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敏:我叫孫芸芬|《當代》新刊

夏天敏:我叫孫芸芬|《當代》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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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一位推漿磨水辛勞大半生的偏鄉老嫗,因母親夢中的呼喚,突然發現自己不只是“家順媳婦”“民娃奶奶”,也該擁有屬於自己的名字。可問題是,她叫孫芸芬嗎?

我叫孫芸芬

夏天敏

半斤醬油,一斤生醋,一包味精,一斤鹽,她報出要買的東西。小賣部周大爺一邊應著一邊拿,東西備齊,問她,要不要塑膠袋?她說,不要了,我用衣兜裝。說著撩起藍布衣服的下襟。周大爺說,民娃奶奶,新房子都修起了,還捨不得一個塑膠口袋的錢?也就是五毛錢,你省了幹啥?錢還能帶到棺材裡去?她說,新房子是兒子修的,他在外打工十幾年,苦成了個廢人,也就五十來歲,走路都拄棍子了,我忍心用他的錢?周大爺說,你不要裝窮賣苦了,我曉得你這些年是攢了些錢的,我又不找你借,摳啥?她曉得大家知道自己的根底,瞞也瞞不住的,就說,我是雞腳杆上刮油、米湯水裡濾渣,推漿濾水磨手掌皮,攢了點錢,這點錢夠幹啥?還要攢起勁苦哩。周大爺說,你攢了幹啥?怕兒子不為你養老送終?你兒孝順哩。她說,兒子是孝順,為了修房子,人也苦殘廢了,我也不指望他養,我還苦得起。周大爺說,你日子也過得太緊巴了,民娃奶奶,不是我說了,你自己推豆花做豆腐,連豆花豆腐都捨不得吃,盡是豆渣,還要摻黃白菜邊葉,何苦呢?你這身衣裳,自打我開小賣店起,怕有十來年了吧,還是這身衣裳,爛成啥樣了。買東西你不付現錢,錢都拿去存起,你攢起錢幹啥子?她說,我有用哩。說時臉上有了幸福的表情,暗淡的眼裡難得地閃亮一下。

在一本翻得捲了邊的小本子上,周大爺把她買的東西記了數,然後寫上“民娃奶奶”幾個字。她說,你寫錯了,我叫孫芸芬。周大爺吃驚地看

著她,民娃奶奶,你識字了?你啥時識的字?她臉上有些羞怯,也有些驕傲,你不相信吧?你們都以為我是睜眼瞎,當面寫罵我的話都不曉得。我笨歸笨,學了一個多月,還是學會十來個字了,孫子教的。我的名字也學會了,孫芸芬,大大方方,亮亮堂堂的,不光會看,還會寫哩,我寫給你看。周大爺說,別寫了,別寫了,我信。說著要把小本子收回去。她說,別忙著收,你還沒把我的名字改過來哩。周大爺說,不消改了,全村人,甚至周圍村裡的人,誰不知道你是民娃奶奶,我還怕你訛我?她一臉固執,改過來,改過來,豬有名,狗有姓,我家的貓還叫興旺,我家的豬還叫發財哩。我活了一輩子,快埋進土裡的人,連個名字都不配有?周大爺見她有些生氣了,忙說,好好好,我改,我改。改了名字,她臉上有了笑容,她把本子接過去,看著上面的字,唸叨著,孫芸芬,孫芸芬,好,好呵,我有自己的名字了。說著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周大爺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心裡犯嘀咕,這民娃奶奶是咋的了,活了一輩子,黃土都埋到脖子了,卻非要把“民娃奶奶”改成“孫芸芬”。年輕時,大家喊她“家順媳婦”,有了孫子,叫“民娃奶奶”,有啥不好呢?就是一個人,非要叫名字,叫了名字,大家反而認不得了,真是莫名其妙。

夏天敏:我叫孫芸芬|《當代》新刊

這些日子,她不斷地做一個夢。做夢以前也有的,她愛做夢,一睡下去夢就一個接一個,像演電影一樣,只是那些夢是凌亂的,東拉西扯,藤藤蔓蔓,剪不斷、理還亂,醒後就忘了。最近的夢卻清晰得很,就一個內容,是她娘來找她,當然每次也有不同情節,不是這樣就是那樣,但都有個情節,就是她那死去的老孃,總是不斷地叫她的名字,孫芸芬、孫芸芬,你這死姑娘,瘋到哪裡去了,還不回家吃飯。她在夢中很迷茫,娘是叫誰呢?誰是孫芸芬?她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娘是不是老糊塗了,叫別人的娃呢?接連不斷的夢裡,娘都以各種方式出現。有時在山坡上割草,娘喊,孫芸芬,你這死娃娃,你不要去追蝴蝶了,來幫娘背點草,我背不動了。娘抬起熱汗涔涔的臉,遞過一個小背籮,裝了些草在裡面。她不理,仍然去追蝴蝶,娘生氣了,孫芸芬,你是皮子癢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天只曉得玩,家裡的豬還餓著呢。她說,我曉得你喊哪個?你喊孫芸芬,你就等她來背吧。娘更生氣,喊你呢,你莫裝聾作啞。她說,我叫孫芸芬嗎?怎麼我不知道,人家都叫我“家順媳婦”“民娃奶奶”呢。娘更生氣,你不叫孫芸芬叫啥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曉得,你硬是豬狗不如了。孃的話讓她又生氣又傷心,生氣的是,娘說她連自己的名字都認不得,硬是豬狗都不如了;傷心的是,你們跟我說過我叫孫芸芬嗎?她哇哇地哭起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娘說,哭啥子,記好,你叫孫芸芬,叫孫芸芬,不要死了都沒得人認得你叫啥名字。她在哭聲中醒來,醒來還滿眼是淚,醒來還在傷心不已。她的老伴已死了三年,如果活著,肯定會被她的哭聲驚醒的,肯定會問她為啥哭得這樣傷心。

她有些想念老伴了。他們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見都沒見過一面就嫁過來了。她的家在山區,山高坡陡,風寒水涼,出產極差,老伴家在壩區,雖然也貧窮,但出產比山區好多了。他家來提親,娘和爹連人都沒見到就答應了,屋裡放著提親人送來的一百斤大米、一隻火腿、十斤紅糖呢。山裡人家,這就是很大的誘惑了。換了生辰八字,他們連叫啥名字都沒問就走了。

結婚那天,有人問,新娘叫啥名字?他爹說,不曉得,沒有問。人家說,那咋稱呼呢?他爹說,叫“家順媳婦”就行。沒有娃娃的時候,一村的人都叫她“家順媳婦”。鄉街去趕集,她們說家順媳婦,一起去趕集。她也沒覺得什麼,嫁給家順了,就叫“家順媳婦”也是好的,只要喊得答應就行了。家順媳婦,這段布料鮮豔,正合新媳婦穿。她答應著唉,去看布料了。家順媳婦,你家煤油還有沒有?打點煤油呀。有人說,人家天一黑就鑽被窩,省油哩。她羞紅了臉,沒有了,沒有了,我家家順在識字哩,費油。那個大嫂打趣,識字,怕是在你肚皮上識字哩,忙都忙不贏還識字,哄鬼哩。大家哈哈大笑起來,弄得她臉如紅霞飛。

她不禁恨起公公婆婆來,去提個親,連名字都不問一個,好說她就只值那一百斤大米、一隻火腿、十斤紅糖嗎?就是買只小豬來,有的人家也要起個名字,叫順生,叫發財,叫胖娃啥的,自己就豬狗不如了嗎?男人也混賬,也不問她叫啥名字。反正是個女的就行了。一輩子沒叫過她的名字,當然問了她也答不出來。只曉得在家裡爹和娘都叫她“二妹”,連她自己都不曉得自己的名字,也怪不得他了。

娘連續不斷地託夢來,不斷地叫她的名字,她覺得自己是該有個名字,活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不是白活了嗎?問題是,她是叫孫芸芬嗎?

夢裡娘從來沒回答過她這個問題,姓孫是沒有疑問的,她爹就是孫老貴嘛。如果她叫孫芸芬,為啥從來沒聽他們說過自己的名字,她也沒上過學,學校的老師幾次三番來動員她上學,爹孃就是不答應。家裡弟妹多,要把她當勞動力哩,要帶弟妹,要幫著撐起家哩。再說,爹孃歷來都認為女娃是別人家的,幫別人家養的,自然不會讓她去讀書,如果去讀書,肯定就知道名字了。

她決定回一趟孃家,又是好多年沒回去了,父母都不在了,弟妹們成家或嫁到外村去了,都是有孫子的人了。父母不在,她就少了些回去的念想。這一次,她覺得一定要去一次,一是給父母上墳,以免老孃天天託夢來給她;二是要去弄清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孫芸芬。幾十年了,大家都沒叫過她的名字,她是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名字叫起來的,要讓全村或外村的人叫她的名字,這是何其難的事。大家都叫慣了的,要改口是不容易的事,她曉得要費很多功夫。但不搞清她的名字,不是白費功夫嗎?

這些年,家裡的房子蓋起來了,新傢俱也買了,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一樣不少,但村後的墳山裡老墳還是光禿禿的,當年窮,連石碑都沒打,更沒有石圍子,墳堆已經塌陷了,她開始攢錢,她想把石碑、石圍子打起,把自己的墳修在老伴旁邊,要把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刻上,不要像老輩樣叫個什麼氏。但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管他的,先攢起足夠的錢再說。這不,娘託夢來了,娘叫她孫芸芬,知女莫過娘啊,只是娘在夢中的話可信嗎?她要弄清她的名字。

孃家的村子叫清風寨,這名字很像土匪盤踞的地方,實際上寨子裡的人都老實、善良,甚至有些木訥。這裡天寒地凍,出產極差,只產蕎麥、洋芋,蔬菜也種不出,只有蘿蔔、白菜,吃個辣椒都要到壩子去買。在她印象中,村裡的房子都是土舂的,茅草蓋頂,低矮而昏暗,路上的土因為乾旱,全是塵土,蓋過腳背。當年丈夫家來提親,聽說是壩子裡的,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那個時候,人家連啥名字都沒問,孃家更不會說。吃飯要緊,活得更好一點更要緊,名字啥的,有那麼重要嗎?

現在的清風寨,是通了汽車的。那時嫁過來,孃家借了一匹馬,走走騎騎來的。兒子為她買好票,問,去幹啥?外公外婆都不在了。她不想講此去是核實那個叫孫芸芬的名字,弄清後,她要糾正所有人之前對她的稱呼,她要堂堂正正地做孫芸芬。她說,外公外婆不在,你舅舅嬢嬢還在,我要去看他們。

也沒買東西,這些年農村變化很大,她知道連回清風寨的路都是柏油路了。小超市、小賣部那裡都有,要買東西到村裡小賣部買,省得一路又背又提,磕磕絆絆的。

換了套新衣服,這是兒子在她過生日時買的,一直捨不得穿。她還洗了澡,把頭梳得光光生生的,回孃家嘛,不能邋里邋遢。多少年沒回孃家了,她的心裡還是有些怯,有些慌,有些興奮。好多年了,回孃家也就是有數的幾次,最近的一次是老孃病逝,也有十幾年了,孃家對她來說是個念記,是個寄託,是她生命的根。但是有了生命連個名字都沒得,這叫啥事呵。不是孃的呼喚,她恐怕死了也糊里糊塗的。她的墓碑上,肯定也是王孫氏,多少年後,後人講起來,她依然是個連名字都沒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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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寨比她想象的還要好,還沒到寨口,遠遠地就看見迤邐起伏的山坡上一大片一大片金黃的花,那花黃燦燦的,隨著山坡的起伏,像海浪一般湧向天際。她不知道那叫啥花,為啥種這麼多,不拿來種莊稼,人呵,豬呵吃啥子?車上有人就是清風寨的,說這花叫萬壽菊,種的是藥材,可提煉高檔藥、高階精油,專門有公司收購的。花多了,城裡人來看的多,又搞起了旅遊。她很感慨,變了變了,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進了寨,迎面就看見幾棟磚混結構的房,兩層三層的都有,寬敞、實用,沒有壩子裡的好看,壩子裡不少都是小別墅了,但這也叫她讚歎不已了。過去那房子,土牆茅草頂,裂口開得老深老深,門口照例是泥塘,糞草漚在裡面,豬在裡面打滾,蒼蠅蚊子成片飛,熱天臭得打腦殼。現在塵土掩過腳背的土路成了水泥路,家家門口的糞草塘不見了,全部平整了。門口留了水泥地面,其餘都種了花草,種了蔬菜。一家門口空地很大,怕有畝把吧,搭了塑膠大棚,鋼架支撐的,裡面種了綠油油的蔬菜。同行的那人說這就是孫三伯家了,他家在搞農家樂呢,塑膠大棚種的都是我們這裡不出產的,番茄、茄子、洋花菜、黃瓜,啥都有,可能幹了。她百般感慨,她家原來在村尾,很偏僻,門口是土路,是糞草塘,寬倒是寬,但連樹都沒得一棵。娘去世時她來過一次,房子翻修過了,一連三間,是磚牆、瓦頂,那次她就很震動了,覺得兄弟有

本事,在村裡率先修了磚房。沒想到現在更叫她震驚,兄弟家的房子是三層鋼筋水泥房,不僅高大氣派,還挺洋氣,房頂是尖頂玻璃牆面,像電視裡外國人住的房子,這在寨裡是第一家了。

她是老二,兄弟是老三,其他幾個姊妹嫁到外村去了。兄弟從小調皮搗蛋,雖然家裡窮,但爹媽寵他,啥都慣著他,她原以為能走正道就不錯了,誰想到就他最有出息。先到城裡打工,很吃了些苦,由於腦袋靈光,幾年後當了小包工頭,賺了些錢,就回來修了房子,搞鄉村旅遊了。

正隔著塑膠大棚看蔬菜,一個人從外面走來了。姐,來啦。她一看正是兄弟。他說,估摸著你快到了,到村口接你,錯過啦。兄弟也是當爺爺的人了,但身體好,紅光滿面,精神爽朗。進了屋,兄弟媳婦從廚房出來,說,姐來了,好多年了,你也不來走一趟,忘了我們,忘了孃家了。這一說,她心裡不禁有些酸楚。這些年,她在忙些啥呢?兒子勤勞,吃得苦,就是稍有些木訥,進城打工,只會出笨勞力,雖然也掙了點錢,修了座磚混平房,但把人苦殘廢了,拄著棍,只能做些輕鬆點的活了。自己勤扒苦做,推豆花,做豆腐,養豬,種菜,拼命地苦,攢了點錢,一是要留點供孫子讀書,還有個更大的心願,誰也不知道,她要回孃家為爹孃修墳。爹孃的墳只剩個矮矮的土堆了,兄弟算是有些錢,但她提過幾次,他都支支吾吾,以後吧,以後吧,先把活人的日子過好。

她還想修老伴的墳,修自己的墳,不能光有個土堆堆就行了,風吹日曬豬拱羊刨,幾年就矮得快見不到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總要給後人留點念想,要不然連個影子都沒有。她還想修石碑,石圍子的那種,這種墓她在壩子見過,說是以前的地主老財家的。石碑高大,雕得有各種圖案,石碑上密密麻麻地刻了好多名字,從兒子輩、孫子輩到重孫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石圍子也大,儘管圍子頂上長滿了雜草,還是氣派得很。她想在幾座碑上都看見自己的名字,千萬不要寫上什麼氏、什麼氏,她才不是什麼氏,她要有名有姓!

要修幾座石碑石圍子的墳是要一大筆錢的,這個念頭折磨她好些年了,爹孃苦了一輩子,養育了自己,要修,並且要名正言順,亮亮堂堂地刻上名字,也昂頭做一回人,也知道自己的來路和去路。老伴的要修,他本分,善良,勤扒苦做,對人好,對自己也好,沒打過罵過,不像村裡其他男人,動不動就打老婆,咒祖先八代。日子雖然苦,也還過得順心。自己的呢?更要修,並且要單獨修,修在老伴的墳側邊,石圍子、青石墓碑,刻上生卒年月,刻上自己的名字,名字還要刻得大大的,要請村裡大字寫得最好的姜老師寫,聽說他的字在縣上參過展,得過獎呢。

這個念頭埋在她心裡很久很久了,錢也攢得差不多了,誰也不知道她有多少錢,連兒子也不知道。大家都曉得她日子過得寒酸,過得摳門,也曉得她是攢了些錢的,只不知道她攢了幹啥。家裡無人的時候,她會把藏著的錢拿出來數,數著錢,她心裡無比熨帖,無比溫暖。

吃飯的時候,兄弟家兩個孫子回來了,娘去世時,這兩個孫子還沒出生呢,轉眼間一個讀六年級,一個讀四年級了。看著兩個活蹦亂跳、聰明伶俐的娃,她好生喜歡,摸摸這個的頭,捏捏那個的臉,一聲大姑奶把她的心都叫酥了。她從袋裡摸出錢來,一人給了三百。拿錢時,她的手有點抖,原來是不打算給這麼多的,給個百把塊錢也差不多了。她的錢真的是濾帕裡攢、牙縫裡摳的,但一高興,就拿出這麼多了。想想也是,人這一生,不就是像樹上的果、藤上的瓜一樣,有樹有藤、血脈相連、有生有死、代代相傳嗎?

她說,憨憨,你今年也六十五了吧,孫子都這麼大了。兄弟說,六十五了,不過你以後不要叫憨憨了,多難聽。兩個孫子調皮,說,爺爺叫憨憨,憨斑鳩的憨,憨憨。兄弟媳婦說,不準亂叫,這是你爺爺哩。她有些不過意,不能亂叫,不能亂叫,那叫啥呢?兄弟說,我給自己起了名字,叫孫正興。進城要有身份證,現在我就叫孫正興。她說,好是好,只是爹孃當初給咱取的啥名字呢?兄弟有些憤憤不平,取啥名字,養了一窩娃,鍋都吊起了,他們有啥心腸,生一個,憨憨,生兩個,芳芳,生三個,翠翠,叫得應就行了。

她想這就麻煩了,比他們大的老年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找誰問去呢?既然爹孃胡亂叫些小名,稀裡糊塗幾十年了,為啥娘還要接連不斷地託夢來,在夢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叫她孫芸芬呢?娘是在提醒她什麼呢?是不是覺得她都快七十的人了,連個名字都沒有,這一輩子也過得太糊塗、太窩囊了。娘在呼喚她,要叫醒她沉睡了幾十年的名字。

吃完飯去上墳,自娘死後,她十多年沒回家了,有時想來,但不曉得在忙啥子。前些年,要幫兒子支撐著家,兒子在外打工,丟個家給她能不管嗎?這些年,兒子回來了,房子修起了,她要忙

著推豆花、做豆腐、養豬、帶孫子,想想也愧疚,直到娘不斷地託夢來,不斷地叫她的名字,才動起了回孃家的念頭。

爹孃的墳在村後的一個小山包上,沒有樹,盡是枯草,看著也淒涼。墳是土墳,風吹、日曬、雨淋,只見到一個矮矮的土包包了,墳上還塌陷了一個洞,看得她心酸無比。她和兄弟給墳培土,心裡不免埋怨兄弟,爹孃就在你們身邊,不修墳也罷了,起碼年年來培下土,讓墳有些樣子。兄弟總說忙,忙啥呢?就是不斷地賺錢罷了,錢這東西,沒有想有,有了更想有,總是賺不完的,你們住洋房,讓爹孃住土堆堆,心裡也安?

這讓她更加堅定地要為爹孃打石碑,修石圍子了,到時候和兄弟商量,他願意出,出多少,由他。實在不願,她就一個人出,只是必須落上她的大名,排在前面是必須的。字嘛,一樣大也就罷了,沒必要爭的。

培完土,為爹孃燒紙,紙錢蠟燭村頭小賣部有賣的,她買了很多。她想輕易不回來,往年的七月半她也燒,但現在是在爹孃的墳前燒,燒完他們直接就可以領去了,少了陰間的郵遞。燒著燒著她哭起來了,先是小聲地抽泣,接著大聲地哭起來,她邊哭邊述說。這個地方有哭墳的習慣,一邊哭一邊述說對爹孃的思念,其中不乏對過去苦日子的述說,既有思親之切,又有對苦日子的追述之痛,絮絮叨叨,哀哀怨怨。想到老孃在夢中叫她的名字的事,她說,娘呀,你天天叫我的名字,我今天到你面前了,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叫孫芸芬?如果是,你就把我點燃的這根蠟燭吹熄了,我以後重新為你們打碑打石圍子,你說是不是呀?

蠟燭點燃了,墳頭的草似乎動了一下,風就悠悠地過去了,蠟燭的火焰搖了一下,沒有熄。她哭得更傷心了,埋怨道,娘呀,從生下到出嫁,你們都沒叫過我一聲名字,我都老了,你又來夢中叫我的名字,你到底想告訴我啥子?你若是想讓我記得還有個名字,也不枉來人世一趟,你為啥不證實我就叫這個名字?你就不能把蠟燭吹熄?我要弄錯了咋辦?與其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裹纏不清,還不如不要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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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見她老是不起來,哭哭啼啼講半天,不耐煩起來,得了,得了,起來走了。一個名字就那麼重要,沒得名字你還不是活了一輩子,只要喊得答應就行了,名字就那麼重要?她說,不重要你的小名叫憨憨,你為啥要自己取孫什麼興。兄弟說,孫正興,“正確”的“正”,“興旺”的“興”,我取名是為了辦身份證,身份證上寫個憨憨,不是叫人笑掉大牙嗎?我現在也是有家有業,有名有姓的了。她說,你倒有名有姓,我就該沒名沒姓?兄弟說,你要名字幹啥?你又不出去打工,又不辦身份證,戶口冊上有個名字就行了。對了,你戶口冊上寫啥名字?她說,哪有名字,你姐夫叫人家填上“王孫氏”,那是名字嗎?兄弟說,你實在要取名字,乾脆就按我這名字改個字就行了,就叫孫正芬吧。她說,放屁,名字是爹孃取的,咋個由你來取。我挨你講,這段時間娘天天託夢來,叫我孫芸芬哩。我想他們是給我取過名字的,不然咋會這樣叫。兄弟說,既然這樣叫,你就用這名字得了,你咋還要瞎折騰呢?她說,我聽她叫孫芸芬,只是不曉得哪個“芸”哪個“芬”,名字是不能錯的,錯了還有啥意思呢?再說,始終是夢裡叫的,沒得活著的人來證實,咋知道對的還是錯的?

……

精彩全文請見《當代》2022年5期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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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敏,中國作協會員,原雲南省作協副主席,現任昭通市作協主席。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創作,已出版長篇小說《極地邊城》《兩個女人的古鎮》及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集多種,曾在《當代》《十月》《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兩百餘萬字,作品被選入《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及選本。曾獲魯迅文學獎、雲南省政府文學一等獎、《當代》文學拉力賽總冠軍等獎項。根據其小說《好大一對羊》改編的同名電影在法、美、加拿大等國獲獎。同名電視劇獲飛天獎、金鷹獎。

原刊責編:徐晨亮

本期微信編輯:趙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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