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乘坐電梯，看到一幅對我來說很震撼的廣告畫面：整幅金黃麥田，正中間主題文案躍然醒目：“麥熟。城開”。這是一幅展現河南厚重文化及苦難歷史的大型實景劇。此處不再細述畫面的訴求及劇名，以免有廣告之嫌。走下電梯後，我滿眼盡剩那片在心中縈繞近三十年的金黃麥浪了…
自鄭州向東，便一馬平川。古都開封再向東，便是沃野千里的黃淮大平原，我的家鄉，便是處在這平原一角。
開鐮！收麥！
兒時第一個印刻在腦海裡的畫面，便是這一望無際的金黃麥浪。清晨的微風吹來，掀起連綿起伏的金色漣漪，把醇厚的麥香鑽進你的眼鼻，飄向遠方。家鄉的麥子成熟時是在端午之前一週左右，這個時節農村早晚溫差很大，早上涼如秋，午間似酷暑。大人們都是在日出前趕到自家麥田，不約而同。無論男女老少，頭戴草帽，臂纏毛巾，彷彿有無聲的號子吹響：揮舞著手裡的鐮刀，彎月翻滾，汗水揮灑。他們佝僂身軀，背向蒼天，面朝大地，大片的金黃如潮水般退去，天地間頃刻間又是一番景象…這是何其波瀾壯闊的畫面，這是人定勝天的壯麗詩篇，這是任何工業時代也無法抹滅的雄偉讚歌！時至今日，憶起來仍讓我心潮澎湃，熱血無法平復！
兒時的我跟其他同齡的小夥伴一起，挎起柳條筐，在收割後的、滿是麥茬的田地裡歡快地撿麥穗。當日頭漸漸毒辣起來，大人們又不約而同地坐在地頭的樹蔭下納涼。這個時候，是無比讓人懷念的溫馨時刻：孩子們爭相向父母展示自己撿麥穗的“戰果”，有的孩子會得到一個5分錢買冰棒的獎勵，有的屁股上則會得到一個響亮的印記，隨之便鬨然散去。而我最常做的，就是依偎母親的身邊，用手擰她後背溼透的衣衫。待到午時，辛勞半天的人們陸續開始今天的第一頓餐食。大部分人是不回家的，都是提前帶來的饅頭、鹹菜疙瘩，家境好些的，會有鹹鴨蛋和鹹魚。大人們邊吃邊說：割麥出汗多，就得多吃鹹的，幹活才有勁……
那時候農村的學校都有一個獨特的假期：麥假，為期十五天。自古農家無閒人，所以自小學五年級開始，我便加入了這群揮舞著鐮刀的隊伍，親眼看到在自己面前倒下的那片金黃，麥繡染黑了臉龐和臂膀，嗅到了臂上毛巾酸臭，嚐到了那刻骨銘心的鹹！假期過後回到學校，男孩子們會互相攀比看誰手上的老繭多而硬，手上沒有老繭或是繭子顏色淺而軟，會被嘲笑的。
打場！垛垛！
每家的地頭或是離家近的空地，麥收季節都會壓平一個空地，我們當地把這個空地叫做場。田地裡收割下的麥子要趁著早上微潮的時候，用麥杆捆成一捆，用架子車拉到自家的場裡，然後用鍘刀把麥頭鍘掉，平攤在場裡。曬到快到中午時分麥頭便焦脆，用耕牛套上石磙和碾盤，石磙在前，碾盤在後，開始轉圈碾壓。兒時我最喜歡就是蹲在碾盤上，父親在前面牽著耕牛，一圈又一圈……這就叫打場！
打場要碾壓三遍或四遍，中間還要翻場。傍晚時分，全家老少齊上陣，用叉子把碾碎的麥秸攏到場邊，把摻雜著麥糠的麥粒堆在場中間，用木掀順著風向朝打掃乾淨的空場地揚去，這在我們家鄉有個專有的叫法：揚場。揚場是麥收季節除了割麥之外另一壯觀而又重要的場景和環節，太陽帶著火熱西沉，將晚霞染紅。暮靄繚繞在天際，揚場飄起的麥糠和輕塵在村
頭的大小場地此起彼伏，混合著裊裊炊煙，是充滿人間煙火氣的絕美畫面！我喜歡光著腳，光著背，就站在那揚場的落點，任由灑落的麥粒砸在身上，癢癢的、麻麻的。慢慢地，麥粒埋到了腳脖，到了腿彎處，我便又朝著那一堆麥粒一頭扎進去，想要把自己埋起來，深嗅那醉人心脾的新鮮麥香！
碾碎的麥秸就在場邊垛成高高的麥秸垛，垛垛的時候，需要一層層的踩實、壓緊，這個時候，我也會和母親一起上去，拉著她的手，一起迎接父親遞上來的麥秸，和麥垛一起慢慢升高，體會登高望遠的無比歡快感！麥收結束後，場邊都安靜下來，只留下一個個蒙古包般的麥秸垛見證了那一段戰場般的火熱。麥秸垛多是保留到來年春天，麥秸主要是用於整個耕牛冬天的口糧，也有作為引火柴和漚糞的原材料。
故鄉！故鄉！
高中時候，割麥慢慢有了收割機，打場也用了拖拉機，孩子們也不敢蹲在飛速的碾盤上了！揚場的爺爺已經老去，父親的揚場已經引不起我鑽進麥粒堆的興趣！
高考之前的那個麥季，我已沒有了麥假，也沒有參與到割麥和打場垛垛，也沒有閒暇去感受品味傍晚時分得熱火朝天。高考之後，我離開故鄉出發之前，又走到了曾經熟悉的麥田，已經被茂盛的綠色覆蓋；走到了曾經熟悉的場邊，發現麥秸垛也少了許多，曾經的繁密，如今已是零星的散落和寂寥。
離開故鄉的心情，除了興奮，更多的是悵然！
以後的數年，都是暑假或是寒假回到故鄉，再也沒有見過金色的、翻滾的麥浪，漸漸地，也看不到高高的麥秸垛。現在雖說仍能記得每年的麥收季節，也是給年邁的父親打個電話閒話長短，他總是說，南邊的收割機快來了，家家都在等機器…我悵然語塞，敷衍地問了今年麥子的長勢和他的身體狀況，便匆匆掛了電話。
夢裡的那片翻滾的金黃雖不曾忘卻，但我知道，兒時的那個故鄉，已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