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俗世奇人》新作之三:《旗杆子》

旗杆子

文 / 馮驥才

過去,天津人把個頭高的人,叫大個兒;把個頭極高的人,稱呼旗杆子。這因為那時天津衛最高的東西是娘娘廟前的一對大旗杆。據說這旗杆原先是一艘海船的桅杆,高十丈。嘛時候移到這兒來的,其說不一。反正站在它下邊使勁往上仰頭,直仰到腦袋暈乎,還是瞧不清旗杆子的尖兒伸到哪兒去了。

可是,真正稱得上旗杆子的,還得是家住錦衣衛橋邊的一個人。他有多高?至少比一般人高四個腦袋!鳥兒飛低了都會撞上他。他過城門時必得走在正中間,城門洞是拱形的,中間最高,靠邊走就得撞上。東門上沿的左邊缺半塊磚,據說就是他的腦袋撞的。人都這麼說,信不信隨你。

他很小的時候就被人叫旗杆子了。十二歲已經高人一頭,十四歲高人兩頭,十八歲高人三頭,二十歲高人四頭。人高,胃就大,飯量如虎。別人一頓飯頂多吃三個饅頭,他吃八個,還得喝四碗粥。

男人向來靠幹活吃飯,可是能叫他乾的活兒只有三樣:蓋房子時往高處遞磚頭瓦片,擦洗店鋪門上邊的招牌,天黑時點路燈;別人用梯子的事他全不用,可是這種活兒並不常有,這就得叫他餓肚子了。然而,他餓肚子,並不全是活兒少,還因為他怕見人。他走在大街上,孩子們總拿他當作怪物,笑他,罵他,用石頭砍他。他怕人們見到他時,露出的那種吃驚和嘲笑的神氣。他從不招惹任何人,人人卻可以招惹他。這也怪不得別人,他確確實實高得嚇人。一天夜裡他一手提個油罐,一手舉著一個小火把點街燈時,迎面過來兩個人,黑糊糊撞見了他——一個巨大的比房簷還高的黑黑的人影,嚇得這兩個人大聲尖叫,手裡的東西掉在地上也不要了,失魂落魄地掉頭就跑,好像撞見了鬼。

他平時躲在屋裡,很少出門,甚至不到院中。別人在院裡,如同羊在圈中,牆外邊看不到;他在院裡,好像馬在欄裡,上半身高出牆頭,外邊全看得見,十分滑稽,誰見誰笑。逢到這時候,他趕忙貓腰鑽進屋,常常還會哐的一頭撞在門框上。

這麼大的人,天天窩在家中。在屋裡沒法站直,長胳膊大腿沒處放,他也沒有勁兒動彈,肚子和飯鍋全是空的。鍋空了沒聲,肚子空了咕咕叫。餓極了只有硬著頭皮出去找活兒幹。河邊有裝船卸貨的活兒,他幹得了嗎?別人扛到肩上的活兒,他要扛起來,得像舉到房頂上;肚子裡沒東西身上哪兒來的勁兒?

他怕人,從不和人說話,好像天生不會說話,只有房前屋後幾家鄰居碰見時,點個頭。沒人到他家串門。好像他一個人就把屋子填滿了,誰還擠得進去?因此,誰也不知道這個大怪物怎麼活著,也沒人關心他的肚子,最多是閒聊時說說他會娶老婆嗎?誰會嫁他?他要是有老婆只能跪著親嘴,幹那事時——中間找齊。

馮驥才《俗世奇人》新作之三:《旗杆子》

馮驥才先生手繪的“旗杆子”

清明後的一天,他上街找活兒幹,像沒頭的蒼蠅那樣到處亂撞,忽有兩個穿戴像模像樣的中年人笑嘻嘻迎面走來,仰著臉問他:

“我們給你一個活兒,一天三頓飯管飽,外加五個銅子兒,你幹嗎?”

旗杆子一怔,他不信有這種好事,多半拿他找樂。他問:

“嘛活兒?”

這兩人說,他們是西頭公園的,給他的活兒是站在公園門口收門票。遊客在售票房買了票,來到門口把票交到他手裡,他收了票放人進去,就這麼簡簡單單一件事,別的嘛也不幹。真有這種好事,還管三頓飯吃?是不是天上掉餡餅了?他天天最苦的事是捱餓,有吃的還有什麼不行,當即答應了。

沒想到他一答應,那兩人就笑了,其中一個留八字鬍的人說:“我們早聽說你的大名,已經找了你二十多天,今天運氣,把你撞上了,明天一早你就來上工吧。”

旗杆子還是猜不透這到底是嘛差事。

轉天他到了西頭公園,他的差事確實如那兩個人說的,再簡單不過。只站在大門口收門票,別的任嘛不幹,還有三頓飽飯吃。他每頓吃十個饅頭居然也沒人管。這樣,天天吃得肚子像個石鼓,梆梆硬,睡覺前得喝半壺涼水,化開肚子裡的東西,身子才能放平躺下。他愈想愈不明白,這種事誰不能幹,為什麼偏找他這個大飯桶?遊人個子矬一點,還得踮起腳,才能把票撂在他手裡。

可是,漸漸這件事的緣故就清楚起來。

自從他站在公園門口那天開始,來公園的遊人就一天比一天多起來,一傳十十傳百,半個多月後,遊人居然翻了兩番。那天把他請來的留八字鬍鬚的中年人姓郝,是公園的園長,說他衣服太破,還有補丁,像個超大乞丐,站在那兒不好看。就請來裁縫給他縫一件乾乾淨淨的藍布長衫,用的布比公園客廳的窗簾還長。頭髮剪成平頭,還給他特製了一頂皮帽簷的制服帽,大小能給酒罈子當蓋兒。這麼一裝扮,稀奇又好玩。郝園長來了興致,錦上再添花,用綵帶給他縫個胸花,別在當胸。這樣,他在公園的大門前一站,即刻成了一景,全城各處的人都跑來看。更好玩的是買張票,舉起來,撂在他蒲扇般的大手的手心時,他會發出公牛般粗重的“哼”的一聲,表示你可以進去了。來到西頭公園的人,不只站在公園外邊看他,都要買張門票遞到他手裡,好跟這大怪物打個交道,嘗一嘗這世上難得的神奇。公園就賺大錢了。

旗杆子成了一寶。這不能不佩服郝園長的好點子、好主意、好腦子。為了叫旗杆子變得更高大,更神乎,更有光彩,就得叫他胖起來壯起來。郝園長叫廚子給他菜里加些肉骨頭和魚腦袋,旗杆子從小也沒這麼吃過,頓頓如吃山珍海味,天天吃得周身冒火。腰身很快寬了一倍。原先像棵木杆,現在成了大樹。這一壯,更威風。

可是,這就叫公園裡其他人心生忌恨。暗地罵他這個沒人要的怪東西,居然跑到這兒吃魚吃肉,成了人上人。人要是遭了忌,麻煩跟著就會來。

馮驥才《俗世奇人》新作之三:《旗杆子》

曾周遊世界表演的清朝“中國巨人”詹世釵

天津衛有錢的人多。有的人見到這個天下罕見的巨人,興奮驚奇,便會給一點賞錢。旗杆子收下後,知道這錢不該歸自己,不管多少,盡數給了郝園長。可是這事到了別人嘴裡就變成另一樣,說他私藏了不少賞錢。這些壞話三天兩頭地傳到郝園長的耳朵裡。一次不信,兩次不信,不會總不起疑。

郝園長說:

“你們總把人往壞處想。他藏錢你們看見了?”

沒想到有人等到一天公園下班旗杆子走後,把郝園長帶到大門口的門柱邊,支上梯子,叫郝園長爬上去看。這牆柱頂端有一個銅球,銅球底座下邊竟然掖著一些錢,有銅子兒、銀元,還有一張洋人的紙幣。旗杆子比牆高,銅球在他身邊,只有他才能把這些錢藏在這裡。

郝園長火了,第二天仍舊怒火難抑,把旗杆子叫來劈頭蓋臉一通罵。罵他忘恩負義,罵他大個子不傻心奸,罵他小人。旗杆子站在那裡,嘛話沒說,也不分辯,表情發木,只是臉不是色兒,最後他把長衫脫了,帽子摘了,扔在郝園長屋裡轉身走了。

從此,西頭公園再沒他的身影。卻有兩段關於他的傳聞,被人們說來說去。一是說他偷東西,被郝園長當場抓獲,送進局子。一是說他人高是假,長衫裡踩著高蹺。第二段傳聞沒人信,誰會作這種假,有嘛好處?第一段傳聞也很快叫郝園長闢了謠。

郝園長是有腦子的人。等事情鬧過去,他便琢磨,那錢真是旗杆子藏的嗎?如果是,為什麼不拿回家,幹嘛掖在牆頭上邊?他暗想,是不是有人做手腳,成心給這個吃魚吃肉、出了風頭的傻大個子攪局?可是,旗杆子離開他這兒之後,哪裡還能找到一天三頓的飽飯吃?

這事對郝園長也是一樣。旗杆子一走,他的公園好像荒了。不要門票也很少有人來了。前些日子旗杆子往公園門口一站,那是什麼光景,像天天辦廟會。他不能沒有旗杆子!這就又跑到老城內外去找旗杆子,就像頭年撞見旗杆子之前那樣四處找他。一連找了十天,雖然沒有找到旗杆子,卻在錦衣衛橋那邊找到了旗杆子的破房子。一扇門死死鎖著,敲了半天沒動靜。郝園長找人開啟門一看,叫他驚撥出聲來。只見旗杆子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上去一摸身體冰涼,已經斷了氣兒,不知嘛時候叫閻王爺接走的。郝園長髮現他身子板平,肚子的地方凹了下去,肯定是餓死的,他動了良心,後悔那天一氣之下辭退了這個被冤屈的大個子。辭了他,實際上是斷了他的活路。

郝園長打聽房前屋後的鄰居,沒人知道旗杆子的身世,只聽說過他的一點零碎。諸如他家是山東魯西南的沂蒙山人,從南運河來到天津,父親給人扛活,父母早已死去,沒有手足,也無親友,孤單一人。那麼誰來葬他?郝園長心裡有愧於旗杆子,出錢給他打了一口松木棺材。大木板子釘的,沒上漆。他身高八尺,棺材八尺半。棺材鋪老闆抱怨從來沒打過這麼大的棺材。

可是,棺材打出來後,旗杆子卻放不進去,量一量尺寸沒有錯,為什麼放不進棺材,難道死了的旗杆子居然長了一塊,比棺材還長?棺材鋪老闆驚奇地說,這事從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人死了本該抽抽,怎麼反倒長了一截?這傻大個子真有點奇了。

人間容不得高人,只有死後再去長了。

於是,郝園長又加點錢,把棺材加長一尺,オ裝了進去。旗杆子無親無故,入殮時沒人,郝園長也不願意看,只是僱人草草埋在南門外亂葬崗子裡完事。

從此,此地再無高人,亦無奇人。

2019。10。29,曼谷到天津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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