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命相憐伶人淚,元曲家中美名遺——元代歌姬劉婆惜的情與志

許是多情誤此生,

痴心換得杖雨急。

青青梅子枝上笑,

元曲家中美名遺。

劉婆惜,一位元末伶人,也許在浩瀚史冊上,她的名字並不為幾人所知,而她留下的文字也不過數行。但是,繁華落盡煙雲散,她於元代末年那多舛的命運,出眾的才華卻至少被歷史記得。

她是江右的歌伎,樂人李四之妻,愛情卻來得太遲,後與撫州常推官之子三舍相戀私奔,可是,這一對卻沒有那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運氣,被抓了回來杖責離散,因一首《清江引》得高官全子仁讚賞,成為他的側室,善終於元末明初之亂世。

同命相憐伶人淚,元曲家中美名遺——元代歌姬劉婆惜的情與志

同命相憐伶人淚,元曲家中美名遺——元代歌姬劉婆惜的情與志

同命相憐伶人淚

關於劉婆惜的出生身世,查了許多資料,都沒有記載,這個苦命的女子應該與古代那許多歌伎一樣吧,經歷過家道中落、或家破人亡、或被人拐賣、或無家可歸,最後淪落青樓,成為那個時代最卑微最痛苦的賣藝或賣身者。她自幼乖巧伶俐,清秀可人。於是,那些姐姐們沒事都愛教她些小曲兒摺子之類,婆惜也是學得有模有樣。

其實,有誰能知道婆惜內心的苦處,即使同為歌伎,但看那些姐妹們可以如數家珍地述說著自己的身世親人,她此時總想躲避得遠遠的,她怕別人問起她,因為她無從回答,眼淚是此時最好的夥伴,流了出來,彷彿也會沖刷掉些許的痛苦與失落。

擦乾眼淚,她繼續努力用功,身在煙花之所,小小的婆惜早早看得明白,只有練好本事,以後才有機會尋得可依託之人,從此跳出火坑,至於之後是不是另一個火坑,她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一個春日融融的傍晚,年方十五的劉婆惜終於可以走向人前,開始她一生的第一次表演了,緊張與興奮交織,絢麗的舞臺設在那華廳正前方,有一方華麗的帷幕做背景。一陣悠揚的樂音過後,身披五彩紗衣的婆惜盈盈而出,迷幻的燈光裡,彷彿月裡嫦娥、水中歌妖,但見她:柳腰輕,鶯舌囀。逍遙煙浪誰羈絆。無奈天階,早已催班轉。卻駕綵鸞,芙蓉斜盼。願年年,陪此宴。

那絕對是一種驚豔,她的俏容,她的舞蹈,醉了堂上堂下所有的人。連臺後的樂師們都情不自禁邊吹吹打打邊眉飛色舞,他們,也同樣陶醉於這美妙歌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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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夏庭芝《青樓集》中載之:劉婆惜頗通文墨,滑稽歌舞,迥出其流,時貴多重之。

婆惜不僅歌舞出色,且能在元雜劇的滑稽戲表演中也大方出眾,贏得好評。許多花花公子見婆惜貌美可人,都想一親芳澤,但婆惜是歌伎,賣藝不賣身,她要等到那個可以託付終身之人出現

可是,元代強調樂人、伎女當色為婚,至元十五年(公元1287年),忽必烈曾下旨,規定了“樂人嫁女體例”,只許“樂人內匹聘”。至大四年(公元1311年)八月,武宗又下旨:“今後樂人只教嫁樂人,咱每根底近行的人,並官人每,其餘的人每,若娶樂人做媳婦,要了罪進,聽離了者。”

這充滿歧視的規定害了多少苦命鴛鴦不能相守啊,妓女只有在落籍從良之後才能嫁得樂人之外的人。可是,誰能救她脫離苦境而捨得花掉那一大筆銀子呢?

又一次盛宴之上,表演之後的婆惜被邀入席,那個曾經糾纏過婆惜的張姓公子就坐在旁邊,正色眯眯地得意地看著婆惜,想必他一定給老嬤不少銀兩才換得如今貼近美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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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酒氣,那雙討厭的手也不斷在摸著婆惜那修長的玉腿,那噁心難忍的感覺讓婆惜狠不得掀了桌子打他兩個耳光,可是,座上還有其他客人,大家正在對詩作曲。輪到婆惜,人人都希望聽到這遠近聞名的才伎的美文佳句,但此時的婆惜心情極差,又要強作歡顏,怎有心思吟詩作賦呢?

正窘得沒法,卻見樂師李四輕輕走上前來,低聲稟告道,有某貴客高官請婆惜過去一見,彷彿是大浪裡抓到的一根稻草,婆惜感謝地望了一眼那老實的李四,嬌笑了一下,然後嫋嫋地離去。

出得門來,卻不見車馬在前等候,婆惜側頭,那李四已是一臉汗水,漲紅了臉解釋道:“我見那張公子欺人太甚,就編了這藉口騙你出來,你要是不高興,就責罵我吧!

說著,這年輕的樂師低下頭來,老實地立在一邊,再不言語。只一瞬間,婆惜竟有種想哭的衝動。這麼大了,可有誰能真正關心過自己呢?可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年輕樂師,卻在暗暗地關心著她,保護著她,照顧著她。眼淚不由得流了下來

一隻素色手帕無聲遞了過來,淚眼朦朧中,婆惜看見李四正同情地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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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水,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的婆惜又一次想起回來後與姐妹的對話,讓以前的種種疑惑都一一解開了:原來那輕輕敲門聲過後經常出現在房門前的涼涼的綠豆粥是李四親手自廚房調好半夜晾涼的,只因婆惜於盛夏時無意間提起;原來那身翠綠色的華麗舞衣是李四央求了老嬤扣了他的銀兩買來的,只因婆惜於一次表演時看別人穿過而喜歡上了;原來那夜色里美妙的胡琴聲是李四專為她一人而拉的,那裡面有多少柔情要傾訴啊!

再相見,婆惜已能讀懂李四為何見到她時總愛躲躲閃閃,只因他心中對這美貌才女留有愛意,可是,自己只是個世襲的樂戶,出身卑微,怕給不了她要的幸福,惟有默默關心著她,盡己之力罷了。

聽多了名士豪門子的花言巧語,婆惜對李四那份難得的老實少言更喜歡上幾分,看多了花花公子們的油頭粉面,婆惜倒更喜歡身材中等、相貌普通的李四那憨直真純的笑容。

同是苦命人,同為伶人籍,半年後,在李四無微不至的關照中,婆惜終於答應了婚嫁之約,成了樂人李四之妻。

演出時,每每聽到李四彈響的三絃或胡琴聲,婆惜的心便會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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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恨晚兩心知

你恩我愛的日子才兩個多月,婆惜就開始了捱打的日子。李四,這般老實訥言的一個人,打起婆惜來卻毫不吝惜,彷彿心頭有無限的恨,而婆惜被打只不過是因為她多與客人聊了一陣罷了。

有一次宴會,婆惜見到了當時很有名的蘭楚芳,果真如時人評價的那般“丰神英秀,才思敏捷”。婆惜表演過後,與這位西域曲家、江西元帥親近攀談,氣氛很是熱烈,桌上其他人見狀也半開玩笑地起鬨對詩,二人你來我往,文采飛揚,四座皆驚。

那時,李四正在站不遠處,一直用一種很怨恨的眼光看著他的婆惜。李四過來重施伎倆,叫婆惜離席,可當時婆惜正與這文學上的前輩討教,哪肯離開?遂敷衍了李四一句,並沒離席。

晚宴後回來,婆惜仍在滔滔不絕地向李四講述當時對詩情景,她沒有看到李四眼中的醋意漸濃,已經變成了憤怒。

可憐人病裡殘春,花又紛紛,雨又紛紛。羅帕啼痕,淚又新新,恨又新新。寶髻松風殘楚雲,玉肌消香褪湘裙。人又昏昏,天又昏昏,燈又昏昏,月又昏昏。

被東風老盡天台,雨過園林,霧鎖樓臺。兩葉愁眉,兩行愁淚,兩地愁懷。劉郎去也來也那不來,桃花謝也開時節還開。早是難睚,恨殺無情,杜宇聲哀。——蘭楚芳《折桂令·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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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婆惜輕輕吟出蘭楚芳這首相思曲,併為這曲中相思情濃感慨之時,李四終於忍不下去了,他趕過來就是一巴掌,接著撕扯著婆惜的衣服又打又踢,嘴裡發出野獸般的嚎叫。

嘴角流著血的婆惜驚呆了,她不明白這突然而至的暴力因何而起,她無力反抗,只任那拳頭打在身上。

會兒,她聽到了李四的嚎哭聲,抱著她,用手輕輕拭去她嘴角的鮮血,他不解釋為什麼打她,也不解釋為什麼哭

那個夜晚,婆惜不僅覺得身上的傷口疼,而且心上更冷更痛。

之後幾天,李四仍然沉默地照顧著婆惜,更加無微不至,可是,婆惜卻對這番照顧感到恐懼。只是身單力薄,她需要休養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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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再聽不到李四的琴聲,而變成這男人壓抑的哭聲,像某種野獸一般。他是愛婆惜的,他也明白作為歌伎的身份,婆惜必然要逢場作戲去應酬,否則,他們吃什麼?可是,每當看到婆惜與別人調笑,他的心裡就不由得怕,怕婆惜扔下他跑掉,於是,他只有發洩,之後,卻又後悔。

有時,兩人不在同一個宴席上表演,李四回來後總要更加嚴厲地拷問婆惜都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其實回答什麼都是要捱打的,婆惜已經絕望了。

這樣的反覆無常成了一個惡性的迴圈。在人前,婆惜仍要強作歡笑,可是,她身上與心上的傷誰也無法替她承擔,有時,她真想一死了之。

當時,婆惜的豔名更熾,傳聞一般人難得一見,其出場的首要條件是:寫出一首好曲,方可接見。其實這只不過是為了她療傷找的藉口,但這藉口卻真的抬起了婆惜的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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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壽卿,這位著名的三晉才子,賈仲明為其所作的《凌波仙》弔詞謂其“播閻浮,四百州,姓名香,贏得青樓”。朱權也曾評其日:“李壽卿之詞,如洞天春曉。其詞雍容典雅,變化幽玄,造語不凡,非神仙中人,孰能致此?”那句膾炙人口的“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始作俑者就是他。

當時李壽卿正在席間,聽說此時,信手拈來一曲:

蕭曲喚起瑤臺月,獨倚闌干情切,此情與誰說。又值那黃昏時節,花飛也。一點點似離人淚血。

婆惜讀之,喜出望外:“天下竟有如此才子?!”於是欣然登場,歌之悠悠,舞之翩翩,旋律傳神,節奏人化;壽卿擊節慨嘆,如人霓裳羽衣之境。

歌畢,舞停,婆惜為表敬重之意,特去後廚奉上親手所制香魚一盤。品嚐之中,壽卿脫口又來一首《壽陽曲》:“金刀利,錦鯉肥,更那堪玉蔥纖細。”

興之所至,婆惜隨口接道:“添得醋來風韻美,試嚐到這般滋味。”魚中蘊醋香,曲中也醋香,非山西曲人,焉能解此韻味?婆惜感而驚耶,又酌一杯汾酒以謝這位山西才子。這一段曲園趣話,卻使李壽卿譽滿京華。

就在席上,歡笑聲中,婆惜與撫州常推官之子三舍相識了。只一眼,婆惜就覺出三舍眼中的憐愛之意不同旁人,像一縷溫暖的陽光,照進她太過苦澀難耐的心房。四目相交中,無限情誼彷彿默默流動其間。

晚宴即將結束,曲終人散,三舍卻怎麼也捨不得這佳人離去,遂起身執意相送,只希望多伴在身邊一會兒。

夜色如水,輕風如縷,有大顆明亮的星點綴夜空,三舍再次相邀婆惜到樓廳一側的涼亭小坐片刻,婆惜莫名的心跳不已,竟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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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亭內一片靜寂,四周濃陰相阻,有青草香在空中散去,三舍無意間碰到婆惜的胳膊,正好是一塊沒有好的淤傷,婆惜不由得痛叫一聲,嚇得三舍不知所措,鎮靜下來時,他不顧婆惜勸阻,輕輕掀開輕紗廣袖,那塊淤血觸目驚心地顯於月色之下。

這是婆惜第一次將傷痕示給別人看,她無聲地流下淚來,為那些傷痕為自己而委屈無助。

三舍輕輕抱住婆惜顫抖的身體,鄭重發出承諾:婆惜,我一定要救你,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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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打鴛鴦苦離散

那晚回去,不免又要一番審問與捱打,婆惜像下了決心似的,推門而人時,冷淡地對著正抽菸的李四:我們分開吧,我不想再受你折磨了!

婆惜以為李四會更加憤怒地衝過來,可是,他卻沉默著,走過來,跪抱住她的腿:求你,不要離開我,我會對你好好的

李四的眼淚能讓人相信嗎?婆惜只是感到絕望,至少,他不會輕易放她走。

短暫的平靜過後,一切如舊,只是,這次不同的是,婆惜找到了一個暫時避難所,三舍那裡,他為她療傷,逗她開心,給她講他們的未來。他是那般溫柔體貼,憐香惜玉,每每看到她的傷痕,他的淚水比她的還多。

她知道,三舍真的愛她,而她,也需要三舍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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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舍小心地與父親提起,想為個歌伎贖身。他打聽過了,婆惜太過有名,那是一筆巨大的錢,他只有求他的父親。

可是,話還沒說完,他就遭到父親的一頓謾罵,世家子弟,不做光耀門楣之事,卻為一個下賤的歌伎花費銀兩,他如何不捱罵呢?雖然他的父親同樣狎妓娶小,花天酒地,可是,他卻沒有資格相提並論,哪怕這愛是真的。

他去向朋友們借錢,可數量太大了。他們,與他同樣是吃著家裡的,但拿不出鉅額銀子給他。他的痛苦寫在臉上,讓婆惜疼惜不已。為了她,他受了那許多委屈,卻從不提起,他,值得她愛。

而婆惜又何嘗不痛苦著,李四不答應休了她放她走,那她即使脫了樂籍又能如何?依然無法與他的三舍在一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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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雲一抹隱山崗,斜對著這欄杆細思量。人生有道不尋常,休想道是畫堂別是風光,哪有個知心人滿捧杏花釀,空自裡幽怨,嗟傷,玳宴前哪尋著知音郎,何日裡開宴出紅妝?

這是她以前寫的詞,如今,她終於找到了他的知音郎,可是,卻仍然不能在一起,這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

李四對婆惜看管得更緊了,讓婆惜與三舍的秘密約會更加難得,可是,這阻擋卻更加深了二人的感情。

在三舍籌錢無望、脫籍無門之時,在婆惜無法擺脫李四的糾纏看管之際,二人決定走那最險的一步:一同私奔逃走,遠走高飛,找一處陌生之地,重新開始他們的生活。。

那是個烏雲遮蔽的午夜,推說不舒服而提前退席的婆惜快步回家拿起早已準備好的包袱,匆匆踏出這憎恨的家門,頭也不回地向約會地跑去。

三舍早早等在那裡,焦急之心漸起,直到看見婆惜那窈窕的身影,才放下心來,二人打算步行穿過那座小山,在對面鎮子裡僱車向北離去。

烏雲漸濃,山林裡一片陰森恐怖,可是,二人相攜著前行,並不感到害怕,那是愛的力量在支撐著這一對文弱的男女。

是李四最先發現的,這一晚他一直心有不安,表演完後急忙去找婆惜,可是趕到宴席上聽說婆惜已經回家,他才放下心來。可是,歸家進屋,人去樓空,一片寂靜,他瘋了一樣的到處尋找,可是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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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走向縣衙,猛烈地敲鼓喊冤,驚醒了剛剛睡著的縣官和衙吏們,這小鎮已經平靜了好一陣,聽得有桃色事件發生,再說,那還是鼎鼎大名的劉婆惜,昨晚這縣官還與她同席暢飲呢,今晚,她競然與人私奔了。這訊息讓這些無聊的男人們都興奮起來,立即組織了人馬去搜捕。

凌晨時分,對面山腳下,婆惜與三舍被人們逮到,關進大牢。

面對著嚴刑拷打,沒費什麼力氣,二人便分別招供了罪狀,被各自責打幾十杖。

三舍的父親是撫州常推官,為了兒子,老臉出面求情,三舍免了些罪受,只是輕輕杖責了事,放了人被他父親看管起來,不許送出一個字一個口信給那下賤的女人。作為父親,他當然要恨這婊子,害得他的兒子鬼迷心竅,做出這等丟人現眼愧對列祖列宗之事。

被打得全身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的婆惜卻更加悲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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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梅子意難捨

前一晚,她還是名聞遠近的歌伎,現在,她卻成了一個水性楊花、拋家棄夫、與人私奔的罪犯。人們只同情那個老實的李四,說他戴了綠帽子,娶了個妖精。而婆惜,這可憐的女子,她所得到的只是人們的唾罵與笑話。

李四這次真的放開了手,讓她離去了。可是,帶著這樣的身份與傷痛,她哪也走不了,連那個她曾經厭惡的家也回不去了。

三舍一直沒有訊息,這脆弱的避難所一碰,就如愛情在現實面前一般,灰飛煙滅。疼痛難忍的婆惜可以想像三舍要面對的是怎樣的父親與家庭,是她害了他,她痛哭不已。

當他說要帶她走,拋開一切的時候,她真的相信,那一刻,他們的愛情力量可以毀滅一切,天長地久。可是,她卻害了這個前途似錦的富家公子。她悔恨不已,羞愧難當,要不是以前一個要好的姐妹收留了她,她真的不想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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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傷在慢慢好轉,婆惜變得沉默少言,她是個被遺棄的女子,這世界再混亂黑暗,也容不下受傷的她存在。惟一的希望破滅了,她等不來三舍的訊息,她不恨他,她明白他的苦衷,她懂得他的難處,她甚至希望他忘了她,可以重新開始美好的生活。而她,即將離去,離開這傷心地。

好姐妹給她介紹了去廣海,那裡山高路遠,誰也不會了解她的過去,她還是捨不得死去,於是,她選擇了離開。

沒有什麼好收拾的,她輕裝上路,沒有人相送,更沒有人攜手同路。前路茫茫,婆惜心無依靠,只有強忍著一份恐懼孤獨前行。

這一日,婆惜來到了贛州,一個文化氣息極濃的小鎮,她喜歡

這裡的深沉濃郁的基調,遂在客棧休息,打算多停留幾日。

夜晚來臨,不遠處燈火通明,車水馬龍,歡聲笑語,彷彿舊日影像,婆惜好久沒有熱鬧過了,那些個葡萄美酒夜光杯、鶯歌燕舞惹人醉的歲月已經悄然離去了。

婆惜懶得探問,卻無意間聽到了客人們的議論。原來那燈火輝煌的府第正在大宴賓客,而宴請的主角就是剛調任贛州監郡不久的禮部尚書人全普庵撥裡。

此公是高昌家禿兀兒氏,姓全,字子仁,不僅剛正耿介,而且還是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曲家,文采風流,有酒色之癖。每日公事完畢,都要召集城中士大夫在一起飲酒、歡歌、賦詩。他的帽子上還總願插帶一些花枝、花果或花葉。這位風流官員之名,婆惜早就聽說過,如今得知正在此地宴飲會客,便打算去拜訪一番,見識一下這久聞大名之人的真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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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婆惜忘了自己的身份,打扮得清麗脫俗的婆惜自感於此種宴會上還不算失禮,盈盈來至大堂門前,對門人說出名字,要求進去一見。

那門人老實地進去傳話。聽得劉婆惜之名,全子仁心中一冷,這女子的好事壞事他也聽過一些,如今已至門前,還要進來,遂緊皺雙眉,回絕道:“刑餘之婦,無足與也。”(受過刑的婦人,不值得同她見面。)

門人再老實地傳話給婆惜,婆惜聽了全子仁的話,心生涼意,臉色黯然,但又心有不甘,捧著最後一絲希望對門人求道:“妾欲之廣海,誓不復還。久聞尚書清譽,獲一見而逝,死無恨也。”(我打算去廣海,此一去再也不想回來了,我久聞尚書清明廉潔的美名,如果能讓我見他一面再走,就死也無憾了。)

這守門人就再次冒著挨訓的危險進廳轉答。全子仁也是個憐香惜玉之人,聽了婆惜之懇切言詞,遂生同情之心,把她召進了府中。

全公的廳堂正賓朋滿座,婆惜尋了個角落悄悄立著,她的眼光越過眾人,看到那席上主角全子仁紫色羅服,束一條金帶,外罩一件素色比肩,冠上有大顆寶石瑩瑩耀目,四十餘歲的面容,濃眉虎目,凜然之氣與儒雅之風並存於身上。

最讓婆惜感到全公親近之處就在於,她清楚地看到全公的帽子上插著一枝果肉翠綠的青梅。果真如傳言一般,是個風流多情的官員。

此時,大家正在興致高昂地行酒令,前一個遊戲剛剛結束,全公今晚興致極高,遂讓大家靜下來,即興吟出《清江引》曲的首句:“青青子兒枝上結。”讓在座的賓朋往下續,這種續句的文字遊戲,是當時宴席上最常玩的,精通文墨的婆惜當然每每都是這遊戲中的勝手,不讓鬚眉。

聽了全公此語,賓客們有的低頭思索,有的邊想邊出口續句,可是,雖然有幾人勉強對了幾句,但連自己都不甚滿意,搖頭苦笑,一時堂上都靜了下來。這時,一個嬌美的聲音在堂上一角響起:“全大人,能容我為您填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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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聲音臨近,婆惜嫋嫋上前,用平靜的眼光看著眼前這位令人敬仰的全公,全無懼色。全子仁看了一眼這傳說中的才伎佳人,微微點頭道:“可以。”

婆惜不假思索應聲續道:

青青子兒枝上結,引惹人攀折,其中全子仁,就裡滋味別,只為你酸留,留意兒難棄捨。

《清江引》

這短短几句續曲,婆惜卻巧妙將全普庵撥裡的名字“全子仁”嵌入曲內,既扣緊了“青梅”的曲題,又傳達了對他深切敬慕的情意,座上那許多文人名士無不稱賞有加。

更深深打動了男主人全子仁的心,如此才情四溢的女子,確實難得一見,心生憐惜愛慕之意,讚賞之餘,懇切挽留婆惜小住幾日。

婆惜欣然同意,反正去哪裡都是孤獨一人。於是,之後幾日裡,兩人詩酒相酬,筆墨相和,閒暇時,婆惜還會輕展玉臂,對著全公的琴曲舞上一曲,或者歌聲與共。一來一往間,彼此的愛慕之情漸濃。

熟識了一些,全子仁終於忍不住好奇之心,輕聲探問婆惜被杖責的緣由。

淚眼模糊中,婆惜第二次向一個男人掀開了心底那巨痛的傷痕,露出鮮血淋漓的慘景,還有那個溫柔有加的三舍公子重情有義的憐愛,可是,結局卻如此悲慘,過了幾個月後,婆惜講述出來,仍心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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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子仁原來以為她只是個水性楊花之人,可事實卻這般慘痛難忍,這苦命女子的經歷讓他的憐愛之情更盛,保護她,成了他最想做的事情,何況,他有足夠的能力去憐愛她,保護她。

於是,婆惜歷盡千般劫難,終於找到了她的歸宿,她成了全子仁最寵愛的小妾,從此長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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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守婦道安餘年

苦盡甜來的感覺,與全子仁相伴的歲月,平靜而知足。婆惜洗盡鉛華,素面朝天,每日裡伴著全公舉案齊眉、夫唱婦隨。

婆惜那麼願意幫助全公撰寫公文書信,幫助家中處理居家瑣事,幫助照顧大大小小的全家子孫,聽他們甜甜地叫她劉姨娘。最讓婆惜感到欣慰的是全家人都不計較她卑微的出身,很快接受了她。

一家人在元末那個風雲亂世中和諧相守,盡享天倫之樂。

但是,世事變幻,由不得這百姓的快樂長久。

元順帝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郭子儀的紅巾軍農民起義爆發。同年八月,徐壽輝利用白蓮教聚眾起義,也以紅巾軍為號,陳友諒投效其將倪文俊麾下。至正十七年(公元1357年)朱元璋的軍隊攻下了金壇、丹陽、江陰、常州、常熟、揚州、寧國(今安徽宣城)、池州(今安徽貴池)、徽州(今安徽歙縣)等地,全部控制了應天周圍的戰略據點。九月,陳友諒襲殺倪文俊,自稱宣慰使,起兵攻下江西諸路,領兵連克安徽、福建等地。

至正十八年(公元1358年)陳友諒圍江西,派使者勸全子仁投降,全子仁義憤填膺,忠貞報國,一怒之下竟斬了使者。他知道,王朝將滅,但他要以死效國,安排好家人,疏散了百姓之後,他要以己全部兵力與敵人誓死戰鬥。

這男人的愛國熱情深深打動著弱小女子婆惜,她不顧全公的勸阻,執意要留在夫君身邊,與他並肩戰鬥,同生共死。

這一場力戰持續了四個月,全子仁兵少食盡,他已盡了全力,但此時已經是迴天無力。強行把婆惜送走後,這位守節忠國的志士拔劍自刎,以死報國,朝廷諡曰儆哀。

後人有追挽海清臣全子仁兩尚書的詩句雲:

鬱姑臺下戰多時,變起蕭牆遂不支。

杞子方通北門管,漢家已拔趙軍旗。

孤忠不遂尚書志,一死喱期聖主知。

想見江東橋上路,至今猶自血淋漓。

婆惜與全家其他人相會之後,共同逃難離去,一路上她用盡所有精力安排食宿,照顧全家老小。到了安全地方後,婆惜又拿出全部積蓄貼補家用,克守婦道,盡心侍奉老人,教養兒女,幾乎成為全家最為信任的總管。婆惜在全家安享餘年,善終而逝。

臨終之時,許多全氏子女在她身邊,為這個苦命而善良的女子哀痛悲傷。可是,婆惜的臉上卻滿是從容安祥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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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生,她吃過太多苦,可是,她也得到了一前一後兩個好男人的愛。一個為了她可以拋舍榮華富貴,忍受杖責之罪另一個給了她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和最安穩舒適的家,讓她可以安享餘年。

如果有來生,她願意與三舍公子重新再來,清清白白地給他一生。

如果還有來生,她願意給全公當牛做馬繼續服侍他一生。而此時,她更感欣慰的是,在與全公分離之時,她答應他要好好照顧全家子孫,她終於做到了,看著眼前的子孫們個個長大成人,雖然他們不是她的親生骨肉,但他們喜歡她,敬重她,依戀她,她還有什麼相求呢?

一個出身卑賤的歌伎,能有這樣安樂的結局,上天待她不薄,她真的知足了。

同命相憐伶人淚,元曲家中美名遺——元代歌姬劉婆惜的情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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