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經驗與歷史表達

私人經驗與歷史表達

上月月末,流媒體網飛(Netflix)上線了新片《西線無戰事》,這部電影改編自德國作家埃裡希·瑪麗亞·雷馬克的同名小說,並在影史上有多個翻拍版本,其中最著名的一部公映於1930年,由俄裔美籍導演劉易斯·邁爾斯通執導,並榮獲第3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

《西線無戰事》原著講述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保羅·鮑曼和同學參加了德國志願兵,被派往前線與法軍作戰。在戰場上,他們目睹了殘酷的飢餓、血腥和死亡,戰爭的荒謬無情,讓主人公從迷戀戰爭轉向萬念俱滅。

需要指出的是,2022年的這版《西線無戰事》並非網飛的自制電影,而是像《陽光普照》《飢餓站臺》一樣屬於流媒體購買網播版權,而由德國導演愛德華·貝爾格執導的這版新作,也將代表德國衝擊第95屆的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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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於歷史上的前作,網飛版《西線無戰事》在視覺效果之外,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標新立異,另有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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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飛版《西線無戰事》

同樣都是一戰題材,如果小說會讓人想起彼得·傑克遜關於一戰的紀錄片《他們已不再變老》,那麼網飛版《西線無戰事》則更靠近斯坦利·庫布里克的《光榮之路》以及阿爾貝·杜邦泰爾的《天上再見》,它在情節上對原著進行了大幅改動,並不滿足於對戰場的殘酷細節進行刻畫,而是更多地表露出對

“帝國無義戰”

的揭示與諷刺。

換言之,網飛版《西線無戰事》不滿足於述而不作,而是直接夾敘夾議。

也因為這個原因,一些原著黨會感到不盡人意,進而對這部電影的取向進行貶低,令人想起近年國內輿論場甚囂塵上的所謂“夾帶私貨”的討論。

但在我看來,從與原著精神的契合度上,新版《西線無戰事》不僅沒有離題,而且走向了深化,就像小說序言形容的那樣:

“這本書既不是一種控訴,也不是一份自白。它只是試圖敘述那樣一代人,它們即使逃過了炮彈,也還是被戰爭毀滅了。”(朱雯譯本)

回到大導演庫布里克1957年的經典《光榮之路》,同樣是一個虛構的故事,但普通士兵在政客指令下的命如螻蟻,卻絲毫不是虛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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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榮之路》裡的法國准將

《光榮之路》最窒息的一筆在於:當送死任務佈置下來後,無論准將還是上校,一開始的本能都是拒絕。

但他們作為軍人的專業性,終極抵不過官場晉升的權力慾,不是敗給威逼,就是降服於利誘。

庫布里克就是要在電影中全程再現“繳械”的過程:在炮灰們的命運面前,大人物也的確掙扎了,但就一秒。

私人經驗與歷史表達

其實無論是網飛版《西線無戰事》還是《光榮之路》,古今中外的戰爭與歷史題材,可貴的表達幾乎都是“私貨”,都是藝術家的主觀視角,都來自於私人經驗,都是提煉過後的一家之言。

電影沒有全知全能還原歷史現場的義務,它不是紀錄片,也不是備忘錄,它的存在是為了高於生活,而不是契合某個未經檢驗、難以自恰、經不起推敲的“標準答案”。從本質上說,一部作品的私貨越多,說明創作者對主題越有思考。

在“經驗”一事上,很多人會陷入誤區,以為只有親身經歷的才是經驗。實際上經驗並非一定來自於親身經歷。

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類經驗,你都未曾經歷,也無從經歷。你聽到的、看到的、讀到的,原本都是經驗的重要組成部分。

如果一代人都需要親歷災禍才能避免覆轍,那麼說明歷史教育失去了應有之義,社會發展的道路也會尤其曲折。

遺憾的是,對於在日常排斥嚴肅討論與深度思考的人來說,他們的生活中始終缺乏那些不可或缺的經驗。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什麼他們不能夠理解並接受藝術家在創作中的表述,原因很簡單,那處在他們的經驗之外。

凡是不符合其固有認知的,就會被定義為私貨。與其說這些人對私貨有恨意,不如說他們不願更新自己的知識系統。

比起學而時習,寧可一槓到底。按西班牙哲學家奧爾特加·加塞特的觀點,這是智力的反叛,亦是心靈的閉塞。

動輒用“夾帶私貨”評價文藝創作,無助於全社會基於常識形成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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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舉一些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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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的紅線》《1944》《索爾之子》

美國導演泰倫斯·馬力克的《細細的紅線》是私貨!

它讓你全方位地看清底層兵士鮮活的面孔,並意識到渾身顫慄的個體並非冷冰冰的數字後,才又事無遺漏地撕裂他們。創作者不關心太平洋戰爭的性質,他講述的只是絞肉機碾壓人的過程。

愛沙尼亞導演埃爾莫·紐加農的《1944》也是私貨!

它透過雙男主的設定告訴你,那一年,一些青年被納粹強徵,另一些青年被蘇聯強徵,雙方在國土之上把槍口指向同胞,卻不知道該為誰而戰,只剩下自相殘殺的迷惘,這是愛沙尼亞人的二戰。

匈牙利導演拉斯洛·奈邁施的《索爾之子》還是私貨!

它藉由一個處理屍體到面無表情的囚犯,重現了奧斯維辛的窒息與恐怖,主人公不認為偷藏的相機能記錄他們的命運,直到他看到德國男孩的一張臉,他只相信流動的記憶,只有這種東西才能真正對抗遺忘。

如同你被《拯救大兵瑞恩》觸動時,並不會關心歷史上是否出現過一個美軍小分隊,按照斯皮爾伯格的編導卡時卡秒地救了那個叫詹姆斯·瑞恩的普通人。

拍私貨最上頭的,是有著“小塔可夫斯基”之稱的俄羅斯導演亞歷山大·索科洛夫,他“權力四部曲”的三部,都在講述20世紀的大人物是如何輸掉人生的最大一場賭注——《摩羅神》拍了希特勒,《金牛座》拍了列寧,《太陽》拍了裕仁,索科洛夫鏡頭中的政治家,充滿了脆弱、遲疑與孤獨,他拍出了殺伐果決之人的B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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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軍佔領的盧浮宮》

索科洛夫最有衝擊力的私貨或許是2015年的《德軍佔領的盧浮宮》,在這部多媒體電影裡,他繼續一份“砸爛歷史表面真實,抵達歷史本質真實”的創作意圖。

在索科洛夫看來,碎片化的客觀從來無法窺見真相,與其教條地追求客觀,不如建構一種精確的主觀。

比如,在“法國汪精衛”——84歲的貝當元帥下令投降、建立傀儡政權一節,電影的闡述是“和平總是可以用金錢買到,它的價格永遠由買方決定”:

“這場轟轟烈烈的戰爭在法國悄無聲息,法國士兵們紛紛返回家鄉。巴黎有數以百計的博物館、圖書館、劇院、畫廊、學校……你會為了所謂的原則,政治信仰和宣傳口號拋棄這一切,投身一場殃及整個法國,包括巴黎在內的大戰嗎?”

以上私貨令人耳目一新,不過二戰史權威基思·羅威的私貨更猛,他在《野蠻大陸: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歐洲》中提到,投降的確能讓人活命,可它的代價是,歐洲女人開始主動同侵略者上床。在戰時挪威,10%的青年女性曾與納粹發生性關係;在戰時丹麥,51%的婦女公開承認,德國男人比同胞更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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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萬投懷納粹的歐洲女性來自社會的各個階層,這些女性的選擇不是因為飢餓、受脅迫或缺乏性愛,僅僅是認為德國士兵身體強壯,極具魅力,相比之下本國男性則太過軟弱——“性,象徵著歐洲大陸被徹底征服,象徵著歐洲男人被閹割。後者已經在對抗德軍時證明了自己的無能,現在又因女眷與敵人有染而受到集體羞辱。”

就在索科洛夫鏡頭中的法國,200萬人不是被關押,就是被送走做苦工,剩下的男性幾乎全由德國人構成,這使得佔領一詞開始出現性學內含。法國哲學家薩特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儘管傀儡政權企圖把法德關係視為結合,但在這種結合中,法國總是承擔女性的角色。”

《小王子》的作者安託萬·德·聖埃克蘇佩裡也在從軍前寫過:

所有法國男性都擺脫不了妻女侍奉他人帶來的挫敗感,人們不再說戰敗與自己毫無關係,而是感到國土淪喪成了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就像2020年的法國電影《無聲的抵抗》表現的那樣,為了重拾尊嚴,他們冒死加入法國內地軍(FFI),1944年6至10月,內地軍人數從10萬激增到40萬,獨自解放了整個法國西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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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科洛夫鏡頭中的歷史切面

你看,當亡國奴果然是有難言的苦衷,這樣一對比,《德軍佔領的盧浮宮》對歷史的解讀就顯得片面了。不過我真正想說的,並非信導演不如信史家,

而是正因為有上述觀念的對比,有不同視角的相互碰撞,作為觀眾的我們才能更為全面、深刻、審慎地看待歷史的複雜和人性的幽暗。

而且回過頭看,索科洛夫在作品中對歷史的理解與建構依然是成立的,藝術家的表達與歷史學家的表達並不完全抵消,二者不過是各自側重於一個史實切面。

換句話說,私貨相加才是最好的。如果私貨是在普及教育上重塑歷史,那當然值得警惕,比如殖民地的修史;可如果只是藝術家的個人表達,私貨應當被視為社會的精神財富,多多益善。

我們應當鼓勵藝術創作的多元表達,它越百家爭鳴,就越利於公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