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外灘人物誌|劉蘊德:下海廟的財神殿,是我當年行醫的位置

北外灘人物誌|劉蘊德:下海廟的財神殿,是我當年行醫的位置

祖父穿西裝留影。劉蘊德 圖

祖父是個“老克勒”

他印象中,第一次看見樓上的女人,她兩隻碩大的乳房垂下來,搖搖晃晃,像兩隻撲稜的鴿子,就要飛起來。夏天,她只穿一條三角褲。

很多年後,當他回憶起這個場景,只記得一個字——肉。潔白的,巨大的,鬆散的肉,像夏天的巨浪一樣向他湧來,讓他幼小的眼睛受驚,愣在原地。

“阿蘊——”祖母的謾罵聲從樓下傳來,打破了震顫的寂靜。他咻的一聲竄下樓,再也沒回頭看過。

從此,祖母立下規矩,不準上樓,不準和樓上的女人接觸。但祖母偶爾包了餛飩,還是會給樓上送去。樓上的女人,姐姐從北京來看她,也會給樓下小孩子們帶“甜得不得了”的餅。

後來,他逐漸從大人口中得知,樓上的女人是個畫家,在針織廠裡給毛巾設計圖案,終年照顧中風的媽媽。“咚咚,咚咚。”從那以後,他總是額外留心樓上的聲音,可除了腳步聲,什麼也沒有。“她們像不存在一樣安靜。”

祖母和祖父一樣,是廣東香山人。她小時候纏過幾個月小腳,就放開了,所以一輩子都是個大腳。小時候也念過私塾。他從來沒看她看過書,卻張口就能背很多古詩文,古詩詞用廣東話背,平仄入聲此起彼伏,煞是好聽。她背一句,他也跟著念一句。到了初中老師讓他早自習背古詩,覺得很驚訝:“你好像什麼都會背?”直到很多年後,他自己寫詩,也還是照著粵語的平仄和韻腳,無師自通。

他和祖母住在唐山路的景餘里,是當年稍微富裕一點人家的房子。祖父拿十一根“小黃魚”頂下有兩個門牌號、打通了兩個挨著天井的整個底樓的房子。後來,他們就從四川北路上的“永樂坊”搬來了這裡。

那一條弄堂,有猶太人、美國人、日本人,小孩子們在一起玩的時候,各色面孔都講上海話。他的上海話是跟寧波人學的,長大後也不免帶著寧波口音。“在家廣東話,課堂普通話,和同學講上海話。”

據他說,原來的房子還要更大一些,新舊僅一條弄堂之隔。“五幾年的時候吃大鍋飯,我們家只有我祖父祖母加上我父親吧,一家人要住這麼大的房子,就等於浪費。”他們覺悟高,自動上繳了,原來“佔著兩個門牌號”的大房子,就成了燒大鍋飯的地方,後來改作居委。一家人換到了一排樓“五分之一”的小房子。一樓住祖父母等四人,後幾年又添了他們兄弟二人,共六口。二樓住女畫家和她母親。三樓是亭子間,住著位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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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繪石庫門示意圖。劉蘊德 圖

祖父是香山竹秀園人。那時候,劉是當地的大姓,他和兒時的玩伴郭琳爽,也就是永安百貨二代掌門人,一同來到上海,從服務生做起。最初他只會廣東話。因為來往外國人多,他便一點點學英文,又因雙手打算盤打得飛快,“兩個手都像彈鋼琴一樣,打算盤的同時,也能算好幾筆賬”,就從服務生調去管賬,一步步做到了永安百貨財務部長。

祖父是在最風光的時候頂下了房子。可他還是繼承了那一代“老克勒”的風骨,精打細算,張弛有度。“上一代上海人什麼精?他們不該用的錢,絕對不會亂用。像我祖父當時很多錢,該用的它可以很奢侈,但是價格的合理性發揮得很好。例如酒,他只會買熊貓乙曲,節假日開心,會買瓶尖莊。像瀘州老窖、劍南春這樣的酒,他絕對不會買,他只覺得酒能醉人就好。絕不會為了面子去買任何東西。”

祖父愛吃魚,尤其是刀魚。那時刀魚從揚州來,配給菜場,兩三塊一斤,很難買到。一條的價格可以去飯店吃十次炸豬排。自然災害那幾年,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所有買東西都要憑票。“他和菜市場的人混得很熟了,人家會把新鮮的魚留給他。基本上白天都不敢燒,他怕引起人家不好的印象,總是等晚上,十一二點。”

那時候一般人家都只燒煤餅爐,但他家裡有個美國造的火油爐。火油比較貴,深夜祖父悄悄支起火油爐,放只蒸鍋,在瓷碟上整齊地碼好刀魚,綠色的蔥、黃色的姜絨和白色的豬油,在亮銀色的刀魚上。“那時候,買回來肉都不是很瘦,就用肉膘熬豬油。他從香港帶回來很多不粘鍋,不粘鍋用到時間長,膜都褪了嘛,他把那個膜全部殺掉,做平底鍋來煎豬油。”等豬油漸漸化開,再放魚,撲閃撲閃的火苗,小心翼翼燒著,門窗緊閉,香味都鑽不出去。再切一根香腸,蒸在飯上,配上煎好的魚一起,就是一頓夜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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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宋麵包夾香腸。劉蘊德 圖

那時候,家家也沒有淋浴頭。到了晚上,燒點熱水,拿毛巾擦一遍身子,就算洗過了。稍微富裕一點的日子,祖父帶他們兄弟二人去澡堂洗澡。“海寧路百官街對面有一個浴室,裡面的人都跟他認識。然後他一直給引路的小鄭小費,那時候就給一毛錢,一毛錢也是很多了。”澡堂在海虹西餐社邊上,洗完澡,到旁邊點一隻羅宋麵包,夾兩片紅腸,片進去吃。他吃東西總是細嚼慢嚥,品嚐很久。

吃飯的時候,祖父已經收拾好了,八十年代從香港回來的習慣未變。從稀疏的頭髮反梳上去,抹髮油,戴一副純金框眼鏡,花襯衫扎進喇叭褲,長到腳邊,露出一雙尖頭壓花皮鞋——香檳咖啡拼色。如果回去後弄堂口見到漂亮小姑娘,就向人家吹口哨。

“他那時候年紀很大了。我不用想都知道的。背地都說他老流氓。可他還是不改,快樂得很。”

“我就坐在下海廟現在財神殿的位置”

畢業以後他買的第一雙皮鞋,就是和祖父是一樣的尖頭壓花皮鞋,32塊錢。“那時工資是36塊錢,就當時用一個月工資買皮鞋哦!這是我第一次穿皮鞋。因為我小時候一直練武術,都穿回力牌跑鞋。”

1983年,他憑藉武術特長生的身份,考入上海中醫藥大學。那時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看電影,所以電影票稀缺。他覺得倒賣電影票是個好生意,便著手去幹,天矇矇亮,就跑去視窗排隊。通常一毛五分錢一張的電影票,晚上六點鐘在電影院門口,翻一倍也能很快賣出去。靠著“初代黃牛”的營生,他賺了很多錢。“我父親是一個高階工程師。他就在貴州遵義的航天部,但我那時候倒賣電影票一週賺的錢就超過他一個月,最旺的時候,一天可以掙到八十多塊。”後來這些錢都在徐家彙新開的咖啡廳裡,當時談女朋友吃掉了。後來,趁同學們回家過暑假,找了幾個人一起包下宿舍的牆壁粉刷。“真的,在我們廣東人眼中,到了上海,到處都是錢的。看你想不想去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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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照片。劉蘊德 圖

“那時候正好上海放一個連續劇,叫《上海灘》,裡面有一個許文強,就是穿西裝。所以我們就開始都流行穿西裝,而且是三件套,裡面有背心和襯衫,加一條褲子,再一條西褲,西褲是翻邊的。所以直到現在,我都有一個習慣,就秋天一直喜歡穿襯衫外套西裝背心”他第一身西裝就是祖父的雙排扣戧駁領西裝,蘇格蘭條紋,紫紅色領帶。“我讀中醫醫藥大學的時候,西裝借給我同學都撥樣子撥了好多。他們借去讓裁縫去照著做。”現在,那身西裝還留在他家裡,是他最好的西裝。純羊毛的料子,握在手裡很輕,但暖和,多少年後還是如此。

唸書的時候,他一直都對中醫將信將疑。“我當初學中醫連教材都沒,大學剛剛恢復。我們的老師教我推拿手法,普通話也不會說。”當時的師傅一口標準的是蘇北話,他就一句一句認。當初學手法也完全是傳統的用法,每天練功,推沙袋。在沙包上做“滾”法。之後呢,再換很細的小石頭推,石頭倒出來,已經是碎的了。如果是小兒推拿,孩子身子骨軟,石頭便換成豆腐練,推到最後,豆腐皮一張完完整整,裡面碎了,就是過了。“所以我們的手法是跟別人就完全不一樣的。”

到了大四實習,內科病房有一個小孩子,已經發燒一兩個月,一到下午就體溫到39度——吊水打針服藥,西藥一點用都沒有。那時,剛好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中醫來會診,他開了一個很簡單的藥方:白虎湯,但其中石膏的量,從原來50g加到250g。“反正這個方子如果不是他的處方,醫院藥房是沒人敢配的。”最後,藥下去,小孩子半天就退燒了,後繼續住院觀察,再沒燒過,一週後痊癒出院。

他的觀念慢慢開始動搖了。

中醫藥大學畢業後,他被分配到虹口區的一個老中醫門診部,後來變成唐山路地段醫院。“我很喜歡這個醫院,因為有很多老中醫,關係都非常好,這個醫院在哪裡呢?就在原來的下海廟裡面。”他坐進下海廟的時候,裡面的佛堂都漆成了灰色,佛像早已搬走了。尼姑沒有走,還住在宿舍裡。不過,宿舍從原來的四人一間,變成了獨立的雙人間,結婚的一對就住在裡面。她們大部分去了工廠踩縫紉機,靠著宿舍對面的馬鐵廠。白天的時候,齒輪吱呀呀地轉。鐵水澆築,大汗淋漓。

辦公室支開一張床,就是推拿室。半個醫院遷到了這裡——針灸科,傷科,內科,外科,婦科,推拿科,齒科。他坐在底樓,後來下海廟擴建,這裡就成了財神殿。

每天早上四點,住在偏門的阿姨都會幫他們把熱水壺灌滿、地擦一遍。阿姨有些做菜用的鹽、糖,但從來沒有油。他若是煮火鍋富裕了一些,便借給她添些葷腥。值班的時候,他愛煮火鍋當宵夜。電火鍋連同醃料、餐具塞在床下,被子收走,張開四角,推拿床就成了一張餐桌。“煮火鍋最方便,大家都喜歡來吃的。我病人晚上帶著羊肉就來了,天天聚餐。”

“我出來以後呢,其實幹的第一份活就是兒科推拿。我主要治療什麼呢——斜視、斜頸、腹瀉。中間我推過一個,讓我完全改變對中醫的看法。”

當時,診所來過一個小孩子。他出生以來就不會大便,治了很久也沒有好轉。他媽媽找他來看,正好那時他在給小孩子腹瀉診治,問診後,觀察小孩子尿布裡的大便,湊近聞氣味,又把小孩子的大便舔了一下。那小孩媽媽撞見,很是感動。“醫生就是樣,你要做好醫生。”當即就把她兒子領來了。

“我還是按照這個增加腸蠕動,推了一個,一看沒效果。”

後來,小孩爸爸來了,臉色黃裡透黑,他問後知道是肝硬化,心想可能是遺傳因素,根源出在肝上。於是用五行學說,克木培土,調和肝臟,培補脾土,推拿了三個禮拜。“他媽媽突然那天跑來興高采烈地跟他說:我孩子把大便拉在褲子裡了。”他終於鬆了一口氣。

多年後,他在街頭又碰見了這個男孩子:“這個孩子前兩年還看到了,現在已經又高又大,還討了女朋友,又抱了孩子,還在跟我打招呼。”

九零年代初,下海廟恢復了,半邊工廠走了,尼姑與佛像又還了回來。佛像是新鑄的,帶著陌生的光。滿院牆壁又漆成了黃色,連同他推拿的時候,手法也在四面明黃的淹沒下變得溫潤了起來。當年唯一沒結婚的“師妹”做了主持,十幾個尼姑回來了,恢復了寺廟的生機,下海廟的香火一點點重新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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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下海廟。視覺中國 圖

逢著大年三十晚,是下海廟最金貴的時候,搶著燒大年初一頭一炷香。廟裡規定,十一點半開廟門。那時候,隊伍就已經圍起了下海廟的三面牆。“要排兩三個小時的。他們十點多就來了。十一點半廟門開啟。這個時候我看人差不多了可以混進去,就把牙齒科的門窗開啟,他們跳進去。臨走時他們想起沒有付票錢,這肯定不行,就把錢塞進功德箱。”

當醫生的最後幾年,他的祖父去世了,在他坐診的醫院裡,終年九十七歲。

祖父在世的時候,每天要睡到十點多鐘起來,晚上沒有一兩點是不睡覺的。他吃宵夜,九十歲的時候,還一天兩瓶白酒,只要是酒,是烈酒,他就覺得很過癮。他一生都很愛吃的,但是吃得很慢。喝酒、唱粵劇、寫書法。“我是學過書法的,他這個書法絕對就等於清朝的狀元詞,非常漂亮。”直到去世,祖父都無病無恙,只是某一天突然走得慢了點,護士便給他打電話,他趕來送了祖父最後一程。

祖父“對美獨特的觀念”,影響了他一生。

時間是一個看不見終點的圓

畢業後,他在石庫門的房子裡住了十來年。房子老了,他親自裝修,一律拆開重鋪。“正好過去醫院的牙科醫生,給他送來了一堆“無處安放”的牙齒,正好鋪在沙上防潮。”他嫌工人瓷磚貼得不細緻,衛生間、廚房,一一自己動手。一層樓四米六高,他隔斷成兩層,上層一米八,下層兩米。睡覺在樓上,地下是他的聽音室。“為了音質,吸音材料全是電影院級的標準,現在沒人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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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對面弄堂。橋聲 圖

後來,這棟房子以極低的價格租給了一個朋友,2001年,他轉去高樓大廈買了新房。新房子也在北外灘,二十層樓。因為廣東人最怕冷,房子便選了西南朝向。太陽太強烈的時候,植物也活不長久。他的音響、電子管膽機、黑膠唱片,連同祖父的茶具、咖啡壺、乾隆年間的碗,都帶來了,新家塞得滿滿當當。留在那裡的,似乎只有滿地不見光的牙齒。

偶爾走在路上,他還會遇見過去的病人。有一次,遇見一個曾經面癱的小姑娘,朝他擠眉弄眼。“劉醫生,你看我的臉還看得出嗎?”他笑笑,但早已不當醫生了。

他重新考了虹口業大的書法專業,出來做書籍裝幀與設計,偶爾寫些隨筆。江湖上稱他“二少爺”,“二”是講他的“軸”——做書前總要與編輯吵一架,感情卻越吵越好;“少爺”是講他的心態年輕。他滿意地用作了微信名。北外灘的許多東西也都不見了。“從前在虹口,只要你晚上想吃宵夜,就有周家嘴路,涮羊肉一條街,光是旺旺就開了六家,還有澡堂,洗完澡累了吃宵夜。提籃橋這一塊還是有很多好吃的。”都拆掉了,倒閉的倒閉,搬遷的搬遷,百年老店都走了,只剩下一些“端上來菜就涼”的網紅店。“北外灘過去其實有很多滾地龍,包括虹鎮老街,包括我們這裡保民新村。到後來就推翻了,變成一個六層樓的工坊,那現在又推翻了。”

它們都不見了,連同需要“九蒸九散”“土生土長”的中藥藥引也不復存在了。2022年,日本平山鬱夫博物館請他設計一個展覽的封面——從美索不達米亞到犍陀羅。他想了想,畫了一個圓。“時間是個圓,不斷重複,不斷推翻,又不斷重複。它其實就是不斷重建的過程。所以我做了個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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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旺旺羊肉火鍋。橋聲 圖

一百年後,也許現在的高樓大廈又會被推翻,變成田野、宅院或園林,變成“百年一條街”。只是我們都看不見了而已。

接近尾聲時,他又突然想起什麼來,關於樓上那個女畫家。比如她的畫,似乎是當時少見的巨幅油畫——蘇聯的秋林與曠野。比如在他去上學的那幾年,她結婚了,三十多歲,物件是一個鍊鋼廠的工人,脾氣古怪,兩個人還生了一個女兒。比如在他搬離老房子後兩年,她死了。

這些訊息,都是他當時的租客告訴他的。

她死了,那些巨幅油畫不知道淪落何方。裡面佔滿大面牆布的,火紅的楓葉,恰如記憶裡搬家那年秋天,窗外搖搖欲墜的樹葉。畫裡的,畫外的,真真假假,原來是同一種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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