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白:從大山裡走來的曾祖

曾祖的自尊和喜樂,會在他的小屋裡,看重孫搖晃著跑來,奶聲奶氣叫著“太公、太公”時,一遍遍地體味……

寧白:從大山裡走來的曾祖

被高樓環繞的那一片園林,就在錢塘江邊。不大的園子,卻可以讓你穿行於樹林、小溪、灌木、草屋之間。走過浮著半池睡蓮的水塘邊,聽到布穀鳥悠沉的叫聲從樹叢間傳來,我像去了郊野的鄉村一樣。

也經常去園子裡散步的鄰居告訴我,平時打理這個園子的是兄妹倆,哥哥整理花圃,妹妹打掃小路。那個老頭看著都快九十歲了。

我經常看到的是妹妹,矮個、爽快,快六十歲了,染著黃髮。問她咋不大見到你哥?她說,他在園子裡到處轉,我也見不到他。

我不信她哥快九十歲了,與妹妹歲數相差太大。遠遠地見到過他的背影,穿灰舊的衣裳,手握耙子,弓身在草地上歸攏枯葉,不緊不慢,出汗了,停下,拿擱在肩上的毛巾擦幾下。有次在小路邊見到,看清了面目:瘦、矮、黑,兩腮凹陷,滿臉皺紋,還淺淺皺著眉,愁苦卑微的樣子。看著,是七十多歲的模樣。鄰居是被他的皺紋和愁苦嚇著了。

第一次看到他笑,是他與幾個老鄉一起抽菸的時候。咧開嘴,左邊竟然不見一顆牙齒。我問他,咋不抽杭州煙?他說抽不慣。老鄉說,別要面子了,那煙便宜。他有點尷尬。

以後見著,便會聊幾句家常。

他是湖北恩施山村裡的農民,跟著妹妹到了這裡打工。50歲時,老婆就死了。生了兩個女兒,女兒都當上奶奶了。

那你好福氣啊,四世同堂了!

他又咧嘴笑了,露出小半口牙齒。

那麼多年,沒再找個老伴?

在老家靠種地過日子,哪有錢再找老婆。

那天,一直在想四世同堂的景象。人世間,沒多少人會享受到四世同堂,四世同在,一定有高壽之人,被圍於兒孫們的溫暖之中,安享天倫。他還在為賺錢脫貧而離家,距天倫千里之外。

寧白:從大山裡走來的曾祖

有時多日不見老人,看到掃地的妹妹,會說到他。

大哥幹活是一把好手,把這園子當成了自留地,今天這兒掃落葉,明天那兒除雜草,都心裡有數。那些檢查的,從不數落他。

兄妹在一起,你得給他做飯?

中晚兩餐都在我這兒吃。晚飯要喝酒,中午不讓他喝。我說了,中午喝了幹不好活,你一月三千多元,被領導看到醉醉的,不讓你做,就可惜了。

曾經在石凳上,看到他用的一隻編織拎袋,油膩、黑灰,袋裡裝著茶杯、小鏟子、剪刀。幾天後,我帶了一隻綠色帆布袋送給他。他有點不知所措,不知是該接受還是拒絕:一個陌生的路人,為什麼要送他東西。我說,你這個太髒了,換一個。他輕輕支吾了幾句,沒聽懂他的湖北話。

春天的時候,園子裡活多。那天下著細密的小雨,我撐著傘走過一片小樹林,看到右手邊的矮樹叢裡,蹲著一個人,背彎得駝起,穿著雨衣、雨靴,長長的雨衣把人周身裹了起來,看不出是在幹什麼。我停下,退後幾步,才看清是他。手裡拿一把小鋤頭,在輕輕挖土。

我叫了他一聲:下雨天還幹活啊?

他回頭應道:這苗得補種上了。眉頭仍然是微皺著的。

錢塘江上的風吹來,有點陰冷。

我提著嗓音說:有點冷啊,別受涼了!

他回過頭,帶著笑,突然說了一句:如在老家,這天氣要燒上炭盆了。

這時,暖著老人的,是家鄉炭盆上的火苗。

園子裡,四季都有花。春天的櫻花在小河南岸繽紛盛開時,路邊的玉蘭,正嫩白、粉紅、鵝黃次第展開了花瓣。那天老人扛著一根綁著鐮刀的竹竿,在花樹下走過,臉上舒展著笑意,主動揚手跟我打招呼。彷彿這一園子醒來的綠葉鮮花,是他得意的伴兒。

我走上前去:你不是三月份回家,怎麼還沒走?

是陰曆三月。

給孩子的東西買好了?

回老家縣城買,我每年都花一萬多元買東西,那裡便宜。

一年收入的三分之一買了回家的東西,在老太公心中,這孩子們的分量該有多重。去縣城買了吃的、用的、玩的,到家裡,坐在火盆邊,一樣一樣分給孩子們,曾祖的慈愛,讓每個孩子暖意融融。

我送你的包包怎麼不用呢?

要帶回家留著紀念呢。他眼神中的那份誠摯,令我有些感動。

也待不了幾天吧?

嗯,十來天就回了。這裡打工的,到65歲公司就不用了,我幹得還行,他們沒說要退我。挺有把握的語調裡,有隱隱的自得。

寧白:從大山裡走來的曾祖

十來天后,他妹妹告訴我:三天後他們要回家了,機票已經買好。只是大哥不回來了,前幾天去請假時,公司說不再用他了。

我一下子有點蒙。

回家靠誰過日子?

有地可種菜,再養幾頭豬,自己也積了幾萬元錢,我們那兒平時開銷不大。

這園子這麼漂亮,有你大哥的功勞。

他畢竟年齡也大了。

我安慰她:有些事,年齡大了,突然就來了。回老家和兒孫們在一起,也挺好。

他一年拿一萬多元給孩子們買東西的日子要結束了。

老人終究要回到家鄉的大山裡去。曾祖的自尊和喜樂,會在他的小屋裡,看重孫搖晃著跑來,奶聲奶氣叫著“太公、太公”時,一遍遍地體味……(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