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美宋詞|晏幾道《虞美人 · 閒敲玉鐙隋堤路》

虞美人 · 閒敲玉鐙隋堤路

【宋】晏幾道

閒敲玉鐙隋堤路,一笑開朱戶。素雲凝澹月嬋娟,門外鴨頭春水、木蘭船。

吹花拾蕊嬉遊慣,天與相逢晚。一聲長笛倚樓時,應恨不題紅葉、寄相思。

醉美宋詞|晏幾道《虞美人 · 閒敲玉鐙隋堤路》

都說,小晏這次愛上的歌女是如嬋娟般的女子。都說,他的這次愛情的發生只在一眼之間。

那時的晏幾道雖然失去了父親的廕庇,但生活還沒有沉入谷底。雖然對人情冷暖有了體悟,但他畢竟少年。嘉祐三年(公元1058年),21歲的小晏仍是公子富貴。他暫時還不用為生計愁,因為家族顯貴;他不必考取功名,因為皇帝早給了他太常寺太祝的閒職。那官位很低,但揚名立萬也從來不是他的夢想。所以,這時的晏幾道雖然沒有張祜詩中“醉把金船擲”豪氣,但能“閒敲玉鐙”,有的是貴公子悠遊世間的資本。

你可以說他這時放蕩,也可說他不羈,還可以說他灑脫隨性。他不像蘇軾性曠,不如陸游情專,他現在是,將來也一直是個多情的冶遊郎。“吹花拾蕊嬉遊慣”是他的生活方式,也是現在的他愛情展開的方式。

不過是一次尋常打馬出遊,不過是隋堤上,他的一次偶然抬眼,她的窗子在那一眼的流光裡恰巧開啟。明媚朱顏彷彿聚集了三千里春光,小山詞裡於是有了“一見鍾情”。他把她與所有美麗的事物寫在一起,玉鐙,朱戶,素雲,木蘭……只是想告訴你,她是多麼值得珍惜。

小山若是活在現在,定然是個最好的編劇。他明白,一個色彩明麗的開始是浪漫愛情戲最好的揭幕戲。他更懂得,觀賞這齣戲的人願意看到故事的進展如同開篇那樣明亮。於是他不做過多的鋪陳,略過熱烈的追求與女子的欲拒還迎,直接呈給觀眾他們最想看到的一幕:相戀。

醉美宋詞|晏幾道《虞美人 · 閒敲玉鐙隋堤路》

月華似水般流淌,春水微漾鱗光。一支支裝飾華美的木蘭船在燈光中搖曳,笙歌悠揚,小晏與西樓女子木蘭船上依偎,相見恨晚。此時小晏如莊周夢蝶,情迷心醉,不能自拔。一見鍾情的愛情醺醉了多少痴兒怨女,幻夢待月西廂的情竇初開;執著“人生若只如初見”的心動砰然;憧憬“月仙扶醉芳頰紅”的羞赧,都應不比小晏此時陶醉其中的彩蝶比翼、連理根生。

如果故事就這樣結束,那麼世間會多一對神仙眷侶,少一位痴情詞人。晏幾道終歸不是他愛情的編劇,他的愛情甚至不需要命運來安排,只要皇帝一紙任命便能決定他愛情的歸宿。這次他要去的地方,叫長安。

長安長安,安住了太平盛世,卻安不住一個人的愛情:“天與相逢晚。一聲長笛倚樓時,應恨不題紅葉、寄相思。”

愛情有兩個天敵:時間與距離。

怕時間太長,長到你疲倦了愛我的心,也怕時間太短,短到你來不及愛上我。“天與相逢晚”,他和她的愛情敗給了太短的時間。在一起的日子也匆匆,來不及讓他們的愛沉澱。於是,一經別離,他們便這樣如天涯陌路。當時間和距離一起攔在眼前……於是再沒有後來。

這個故事沒有結局,只有小山的回憶。

醉美宋詞|晏幾道《虞美人 · 閒敲玉鐙隋堤路》

南苑吹花,西樓題葉,故園歡事重重。憑闌秋思,閒記舊相逢。幾處歌雲夢雨,可憐便、流水西東。別來久,淺情未有,錦字系徵鴻。

年光還少味,開殘檻菊,落盡溪桐。漫留得,尊前淡月西風。此恨誰堪共說,清愁付、綠酒杯中。佳期在,歸時待把,香袖看啼紅。

——晏幾道《滿庭芳》

他回憶當年“南苑吹花,西樓題葉,故園歡事重重”,他在長安一片月裡,聽到了當年趙嘏聽到的長笛,倚樓人競夜起相思。只是他的相思如飛入長安的笛聲,沒有著落。

分別得久了,她卻連書信也不捎來,他寫去的相思亦沒有迴應。“

別來雙燕又西飛,無端不寄相思字

”(《踏莎行》),到底是情太淺了,否則她何不效仿古代紅葉題詩的宮女,讓那片寄載了相思情意的紅葉流出朱門,撫慰他一片赤誠摯愛?若果真如此,他也不必日日守著那殘敗風景,執盞獨對淡月西風,將一片清愁都付與杯中綠酒,甚至還痴痴想著有朝一日再見面時,當如何給她看袖上淚痕,訴說這一番相思情懷。

即使是一段意外的邂逅,晏小山的痴情都讓他對這段情感敝帚自珍,可遺憾的是一切以遺憾告終。當他回到汴京,承載著他相思的人已再不見蹤影了。

醉美宋詞|晏幾道《虞美人 · 閒敲玉鐙隋堤路》

這個沒有“後來”的故事,有一個不是結局的結局:

念奴初唱離亭宴,會作離聲勾別怨。當時垂淚憶西樓,溼盡羅衣歌未遍。

難逢最是身強健,無定莫如人聚散。已拚歸袖醉相扶,更惱香檀珍重勸。

——晏幾道《木蘭花》

“難逢最是身強健”,也許她已經去世。也許愛情最難逃脫的不是時間與距離,而是死亡。他寫著“無定莫如人聚散”,便是他看不透聚散無定這一人世常態,否則不會一曲離別就讓他淚盡羅衫。但“難逢”、“無定”二句分明又是清醒,他知道這世間聚散無定,多的是別離,少的是重逢,多少人在聚散浮沉中悄無聲息地就失了蹤影。或許對小山而言,死亡不是最壞的結局。死,讓他的愛情停在最美麗的時刻,他只會傷心,但不會傷了對愛情的堅定信仰。或許,也只有讓死亡帶走愛情,小山才能贏得了時間,才能保有他執著追求的完美愛情。

然而,關於那些通脫的道理,他也只是知道罷了,知道了不一定能豁然開朗。事實上,他仍舊活在離別的苦水裡,一時一刻都解脫不了,所以,也就只好一醉方休,盼著它能解了這萬千的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