭越,心性之膨脹,已與昔日“郊祀天地”的劉表,“造作乘輿車具”的劉焉毫無二致。

劉備表(孫)權行車騎將軍,領徐州牧。備領荊州牧,屯公安。——《吳書 吳主傳》

雖然不能否認劉備曾為漢廷臣屬,也確曾為漢帝效力;但片面地將之視作漢室忠良顯然不符合實際情況。

想要理解劉備的行為邏輯,必須結合彼時的時代背景;而類似劉備一般的宗室軍閥非止一例,且多為“前忠後亂”之徒,他們的行為邏輯亦可供參考。

本文想結合漢末諸宗室的僭越行跡,就劉備僭越稱王之事加以探討,分析其與漢廷分道揚鑣之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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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漢末諸宗室的僭越行跡

誠如前文所言,單純地將劉備視作漢室忠良或亂世梟雄,均有孤立、片面之嫌。比較合理的做法,是結合彼時的客觀情況來看待劉備的心態、行徑變化。

人的行為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外在環境的影響,失去外部環境的約束,很容易引起慾望失控。入廟堂則為忠良,居外任則為叛將,在歷史上曾無數次出現。

東漢末年,類似劉備一般的案例還有劉表、劉虞、劉焉、劉繇等人,諸人皆為漢室宗親。透過分析他們的人生軌跡,可以充分顯示外在環境對個體行為的影響。

(1)劉表

劉表在洛陽時有“八顧”的美譽,威容器觀,知名當世。黨錮之禍時劉表與張儉“俱被訕議”,在士子中極富人望。

(劉表)與同郡張儉等俱被訕議,號為“八顧”,詔書捕案黨人,表亡走得免。——《後漢書 劉表傳》

結果就是這樣一個黨人名士,入主荊州之後,卻換了一副軍閥嘴臉。他先是設下鴻門宴大殺地方豪強,緊接著開展瘋狂的武裝兼併,“南收零桂,北據漢川,地方數千裡,帶甲十餘萬”。志得意滿之下,劉表竟公開郊祀天地(行使天子特權),以至天下譁然。

(劉表)乃使趙遣人誘宗賊帥,至者十五人,皆斬之而襲取其眾。——《後漢書 劉表傳》

荊州牧劉表不供職貢,多行僣偽,遂乃郊祀天地,擬斥乘輿。詔書班下其事。——《後漢書 孔融傳》

營建家門:論劉備與漢廷的分道揚鑣

荊州牧劉表不供職貢,多行僭偽

(2)劉虞

劉虞“天性節約,敝衣繩履”、“為政仁愛,念利民物”,屬於宗室中的德行代表,還入洛陽擔任過漢廷宗正,位列九卿。

結果鎮守幽州期間,劉虞的表現令人大跌眼鏡,他先與袁紹等人共相首尾,彼此傾軋,後期又主動挑起戰爭,意圖兼併公孫瓚。

(公孫)瓚乃陰勸(袁)術執(劉)和(劉虞之子),使奪其兵,自是(劉虞)與瓚仇怨益深。——《後漢書 劉虞傳》

頃之(魏)攸卒,而積忿不已。四年冬,(劉虞)遂自率諸屯兵從合十萬人以攻瓚。——《後漢書 劉虞傳》

劉虞討伐公孫瓚,並非出於公事,純粹是由於二人“積忿不已”。與此相對,袁紹屢次提議擁立劉虞為帝,且多次攻訐獻帝法統,可謂悖逆無道,劉虞卻“猶與(袁)紹等連和”。

(袁)紹復與(袁)術書曰:“……今西名有幼君(指劉協),無血脈之屬,公卿以下皆媚事(董)卓,安可覆信!”——韋曜《吳書》

(袁紹)推虞為帝,遣使詣虞,虞終不肯受。紹等復勸虞領尚書事,承製封拜,虞又不聽,然猶與紹等連和。——《魏書 公孫瓚傳》

(3)劉焉

類似案例還有宗室劉焉,他年少時“精學教授,舉賢良方正”,入朝為官則位至宗正(與劉虞相同),入主益州則誅戮豪強(與劉表相同),亦是一丘之貉。

(劉焉)去官居陽城山,精學教授。舉賢良方正,稍遷南陽太守、宗正、太常。——《後漢書 劉焉傳》

不過劉焉的野心顯然比劉虞、劉表更大,他不僅公開割據,還派遣部曲將張魯入漢中,“斷絕谷閣,殺害漢使”,對外謊稱“米賊斷道”,與叛逆無異。

(劉)焉遣(張)魯為督義司馬,住漢中,斷絕谷閣,殺害漢使。焉上書言米賊斷道,不得復通。——《蜀書 劉焉傳》

封閉益州門戶之後,劉焉便“立威刑以自尊大”,隨後“意氣漸盛,遂造作乘輿(隱喻皇帝)車重千餘乘”。野心燒得昏了頭,劉焉竟勾結馬騰、韓遂襲擊長安,欲挾天子以自重。

不出意料,此役劉焉遭遇慘敗,子嗣被殺(劉焉長子、次子皆在長安為質),擅造的天子車駕又被“天火”所燒,劉焉因此暴病不起,一命嗚呼。

(劉)範應時見殺,(長安朝廷)於是收(劉)誕行刑……時(劉)焉被天火(閃電)燒城,車具蕩盡,延及民家。焉徙治成都,既痛其子,又感祅災,興平元年,癰疽發背而卒。——《蜀書 劉焉傳》

(4)劉繇

按《吳書》,劉繇年少時曾以身犯險,解救“為賊所劫質”的叔父,出仕後又澄清吏治,嚴懲貪惡,在漢末的汙濁環境中屬於罕見的清流,令人眼前一亮。

(劉)繇年十九,從父(劉)韙為賊所劫質,繇篡取以歸,由是顯名……濟南相,中常侍子,貪穢不循,繇奏免之。——《吳書 劉繇傳》

結果就是這樣一個宗室名士,主政江東時,表現得卻與地方軍閥毫無二致。初步紮根揚州後,劉繇的野心迅速膨脹,與袁術集團展開瘋狂的武力兼併。由於刺史“威輕”,漢廷又加劉繇為牧,因此在江東地區一度形成“二牧並立”的局面。

(劉繇)避亂淮浦,詔書以為揚州刺史。時袁術在淮南……漢命加繇為牧,振武將軍。——《吳書 劉繇傳》

刺史威輕,既不能禁,且用非其人輒增暴亂,乃建議改置牧伯,鎮安方夏。——《後漢書 劉焉傳》

(孫)策謂(太史)慈曰:“劉牧(揚州牧劉繇)往責吾為袁氏(揚州牧袁術)攻廬江,其意頗猥,理恕不足。”——《江表傳》

營建家門:論劉備與漢廷的分道揚鑣

揚州刺史劉繇與袁術將孫策戰於曲阿

在戰爭期間,劉繇還一度輕慢名將太史慈,認為太史慈名望有限,難以擔任諸軍主將。如果不是因為劉繇戰敗,壯年暴死,那麼後續發展實難預料;若劉繇在揚州得志,極有可能步劉表、劉焉等人後塵。

或勸(劉)繇可以(太史)慈為大將軍,繇曰:“我若用子義,許子將(許邵字子將)不當笑我邪?”——《吳書 太史慈傳》

上述諸宗室,論身份、論才學、論操守,均遠勝於邊地遊俠出身的劉備;但在居外任時,諸人卻無一例外走上了僭越之路(或存在不臣之跡),這充分證明了外在環境對個體行為的巨大影響。

因此,對劉備“前忠後亂”的行為,也應客觀看待。比如劉備入朝時參與獻帝的密謀,其中固然存在“且以避害”(畏懼曹操荼毒)的考慮,但劉備敢行此大事,也必定存在報效漢廷的因素;因此客居許縣期間的劉備,確應被視作漢室忠良。

(劉備)揆彼(指曹操)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競利,且以避害云爾。——《蜀書 先主傳》

是時,曹公從容謂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先主方食,失匕箸。遂與(董)承及長水校尉種輯、將軍吳子蘭、王子服等同謀。——《蜀書 先主傳》

至於行刺事洩,劉備出走,最終與漢廷分道揚鑣,自立家門,這也是時勢所迫。失去了漢帝的影響,失去了環境的約束,身處禮義教化難以布及的邊鄙之地,割據者們幾乎均會踏上稱帝僭號的不歸之路。

② 劉備稱王時的勸進班次

建安二十四年(219)蜀軍克漢中,劉備遂自立為漢中王。在稱王的同時,劉備遣使送還了漢廷賜予的左將軍、宜城亭侯印綬,相當於與舊有的臣屬身份做了切割,宣示其已成為獨霸一方的諸侯。

彼時的劉備意氣風發,經歷多年的流浪蟄伏,他早已不再滿足於區區左將軍之位,自立的野心已經噴薄欲出。

蜀漢群臣遂輪番勸進,而班次設定饒富深意。居首的是馬超,其下依次為許靖、龐羲、射援;之後才輪到諸葛亮、關羽、張飛、黃忠、法正等元從或新貴。

平西將軍都亭侯臣馬超、左將軍長史領鎮軍將軍臣許靖、營司馬臣龐羲、議曹從事中郎軍議中郎將臣射援……等一百二十人上言。——《蜀書 先主傳》

(1)馬超

劉備集團中的諸雜號將軍多系偽職,自相授受,難以服眾;而馬超曾受過漢廷的正式敕封,為偏將軍,領徐州刺史(未赴任),由他作為首席出面勸進,可以抬高劉備的聲價。

注:漢廷正式敕封的官員,對待諸侯“擅相署置”的官員,態度可參考《呂布傳》注引《英雄記》。

(呂)布自以有功於袁氏,輕傲(袁)紹下諸將,以為擅相署置,不足貴也。——《英雄記》

詔拜(馬超)徐州刺史,後拜諫議大夫。及(馬)騰之入,因詔拜(馬超)為偏將軍,使領騰營。——《典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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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拜馬超徐州刺史,偏將軍,使領馬騰營

(2)龐羲

龐羲是劉璋姻親,由此人出面勸進,可以協調安撫新、舊兩派人馬的關係。

議郎河南龐羲與(劉)焉通家,乃募將焉諸孫入蜀。——《蜀書 劉焉傳》

(劉)璋長子(劉)循妻,龐羲女也。——《蜀書 劉璋傳》

另,龐羲勸進時,其在左將軍府的職務是“營司馬”。這一職務在《三國志》及裴注中僅見於蜀漢政權。按趙雲為“留營司馬”時有權“勒兵截江”,可知此職執掌禁衛,甚至可以執掌主君的“內事”(如趙雲受命監視孫夫人)。

先主入益州,(趙)雲領留營司馬。先主孫夫人以權妹驕豪,多將吳吏兵,縱橫不法。先主以雲嚴重,必能整齊,特任掌內事。——《雲別傳》

“留營”中的“留”指留守後方,便如曹操在地方重鎮的軍府中設“留府長史”,諸葛亮北伐時亦在成都設“留府長史”一般。照此推斷,龐羲的“營司馬”,無疑有權戍衛中樞,為左將軍幕府的要員之一。

(3)許靖

許靖曾是漢廷尚書郎,典選舉,染指過中樞權力,彼時其在左將軍府中擔任長史(秘書長,首席幕僚)。

董卓秉政,以漢陽周毖為吏部尚書,與(許)靖共謀議,進退天下之士,沙汰穢濁,顯拔幽滯。——《蜀書 許靖傳》

按法正的意見,許靖雖有名過其實之嫌,但重用此人可以“眩惑遠近”,為觀望不定的天下士人做出表率,符合劉備延攬人才的方針。

是時,中夏人情未一,聞(劉)備在蜀,四方延頸。——《零陵先賢傳》

(法)正說(劉備)曰:“……(許)靖之浮稱,播流四海,若其不禮,天下之人以是謂主公為賤賢也。宜加敬重,以眩遠近。”——《蜀書 法正傳》

(4)射援

射援的情況與龐羲、許靖相似,也是左將軍府的屬員。

議曹從事中郎、軍議中郎將臣射援……等一百二十人上言。——《蜀書 先主傳》

射援之兄射堅曾為黃門侍郎,亦擔任過劉璋幕府的長史;射援則是西州名將、太尉皇甫嵩的女婿;此人身份尊貴,比草莽出身的關、張更加適合作為勸進者。

(射援)兄(射)堅,字文固,少有美名,闢公府為黃門侍郎……與弟(射)援南入蜀依劉璋,璋以堅為長史……援亦少有名行,太尉皇甫嵩賢其才,而以女妻之。——《三輔決錄注》

射援之下,是諸葛、關、張等劉備自行任免的雜號將軍。關、張曾受過漢廷的正式敕封(關羽偏將軍、張飛中郎將),不過勸進時二人使用的頭銜是劉備擅署的雜號將軍(關羽蕩寇將軍、張飛征虜將軍),不再以舊日官職自居。

曹公禽(擒)羽以歸,拜為偏將軍,禮之甚厚。——《蜀書 關羽傳》

(張飛)隨還許,曹公拜飛為中郎將。——《蜀書 張飛傳》

平西將軍都亭侯臣馬超……議曹從事中郎軍議中郎將臣射援、軍師將軍臣諸葛亮、蕩寇將軍漢壽亭侯臣關羽、徵虜將軍新亭侯臣張飛……等一百二十人上言。——《蜀書 先主傳》

營建家門:論劉備與漢廷的分道揚鑣

蕩寇將軍關羽、徵虜將軍張飛等上言勸進

綜上所述,劉備稱王時的勸進班次,兼顧了諸多因素,大抵遵循如下原則:

漢廷的正式官爵,高於劉備的擅署官爵;左將軍府的核心幕僚,高於一般的雜號將軍;同時也兼顧勸進人物的出身、名望與彼時的影響力。總之一切安排,均是為了劉備稱王僭號的政治目的服務。

③ 漢廷方面對劉備自立行為的反應

馬超等人的勸進辭令是“輒依舊典,封(劉)備漢中王,拜大司馬”。雖然這種“以臣封君”的離奇行徑是效法昔日的竇融集團,有典可依,但毫無疑問也是嚴重的僭越。

臣等(指馬超為首的勸進者)輒依舊典(指竇融之事),封(劉)備漢中王,拜大司馬,董齊六軍,糾合同盟,掃滅凶逆。——《蜀書 先主傳》

注:新莽末年,更始皇帝劉玄敗後,西北軍閥推舉竇融為“行河西五郡大將軍事”,遂開此先例。

及更始敗,融與梁統等計議……議既定,而各謙讓,鹹以(竇)融世任河西為吏,人所敬向,乃推融行河西五郡大將軍事。——《後漢書 竇融傳》

面對群臣勸進,劉備亦例行公事般稍加辭讓。他先是義正辭嚴地指責馬超等人擅作主張:“群寮見逼,迫臣以義”,緊接著便“應權通變,輒順眾議”,最後乾脆“拜受印璽,以崇國威”。一番操作之下,僭號自立的醜事,竟成了宣揚國威的美事。

先主上言漢帝曰:“……群寮見逼,迫臣以義……若應權通變,以寧靖聖朝,雖赴水火,所不得辭,敢慮常宜,以防後悔。輒順眾議,拜受印璽,以崇國威。”——《蜀書 先主傳》

如此尤嫌不足,劉備乾脆派遣使者將昔日漢廷賜予的左將軍、宜城亭侯印綬一併奉還,與昔日的臣僚身份做了徹底切割,喻示其已是割據一方的諸侯王。王爵,“去天子一階耳”。

應天順時,撲討凶逆(指曹操),以寧社稷,以報萬分,謹拜章因驛上還所假左將軍、宜城亭侯印綬。——《蜀書 先主傳》

夫王位,去天子一階耳,其禮秩服御相亂也。——《傅子》

在這番自娛自樂的鬧劇結束之後,劉備立刻“拔魏延為都督,鎮漢中”。如此行徑,與昔日劉焉令張魯入漢中“斷絕谷閣,殺害漢使”的行跡毫無二致,無異於公開叛逆。實際歷史程序到了彼時,三國鼎立的趨勢已不可復止,地方軍閥的稱帝野心亦不復遮掩。

(劉備)於是還治成都,拔魏延為都督,鎮漢中。——《蜀書 先主傳》

毫無疑問,漢廷(曹操)方面對劉備僭越自立的行徑極端惱怒,曹操遂借“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優勢,以漢帝的名義下詔怒斥劉備,令其“貫胄延頸,以待白刃”。

獻帝露布益州曰:“馬系枊而不暇解,貫胄延頸,以待白刃。”——《魏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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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帝露布益州曰:貫胄延頸,以待白刃

《魏略》記載此詔書為“獻帝”所撰,實際建安二十四年(219)的獻帝,已被軟禁多年,“宿衛兵侍,莫非曹氏黨舊姻戚”,早成俎上魚肉,詔書根本出不了許縣。因此“露布益州”的詔書,只能出自曹操集團之手。

自(獻)帝都許,守位而已,宿衛兵侍,莫非曹氏黨舊姻戚。議郎趙彥嘗為帝陳言時策,曹操惡而殺之。——《後漢書 皇后紀》

鑑於此詔出於《太平御覽》輯錄的《魏略》佚文,原文的前後語境不見記載,因此對詔書文字的解讀也眾說紛紜。

不過《魏略》中“露布益州”的詔書非止一例,曹叡在位時,亦曾“班告益州”,對劉禪進行軍事恐嚇。照此來看,魚豢的前後措辭與慣用筆法應存在一致性。

(明)帝露布天下,並班告益州曰:劉備背恩,自竄巴蜀。諸葛亮棄父母之國,阿殘賊之黨,神人被毒,惡積身滅。”——《魏略》

按辭令語氣及時間背景,筆者傾向“露布益州”的詔書為曹魏集團所撰,意在威嚇川蜀。

其中“馬系枊(栓馬樁)而不暇解”當為曹軍(代表漢廷)對戰爭失利的迴護之語;而“貫胄延頸,以待白刃”則是針對劉備集團的恫嚇之辭,即漢軍(曹軍)雖然目前無暇西顧,但早晚會再次討伐劉備,彰顯天威。

這封詔書在益州掀起了怎樣的波瀾,後續記載不詳,不過從《先主傳》的線索看,這封以漢帝名義下達的詔書,很可能對劉備的名望造成了一定的負面影響。因此,兩年後(221)劉備正式稱帝時,乾脆提前替劉協發喪,還煞有介事地替劉協上了一個“愍皇帝”(在國逢難曰愍)的諡號,堅稱廢帝已經“見害”。這樣一來便可以避免曹魏以廢帝的名義繼續下詔,打擊蜀漢政權的合法性。

二十五年,魏文帝稱尊號,改年曰黃初。或傳聞漢帝見害,先主乃發喪制服,追諡(劉協)曰孝愍皇帝。——《蜀書 先主傳》

當然,上至劉備,下至蜀漢群臣,皆知所謂的“漢帝見害”不過是憑空捏造的謠言,因此“發喪制服”甫一結束,臣僚便“並言眾(祥)瑞,日月相屬”,瀰漫的喜氣迅速洋溢開來,人人翹首,等待加官進爵;至於“見害”的漢帝,則再不被人記起。直至十四年後(234),劉協病逝於封地山陽,諡曰“孝獻皇帝”。

先主乃發喪制服,追諡(劉協)曰孝愍皇帝。是後在所並言眾瑞,日月相屬,故議郎陽泉侯劉豹、青衣侯向舉……議曹從事杜瓊、勸學從事張爽、尹默、譙周等上言(勸進)。——《蜀書 先主傳》

魏青龍二年三月庚寅,山陽公薨。自遜位至薨,十有四年,年五十四,諡孝獻皇帝。——《後漢書 獻帝紀》

④ 小結

劉備崛起邊地,縱橫宇內,以梟雄之姿跨有荊益,以布衣之身位登九五,可謂人傑矣。

在人生的上半場,劉備糾合義兵,轉戰中原,入朝效忠獻帝,無疑是漢之棟樑;在人生的下半場,劉備割據荊益,僭號自立,一心營建家門,近乎於漢之劇賊,與曹操、孫權已毫無二致。

建安末年的劉備“銳意即真”,野心如熾,主簿雍茂稍加勸諫,劉備便“以他事殺茂”。一代人傑,終不免踏上不歸之路,他既與昔日效忠的漢廷分道揚鑣,也與其漢臣身份做出徹底切割。

備銳意欲即真(僭號稱帝),(劉)巴以為如此示天下不廣,且欲緩之。與主簿雍茂諫備,備以他事殺(雍)茂,由是遠人不復至矣。——《零陵先賢傳》

營建家門:論劉備與漢廷的分道揚鑣

劉備以他事殺雍茂,由是遠人不復至矣

當然,並不能為此苛責劉備,更不能因此認為劉備心性虛偽。誠如開篇所言,人的行徑受到外部環境的制約,脫離環境的約束,潛藏人性深處的原始慾望便會被迅速放大。劉焉、劉表、劉虞、劉繇如此,劉備亦然。

劉備轉戰天下,顛沛半生,受到王化浸染的時間十分有限,甚至一度陷入過“飢餓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的恐怖絕境。在日復一日的沙場磨礪中,在天高皇帝遠的邊地環境下,其對漢廷尚存的忠義之心究竟能夠保留幾分,也便不言自喻。

備軍在廣陵,飢餓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英雄記》

至建安末年,連曹操這樣的“異姓賊”都能夠破壞高祖遺制,僭居魏王,這無疑會進一步刺激劉備的野心。

漢興,外戚與定天下,侯者二人。故誓曰:“非劉氏不王,若有亡(無)功非上所置而(封)侯者,天下共誅之。”——《漢書 外戚恩澤侯表》

天子進(曹)公爵為魏王……夏四月,天子命王設天子旌旗,出入稱警蹕……冬十月,天子命王冕十有二旒,乘金根車,駕六馬。——《魏書 武帝紀》

從某種意義上講,曹操能夠順利晉升王爵,側面證實漢廷氣數已盡。如此,倖存的諸軍閥也便可以更加無所顧忌地營建家門,圖謀自立。黃初元年(220)曹魏代漢、黃初二年(221)蜀漢開國、黃初三年(222)孫吳改元,鼎立之局遂成。

我是胖咪,百家號歷史原創作者。漫談歷史趣聞,專注三國史。從史海沉鉤中的蛛絲馬跡、吉光片羽,來剖析展開背後隱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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