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從乾隆四十六年起,海州地方連著三年大旱。旱的呢,老百姓得不得種,不得收,只得各地方去逃荒要飯 ,官家那些錢糧還照原數攤派,苛捐雜稅一點也不少。
州里那些當官的,不問老百姓死活,不開眼,就曉得一天到晚催糧要錢。
從乾隆五十一年起,海州地方接連三年大旱,旱得老百姓地沒種,糧沒收,只得到外地去逃荒要飯。到年終,官家那些錢糧雜捐還得照數繳貢,老百姓給恨得也沒有法子。
這天,海州衙門來個催糧的胡判官。他騎個小毛驢,顛逛顛逛得到了雙店。他曉得苗坦之家在這裡,就派人找他了。苗坦之一來,胡判官就說了:“苗先生,我們都是老朋友了。你這一帶有什麼東西頂好吃的呢?你盡點地主之誼,弄點來招待我們吧!”
苗坦之心話,當官的都好吃,吃慣了嘴,還要揀好的吃,連年大旱,赤地千里,這當口你他媽的也想得出來,老百姓連樹皮都弄不著,還能有什麼!想歸想,可面子上還是賠著一臉笑容,說:“要說頂好吃的,‘天上莫過龍肉,地上莫過驢肉!’可上哪弄呢?”
胡判官說:“唉!苗先生你是個能人,辦法最多,天下沒有你辦不成的事,還是去弄點來吧!”苗坦之半天才吭聲:“你們這些人哪,行州過縣的怪辛苦的了,理當慰勞慰勞。不就是想吃點好的麼,這還不好說嗎?行哩!你稍等等。”
胡判官把小毛驢朝家院一放,關照說給喂喂,拍拍屁股就狗顛風似地找人催錢糧去了。
等胡判官一走,苗坦之就把當街的吳二壞找來了。吳二壞是個殺豬屠,他來這麼一刀,把個小驢給宰了,剝剝弄弄,這晚天就吃了。
胡判官喝著桃林酒,嚼著小驢肉,吱兒嘖的透恣,趁著酒意不住地說:“還是苗先生會辦事!”
苗坦之問了:“胡大人啊,這個驢肉味道怎樣啊?”胡判官說:“好,好!這馬陵道上的驢肉真香!”
苗坦之問:“胡大人,這比你們州城裡的驢肉怎樣?”
胡判官擺擺手,說:“海州城裡的啊,不及你這地方好吃!”
第二天一清早,胡判官要回去,來牽驢了。苗坦之說:“胡大人,驢不是殺給你吃了嘛!你還找我要什麼鬼驢?這不,還剩這點驢下水,吃不了兜著,帶回去吧,饞時擺弄擺弄也能過個饞癮哩!”
胡判官一聽這話,氣得直朝天上跳,活喊:“苗坦之咧,苗二賴子!你做這什麼事?怎殺了我的驢!你叫我怎麼回去?你說!”
苗坦之說:“胡大人,這災荒你都看到了。這地方老百姓十家有六七家都出去逃荒要飯了,賣兒賣女。剩些在家的也是老弱病殘,連鍋都揭不開,還上哪兒弄驢兒殺給你吃?我看你是個‘愛民如子’的清官,好歹借你的香火供你這尊佛哩!”
胡判官還嘰歪得不讓。苗坦之說:“胡大人哎,你得謝我才是哩!”
“我還謝你什麼?”苗坦之說:“你海州城的騷驢牽到這,沾了馬陵道的靈氣,虧這吳師傅的靈刀,肉才變香哩!”
胡判官給氣得活哼。吳二壞在旁幫腔:“你胡大人啊,我低頭彎腰給你殺驢,累得活喘,還沒找你要屠宰銀哩!留個交情,下回再來啊!”
胡判官氣得跺破了靴子,活叫:“你雙店子一個苗二賴子,一個吳二壞,真能糟蹋人!”
過後這位胡大判官,再也不敢來雙店了。
海州州官聽說西鄉人會拖捐賴稅,非常生氣。心想:都是手下人無能。於是責罵差役們一個個都是隻吃皇糧不保主的飯桶。他自己要去看看,發狠治治那些刁民。
雙店人聽說州官要來催糧,有些害怕。村民吳二壞膽大,就來找苗坦之拿主意。 這天晚上,兩人就商量好對付的法子。過後又關照靠街面的人家,如此這般行事。
第二天,州里的州官王州同果然坐著轎來到雙店。
當時正是七月天氣,蹲在樹蔭涼地都淌汗。王州同熱得急了,忙叫轎伕住轎找點水喝。
那幾個轎伕一停轎就鑽進水塘洗澡去了。王州同見滿街空蕩蕩的,撂棍都料不到個人影子,心中納悶。
再看街旁有人家還冒著炊煙,他就進了一家大門 ,想找口水喝喝。
他一腳門外一腳門裡 ,伸頭一看,見屋裡坐著個婦女,光著上身在烙煎餅。心想不合適,就想縮頭退回來。
那婦女一看有人沒敲門就直不偷(悄悄)進來,開口就罵了:“ 哪裡的不知好歹的畜生,要吃奶也得喊聲娘哈 !”端起滿盆的刷鍋水,跟腚就沒頭沒臉戽(hu裝水的農具)來。
王州同被嚇得直跑。 沿街幾家婦女聽見喊聲,也都光著上身,敞著兩懷跑出來。有的拿著火叉,有的扇著扇子、有的拖著磨棍,吆吆喝喝追過來。
王州同直奔小轎跟前跑。眾婦女跑到跟前一看這人還不簡單睞,還有轎坐呢 。
個個來了潑勁,“拆!叫你坐個鳥!”
王州同被逼到牆根 ,臉朝牆,眯著眼裝傻,就聽“嘁哩咔嚓”,你一手,我一腳 ,片時將小轎拆散瓜分而去。
王州同蹲在那裡,只管自言自語:“晦氣,晦氣!”
直到街上沒了人,王州同才想起此地有個苗坦之, 找來說: “想不到這裡婦女這般厲害!”
苗坦之說:“大人消消氣吧。此乃窮鄉僻壤,山民野性。俗話說 ‘官不進民宅,父不進子房’,這也是大人自討此辱吧!”
王州同摸著頭,指著身上直叫: “你看,你看!”
苗坦之只是賠笑不迭,說:“人皆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大人,你能跟這些婦道人一般見識?隨它吧!”
王州同只有幹氣而已。
從此,州里的官員衙役再也不敢來雙店胡作非為了。
馬陵山東坡有個山裡趙,山裡趙有個嚴茂林,嚴茂林在山坡有祖業十畝地。其中有三畝好地種莊稼,七畝薄地長樹,樣樣樹皆有,其中還有棵柿子樹。一家人就靠這塊地生活。
村中有個張財主,聽南方先生說這是塊風水寶地,葬老陵能出什麼什麼官。
張財主對嚴茂林說非要買這塊地不可,嚴茂林硬是不賣。纏了不少天,張財主設法將它四周的地全都買下,連條出路都不留,想逼嚴家把地賣給他。嚴茂林沒辦法,來找苗坦之給出個點子。
苗坦之一聽這事,說:“我看你不如就賣給他吧,弄倆錢再買十幾畝好地!”
他叫嚴茂林附過耳來,如此這般說了幾句話,嚴茂林聽了笑眯眯地走了。
嚴茂林到家就找張財主,說:“我們屋不搭山地鄰邊,都處得不錯。你一定要買我這地,就賣給你吧!找個說中的,寫個契立個手續。”
兩人興嘎嘎的,一說就妥。
剛出大門,遇上苗坦之打南邊過來了。嚴茂林對張財主說:“哎,人家苗先生是秀才底子,就叫他寫個契不行嗎?”
張財主說:“正好,好!”說著找個地方坐下來,各樣都說妥當了,“寫吧!”
苗坦之問:“雙方還有什麼話說?”
嚴茂林說:“我林中有棵柿子樹,我不想賣,想留給小孩嚐點鮮。”
張財主說:“也行。我也不稀罕那棵柿子樹。你長也中,伐也行。”
苗坦之刷刷刷寫好契,又唸了兩遍,兩方都說中。張財主一個大字不識也頭伸得爬鉤似地看了幾遍,笑例咧畫押點錢,又將文契小心收起。
來家後沒兩天,嚴茂林帶了一幫人來刨樹,刨了柿子樹,刨柳樹,又刨榆樹。張財主氣喘吁吁跟豁鼻驢似地跑來,攔住不讓刨。
嚴茂林說:“嘛?俺賣地沒賣樹,怎不讓刨?”
張財主說:“你只講柿樹不賣的,怎的什麼樹都刨?”雙方爭吵,就到海州打官司了。
知州問:“雙方寫契了嗎?”
兩人都說:“寫得,有。”
張財主趕忙掏出來,遞上去。知州一看,說:“榆柳千棵,是樹一棵不賣!姓張的,你怎麼還糾纏說是你的樹?不是你的!嚴茂林,你只管刨!”
嚴茂林過來磕頭謝恩走了,張財主急了,大喊:“大老爺,你看錯了!”
知州喝到:“混帳,我四書五經讀遍,兩榜進士,堂堂州官,難道兩個‘是?字也不認識嗎?打他四十板,趕他滾!”
等張財主一瘸一倒到家時,樹已被嚴茂林砍光了,張財主哭也沒有眼淚。
八月中秋以後,這天苗坦之在家正坐著。門外來對老公倆,進門就跪下了,說:“苗二爺,你一定要救俺一命!”
苗坦之問:“什麼事呢?請坐著講。”
兩人訴說家中攤到不幸之事:所生一女,正當年華,因欠當莊王財主租子沒法還,王財主帶人硬將閨女搶了去,要做三房小妾,三幾天就要圓房。特來請苗先生想個搭救的辦法。
苗坦之一想,說:“好,你回去吧!這事情交給我辦啦,聽我安排,三天裡交還你女兒。”
老公倆滿心歡喜,起身就走,苗坦之送到門外。一頭走一頭啦呱,苗坦之問老媽媽:“女兒是你生養,身上可有記號麼?”
“有。因救命要緊,才對你說的:她上懷左乳有塊硃砂記。”
第二天清早,苗坦之借了匹快馬趕到海州公堂,急打火燒地擊鼓喊冤。
大老爺升堂一看:“喲!這不是苗先生麼?你有何冤呢,要告哪個?”
“大人,我苗坦之乏子無後,又娶個小妾,想續苗氏門中香菸,不想給本地惡霸王財主搶去了,大人給俺作主!”
知州問“你有證據嗎?”
苗坦之說:“大人傳他和我那女的當面對質就行。”
州官傳令叫把王財主和那閨女帶來了。閨女的爹孃也跟了來。
知州問王財主:“你怎把苗坦之的家屬搶去的?”
王財主說:“沒有啊!”
知州來了氣:“你照實招來!”
王財主大喊:“小人冤枉,這是苗二賴子賴俺的啊!”
苗坦之說:“我看到底是誰賴誰?大人,你問問我家屬她父母,哪個是她女婿?”
老兩口上堂,知州問:“你的閨女兒是嫁給誰的呢?”
苗坦之朝老頭看了一眼,因預先說好聽他安排的。
老頭子指著苗坦之,說:“俺和他是翁婿,閨女是嫁給他的。”
老婆子接著說:“他是俺女婿。”
知州嗯了一聲,又問:“苗先生,你能說出你家屬身上有什麼記號?”苗坦之這才慢慢吞吞說出那塊記號來。
知州趕忙叫人領那女的到後堂檢視,一點不錯。
當堂判決:這女的由其夫苗坦之領回;王財主,為非作歹,霸人妻女,責打五十,罰銀二百,趕出衙門。
苗坦之將那女的領出衙門,交給他爹媽,一家人感激不盡。他又過來罵王財主:“不孬熊!如再作孽,當心苗二賴子賴你全部田產!”
王財主磕頭如雞啄米,連說:“小得不敢,再也不敢。”
苗坦之聽說郯城縣黃記當鋪心狠手辣,盤剝百姓,心裡氣得慌。他徑直找老闆黃福芹,說:“黃掌櫃,山東本是聖人之鄉。你叫人家上當,也要讓人眼裡清楚,心裡明白!”
黃福芹說:“苗先生,這是什麼話?”
苗坦之說:“你這櫃檯高了,當的人看不見你們搞什麼鬼,應該扳去一尺!”
黃福芹本是登州人,在山東開了十八當鋪,腰有萬貫銀錢。他一聽這話,心想,那還得了,一損失,二丟臉,不能幹!就把臉一沉,說:“我就不拆。看你怎樣?”
苗坦之把大腿一拍,說:“我要告你!”
黃福芹自恃業大勢大,就說:“好!郯城、沂州到青州府,我奉陪你!請便。”經官動府一次次,都無結果。
這一天,雙方又來到青州府大堂。這黃福芹鬼得慌,他要拼十八當鋪爭這面子。
這些官員吃了黃家的私,還未見到苗坦之一條蝨子腿呢,自然庇護黃福芹。
這些苗坦之心裡也明白。知府開口了:“苗先生,這又不是你自個兒的事,看你的靴幫兒都跑破了,何苦呢?”
“大人,你莫看我靴幫兒破,我底子可正!為庶民百姓爭氣,心裡踏實!我不像有些當官的不為民撐腰,葫蘆偏要說成瓢。金也要,銀也要,誰個給錢誰個笑!”
知州聽了這話急問:“你說什麼?”
“我說蛇鑽窟窿蛇知道!”
知府心中打醋:他說話帶刺,莫非知道我受賄之事?這才又軟和下來,說:“苗先生,有話好講。”
苗坦之也順水推舟,說,“好講,好講。”說著從腰裡掏出一個毛巾小包裹,朝就地一放。
知府看得清楚,沉甸甸的,心中一喜。便說:“那黃福芹的櫃檯就該拆去半尺!”
這黃福芹會耍滑頭,急忙從腰裡也掏出個小包丟在地上,“不拆!謝大老爺,不拆!”
知府應著黃福芹,又順口應道:“不拆,不拆吧!”
苗坦之聽了,心裡話:這個糊塗官真不是個東西。轉身摸出個大煙袋,在公案桌下劃溜起來。
知州忙問:“苗先生,你要幹什麼?”
苗坦之淡淡一笑,說:“大老爺,這裡有個糊塗蟲!”
知州歪著頭,問:“是嗎?”
苗坦之說:“請大老爺清醒,剛才你連說兩個半尺,本是一尺。現在請你當堂說清楚:‘黃家櫃檯拆去一尺。’”說著指了指地上的布包,又拍了拍胸口,意思是要求平心公斷。
知州見了,以為他腰裡還有布包呢。就當堂宣佈:“黃福芹的櫃檯從即日起拆去一尺。”
知州退堂,急忙開啟毛巾包裹一看,原來是塊水晶花石。忙喊住苗坦之,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苗坦之笑著說:“這是我們海州西鄉的特產。我在半路上揀到的,取之無大用,棄之又可惜。特包來送給大人配副眼鏡好看看民間疾苦!”
有一回,苗坦之騎個毛驢上海州。路過白塔埠那裡,望路旁有個小丫頭呆哭,眼淚刷刷的。
他下驢走上前,問道:“你這小孩子,哭什麼啊?”再一看啦,丫頭這手啊,跟刀斬一般,盡開些血口子;再看她穿身單衣,還絲掛絲綹掛綹的。這時正是數九寒天,渾身直抖。
苗坦之一看,心裡發酸,就問道:“乖乖,你這怎麼回事啊?天這麼冷,還待這拾什麼草啊?”
小丫頭說:“哎,不能說啦!”
“吆?”小丫頭說:“俺大大是個秀才,去趕考啦。家裡窮,沒法子就把我給人家當童養媳了。做童養媳子,整天不拾閒。一天不拾草不剜菜,家裡就不給吃,不給喝。”
苗坦之聽了這話,心裡陡生一計,說:“丫頭啊,你要想不受氣,聽我話,我倆認個親吧!”
丫頭問:“認什麼親呢?”
苗坦之說:“就打我是你親乾爹,你是我親幹閨女。你回去,急急忙忙刷鍋燒茶。你老婆婆不管說什麼,你儘管燒你的茶。再問你燒茶做麼的,你就說你乾爹來了。問你乾爹是誰個?你就說南雙店的苗坦之。
丫頭轉身要走,苗坦之說:“莫動慌,我們倆還要對對口,要不,到你家,你叫不上來可就麻煩了。”
童養媳子就站下來,對苗坦之說:“噢,這不是我親乾爹嘛!”
苗坦之說:“中了。你回去吧,我吃袋煙就到。”
這丫頭回到家,真格就刷鍋燒茶了。老婆婆一看,就罵了:“你張什麼誆啊?半響不夜的,刷的什麼鍋,燒的什麼茶?”
她這麼一罵,丫頭說話了:“俺親乾爹來了。”
“你乾爹誰個啊,哪裡啊?”
童養媳婦說:“俺乾爹是南雙店的,是苗坦之。從這路過,遇著的。”
“那,人呢?”
“呆南邊。”
嘴說人呢,苗坦之騎著毛驢來了。一照面,童養媳說:“俺乾爹來了,來家來家!”
苗坦之說:“噢,我幹閨女在這住啊!”
老婆婆一見苗坦之,棺材臉也收起來了,三請兩讓:“趕緊屋裡坐,堂屋裡去敘話。”一上堂屋來,不單燒茶不罵了又忙忙碌碌整酒辦菜。
酒桌上,苗坦之說話了:“俺不知幹閨女在這,要知道我早就來了。當初,他大大跟我同過學,共過事,我早就認她做幹閨女,比我自己生的還親呢?”
苗坦之對丫頭公婆說:“乾親家,我這小孩在你家,你要給多擔戴點,要體諒著使。當打你就罵兩句,當罵你就說說。當穿你不能給凍著。要高照一眼!啊?”
老婆婆給說的點頭稱是。
要走了,苗坦之說:“乾親家,你找杆大秤來!”過去大秤少哎,老婆婆顛逛一莊,也沒找到大秤。
就問苗坦之:“親家,你要大秤做麼的?”
苗坦之說:“我要大秤,稱稱我這幹閨女有多重,下回我來時再稱稱,看瘦了還是胖了。”
一家人一聽都軟了,親乾爹長,親乾爹短地說好話。苗坦之說:“過後,我要常來看看。”
這家人不知說了多少個“好”字。就打這,丫頭來福氣了,
一家一莊都拿她當人待了。莊上有打仗磨牙,大番小事,請她去說說,一說就了。
有一天,苗坦之騎個毛驢上海州,路過曹浦東湖麥地邊,遇著個老人在哭。他忙走過去問:“老年人,你怎地睡在這裡,何事這麼傷心?”
老人渾身是傷,哼哼半天才說:“我是平明鎮人,到這走親戚的。想不到走這麥地小斜路,惹禍了。看青的打了我,又去找他主人,還要我賠他青苗錢呢。你看我都爬不動了,在這裡不是等死麼?”說說又哭了。
這時幾個過路人圍上來說:“你不知,這家地主叫‘洋辣子’,沒人敢惹呀!”
苗坦之說:“老叔,你莫怕,先歇會兒,我朝他要錢給你治傷!”
眾人嘻笑說:“惹不起的人,你還敢朝他要錢!”
苗坦之說:“你們大夥幫我助助威。我有隻大寶,還有八、九吊錢掉到這麥地裡了,你們幫我找找。找著找不著,等楊家來人,我每人酬勞一吊錢。有事是我的!走。”
苗坦之牽著毛驢,哪裡麥子好、麥子深就朝哪裡走去。八九個人緊跟身後,一趟一條路,頓時就踏倒一大片。
洋辣子和家丁望見了,急急忙忙奔這裡跑,開口夾罵帶嚼:“你們眼都瞎啦!”
凶神惡鬼到了麥地,看成片麥子倒了,更是火上堂屋,家丁拿著棍圍了上來。
有人告訴苗坦之:“那個高的就是洋辣子。”
膽小的持不住步子想走,苗坦之說:“莫事,使勁踩!他就是送餞來的。”說著牽著驢向來人迎去,還高聲招呼:“楊二官人,來了麼!我正要找你呢!”
洋辣子見他這模樣,問:“你,找我幹什麼?我有隻大寶掉到地裡了,幫我找找。”說著又低頭尋起來。
“噢,大寶掉地裡了。”洋辣子一打量,見這人長袍大褂,闆闆正正的,知來者不善,也不敢造次,問:“你哪裡人啊?元寶怎麼掉到這裡?”
“我是西鄉南雙店的苗坦之,綽號‘苗二賴子’就是我。今日上州城,麥田丟了金。”
洋辣子聽,打了一個寒戰,哎喲個媽媽,今天怎麼遇到了你。開口說:“這麼深的麥子,你大寶掉地裡了,哪天能找到呢?”
苗坦之說:“只要功夫深,土裡尋到金。今天找不到還有明天,找到麥子清茬還怕找不著?”這時正是麥子三兩黃時節。
洋辣子一聽,著急了,他知道事情不好;這苗二賴子不是存心來糟蹋我的嗎?不給找吧,怕人說我想貪這大寶。讓他找吧,這麥子不要被踩光了麼!一肚子火也不敢發。
只好說:“苗先生,我看這樣吧,我先付上這大寶和錢,等以後找到再送給你。”
苗坦之說:“那正好,那正好。”
洋辣子忙差派家丁回家,拿二隻大寶和九吊錢來。苗坦之當著洋辣子的面,說:“你們跟我找的人,每人給一吊錢。這隻大寶呢,我也不要了。我看著老年人一身傷痕,走動也不方便,給他吧。”說著將這隻大寶遞給了老人。
又對大家說:“你們幫我找錢的人,再幫幫忙,將這老人送到他親戚家去。”
老人感激不盡,隨眾人去了。苗坦之這才轉身對發呆的洋辣子說了聲:“後會有期!”跨上小驢揚鞭去了。
海州有個財主叫白霞嶺,白霞嶺在甲子河北有塊三百畝荒地,也不長什麼。
附近窮人因常去地裡捉魚、挖藕、割蘆荻,屢遭白家毒打辱罵。雞殺鵝斗的惹了不少麻煩。
白霞嶺一氣,要賣這地。苗坦之聽說,就來找白霞嶺:“白員外,俺一千兩紋銀,想買你那三百畝地。”
白霞嶺知道他難纏,推脫說:“苗先生,此地乃是水窪,遍地鹼蒿、蘆葦、海莢菜,又加牧童、漁夫糟蹋,屁毛不收,你一朝買下十朝悔呀。”
苗坦之說:“你站在胸山頭望到馬陵山,看哪塊田上的草不姓苗?你放心,俺有錢!”
過了兩天,苗坦之來找白霞嶺,說:“走,今天請中人寫個地契吧。”說著把他拖到酒樓。
這裡已坐下城裡好多頭面人物。大家喝茶議事,扯上了買地。
眾人都圓成白員外少用二百銀子,白霞嶺還勒勒啃啃的。
苗坦之說:“俺生來慷慨,重俠義,講正氣。銀子決不少分毫。”說妥,很快寫好了契約,
正要畫押,忽然闖進一個人來,急急慌慌報告:“苗先生,西鄉有人告狀,大老爺傳你上堂!”
苗坦之說:“天塌不下來,不管它!我們還要數銀子、吃酒呢。”說罷眾人逐一畫押。
這時又闖進一個人來,高喊:“苗先生,大老爺發火了,派衙役滿城找你!”
眾人說:“公事急如火,那你快去看看吧!”
苗坦之收起文書,裝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點錢。”
他從身上掏出一串銅錢,交給白霞嶺,說:“我去去就回。這半吊零錢在地價之外,算是今日的酒錢。”說完就走了。
白霞嶺一等兩等,直等到太陽偏西,也沒見到苗坦之影子,急了。過後又一天三遍地找,連去好幾天,他家人說打官司去了,還沒回來。
直等了一個多月,白霞嶺又派人去要錢。苗坦之對來人說:“你家員外怎的老糊塗了?銀子俺已交清,怎麼又來討?”
白霞嶺聽說,氣得直朝天跳,當即到州里告苗坦之。
知州傳來原告、被告和中人勘問情由。苗坦之說:“白員外年紀大了,記性不大好吧?大老爺你看,契約上不是寫明:“紋銀千兩,筆下交足嘛!”
知州說:“不錯。”
苗坦之又說:“畫押過後,俺不是還將地價外的半吊錢,勞白員外交還了酒飯錢嗎?”
白霞嶺說:“這事有。”
知州問眾人:“你們還有什麼話說?”
眾人也害怕苗坦之纏不清,也不敢說的真切,就跟著說:“這事不假。”
白霞嶺著急火燎地喊:“大老爺,這地價他實在沒給!”
苗坦之說:“白員外,你怎麼一時明白,又一時糊塗呢?”
正在這時,衙門外過來一群儒生,喊:“苗先生,你不是帶我們上南京趕考去嗎?走哈!”
苗坦之應了一聲:“走啊!”
他又對知州說:“大人,我走了!”
“好,你走吧!”
白霞嶺急了,說:“大老爺,他不給錢,你怎麼放他走的哈!”
知州說:“你沒見這堂學生嗎?咱們哪能耽誤他們的考期!你知道他們當中能中幾個?就中上一個兩個,頂明還不夠你我受的?你該算了。回去吧!”
白霞嶺出了衙門,見苗坦之還在門外守著他,連連嘆氣,說:“苗二賴子,算我昏了頭,瞎了眼,把地便宜了你!”
苗坦之指著他說:“白員外啊,算俺瞎了眼,花錢買哪個得不行,單單買你這鱉得!”
苗坦之當天趕到地裡,向眾人講明:“如今這田裡的草姓苗了,以後任憑老少放牛、打魚、挖藕,可不準私佔。”這塊地就成了窮人的了。
有一年四月初八逢海州白虎山廟會,苗坦之步行去趕會。
走到州西薔薇河口三板橋頭,遇個騎毛驢的打後頭闖過來,毛驢先蹭了他一下,那騎驢的得便宜鬧便宜,伸腳又蹬了他一下。
苗坦之一個歪跩,爬起來,忍住火問:“你是哪莊的?”
“我是李大莊的李大少爺。你是哪的,敢攔我的路?”
“俺是南雙店的。”
“哎,聽說南雙店有個苗二賴子,會賴人,你知道?”
苗坦之說:“你都知道,我還不知道?李大少爺,你要是遇到他,說不定驢和被子都保不住呢!”
李大少爺翻身下驢,說:“他能怎置我?!”
苗坦之說:“我不過先對你說這話,你可要當心點!”
兩人邊走邊啦呱,苗坦之問:“李大少爺,怎不帶個傭人牽牽驢?”
李大說,“眼下春忙,哪有閒人?”
苗坦之說:“俺就是閒人,你若不嫌乎,俺跟你牽個驢怎樣?”
李大嘴咧著說:“行好!早晚我供你茶錢。”
苗坦之接過他的驢,牽著驢,揹著被子,活像個趕腳的。
說說到了海州,兩人進了客棧,店家都是熟人,苗坦之問:“老店家,麻煩你將俺毛驢餵飽看好,行李管好。注意不要讓人賴去。”
店家說:“看他哪個敢!”兩人當天一塊趕會,當晚一塊住宿。
第二天清早,李大要回去,來牽驢了,苗坦之說:“這是俺的驢,你怎牽的?”
李大急了:“明明是我的,怎麼一夜成了你的?”
店家說:“苗先生,你跟他見官,我去做證。”
當下兩人去打官司,知州升堂,問二人:“你說是你的,你說是你的,你們的東西可都有什麼記號?”
兩人答:“有。”
李大自以為自己的東西有數,要苗先生先說。
苗坦之說:“俺的小黑驢,長耳朵,畫眉眼,烏嘴唇,四蹄白。”
李大搶著說:“俺那驢也是那樣。”
苗坦之說:“俺那被子是大紅底,牡丹花,行了五趟針線。”
李大急著說:“俺那被子也是。”
知州生了氣,問:“李大,你家東西還有什麼特殊記號?”
答:“沒有了。”
知州又問:“苗先生,你還有什麼記號嗎?”
“有。俺那驢蹄四角裝有四枚銅錢。被角藏有兩個手札。請大人檢視。”
原來苗坦之夜裡已做了準備,檢查果然不假。
知州一拍驚堂木,喝到:“李大,你是賴人的,給責打四十大板!苗先生,驢,你牽去;被子,你拿去。”
李大給打的鬼哭狼嚎大喊:“大老爺糊塗,你斷錯了!”
知州說:“不管怎的,趕出去!”
李大被一頓好打,趕出衙門。
苗坦之迎上來說:“李大,這東西確實是你的,還你吧。”
李大接過被子牽著驢,掉頭就朝大堂跑,一路高叫:“大老爺,苗先生真是賴我的,這不已還我了。”
苗坦之跟腚回到大堂,說:“大人,這小子不服公斷。憑身強力壯把俺東西又奪去。”
知州勃然大怒,說:“再打這無賴四十板!”把驢和被子又斷給苗坦之了。
苗坦之走到門口停下,又等上李大,說:“李大少爺,俺跟你開了個玩笑。昨天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要是遇上苗二賴子,驢和被子說不定都保不住哩!跟你實說,俺就是苗二賴子,算你真遇著了。這驢,你牽去;被子,你拿去。我賴你什麼了!這一宿算俺白跟你趕腳,為的是要教訓教訓你今後要好生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