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遊傳》第九十四章。以其無私,故能成其私

“這裡真美,寧靜,莊嚴又神秘莫測,教人忘乎所有。”

雲遊伸掌接了不住紛落的雪花,暗歎宇宙之神奇。

風水爻喜道:“書呆子,你也喜歡冬天嗎?我也喜歡,冬天總讓人感到一絲埋藏在心底的溫暖。有種寂靜空靈的美感,這也是我呆的最久的地方。”

“其實四季都有其美的地方,關鍵在於你的心能否體悟感受得到?我覺得任何人和事都有美的一面,只是他們表面揚上了世俗的灰塵,需要你不嫌髒,將那灰塵掃去,方能明心見性。

凡人能夠做到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便已初入聖人之境了。就像你不喜歡夏天的炎熱。不妨將它視作是對你的一種熱情,視作一種火熱的愛,對於生命的熱愛。聽聽夏蟬的吱叫聲,田間的蛙鳴聲,午後老牛慵懶的哞叫聲,是否會發現另有一番美感呢?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這是自然之理,沒有善惡是非,全是人心使然。”

風水爻和四女聽得浮想聯翩,似覺有理,點了點頭道:“書呆子,你可夠博愛的,什麼都喜歡。會不會人也很花心,見一個愛一個呀?”

雲遊微笑道:“見人愛人,可說花心,亦可說是心懷大愛,是熱愛生活。我孃親在世時曾對我說過,別人都是哭著出世,唯獨我是笑著降世的。

記憶中好像從未傷心而哭過,哪怕是當年面對著父親和滿院的屍首時,我也不曾落下一滴淚水。

也許是我身邊的霜兒妹妹已經替我把所有的眼淚都哭完了,記憶中她可是最愛哭的小鬼,總叫人心疼。”

雲遊回首往事,記憶猶新,但奇怪的是心中卻並沒有任何恨意,哪怕在仇人風水爻面前講來也是平淡如風。

風水爻皺了皺眉:“那你可真是個沒心沒肺的怪胎,家人死了哭也不會?

你身邊那個愛哭的小鬼又是你什麼人?看得出來,你很疼愛她。”

“她是一個和你完全相反的人,她單純善良可愛,就像是這片雪地,是這世上最為純潔的淨土。”

言罷雲遊撒丫子跑出三丈之外。

風水爻氣鼓鼓的抄起兩個雪球,瞪視著雲遊嗔怒道:“我和她完全相反是吧?那是你還不夠了解我。你不會哭是吧?那就讓我們來幫幫你。”

說完四女和風水爻一齊抄起雪球向雲遊砸來。

雲遊童心未泯雙手搓了雪球反擊回去。

一時間,六人在兩儀四象山太陰山的雪地裡來回奔走,踩得腳下“咯吱”作響,山谷中盡是他們的哈哈大笑聲在迴盪。

六人在雪地裡玩鬧了一天,沿著索橋返回時已是漸入暮色。

此時紅色落日懸掛在索橋之間,映得山谷如血色也似的紅成一片。雲遊伸手彷彿觸手可及一般,不禁停下腳步,被此亦真亦幻的美景給迷住,呆呆吟道:

“殘陽漫落半山腰,舉手撫日在天橋。

懸山浮若輕雲間,恰似仙人信手搖。”

風水爻“噗嗤”一笑,心想果是個呆子。

四女則連連拍手道:“公子作的打油詩也是恰到好處,我們兩儀四象山的景緻也配得上仙人指劃。”

雲遊和她們打鬧了一天,已是飢腸轆轆,拍了拍肚子微微笑道:“別拍我馬屁了,你們都不餓麼?仙人也是要吃東西的,我可沒有修到那種吸風飲露的境界。”

風水爻和四人一陣嗤笑,隨後到得一大山前,正中有石門,石門前方又是一塊八卦方點陣圖。只見她跳入其中,雙腳踩了巽木,又轉跳兌金,再跳至坎水位,跺腳三次,“隆隆”一聲,石門大開,露出一塊石階。

雲遊見過此勢,也不奇,六人踏入石階上,扶穩繩索,搖動風鈴,但聽一陣清脆的鈴聲響起。

“抓好,扶穩了。”

風水爻說罷,石階陡然下墜,六人慌亂抱作一團,待得“砰”的一聲響,便算是安全著陸了。

雲遊則雙手緊抱著巴掌姐的脖子,雙腿夾著大樹一樣夾在她的腰間。

“啪啪”兩響,雲遊撫著高腫的臉頰走了出來。

下了山,便是水星城了。

往來百姓談笑間向風水爻等人招手,風水爻也一改常態,面目和善,滿是笑意。

值時落日餘暉灑在水星城的大道正中,更添了這個村子的祥和氣氛。

雲遊見得不遠處有三名老頭圍成一團,盤膝坐地,凝神靜默,似是在圍觀什麼。

待得走近,才知三人原是在下棋。

但見對弈二人互不出聲,手執白子的老頭颳了刮耳癢,執黑子的老頭打了個哈欠,似是瞌睡一般搖搖晃晃。

兩人之間趴在地上的老頭趁他打哈欠,使起詐來,偷偷換了棋子。

黑子老頭張眼一瞧,一臉狐疑的望向二人,奇道:“咦?不對,是我老眼昏花了麼?明明我要贏的,怎麼變了?”

那使詐的老頭嘿嘿笑道:“老元頭,你輸了便是輸了,又想耍賴不成?快讓開我來”

黑子老頭將棋盤黑白子一抹,氣呼呼道:“不算不算,老張,你定是趁我眯眼動了手腳。你想玩直說好了,我讓你便是。”

說罷吹起鬍子,屁股一扭,讓出了位置。

白子老頭笑呵呵道:“老元頭,好了好了,別生氣,我給你倒酒賠禮了。誰叫你太厲害,你都下一天了,沒人能贏你,也該讓我和張腿子比劃比劃,否則他只服你,不服我了。”

老元頭聽了誇獎也不氣了,舉起酒杯抿了一口。

張腿子不服氣道:“我倒要看看你這花拳是如何勝我這繡腿的。”

三人登時哈哈大笑起來,儼是三個老小孩一般。

雲遊和風水爻蹲在一旁看了多時也不覺跟著他們笑起來。

老元頭回望一眼,笑呵呵道:“水爻妹子,這俊小夥眼生的緊,是你什麼人,怎麼沒見過啊?”

風水爻嗤笑道:“他呀,一個書呆子,從中原武林撿回來的。”

雲遊向三人招了招手,嘻笑道:“三位前輩好。”

對弈二人一聽他是中原武人,立時回頭向雲遊打量幾眼,隨後失望道:“唉,我還道是聖君把那莫瘋子也給帶回來了呢。”

老元頭忽地抓起雲遊手腕,又看了看他面相,摸了摸後腦勺,奇道:“小夥子,你是被聖君選中了麼?”

雲遊不明所以的搖頭道:“老前輩,這話是什麼意思?”

老元頭笑而不答,又像個沒事人一樣和他們二人摻合在一起研究棋局。

風水爻格的一笑,將雲遊拉到一邊小聲道:“書呆子,你別看他們現在玩得來,好的很,你怎麼也想不到他們三人曾經可是仇深似海的死對頭。”

雲遊奇道:“死對頭?”

風水爻神秘兮兮道:“你可知這三位老頭是誰?”

雲遊搖了搖頭,心想我這是第一次入你們水星城,又怎會知道他們?

風水爻嚴肅道:“南花拳,北繡腿,東身法,西瘋子。”

雲遊聽了,立時“啊”的一聲驚懼道:“你說的可是當年名震江湖的南花拳江潮,北繡腿張博名,東身法元君,還有西瘋子?為何只有三人?他們不是早就傳言死了麼?”

雲遊雖從未見過他們,然這四人在江湖上的名號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都說他們是為魔教魔頭所害,怎也不料卻還能在此碰到這些武林前輩。

風水爻笑道:“他們三人在中原武林是死了,但在我們水星城卻是永遠活著,至於那西瘋子,多半是真死了。”

“他們三人為何會在這?江湖傳說他們也是……這……”

雲遊雖未明說,風水爻自然也知道他話中之意。

嗔道:“你這書呆子,為何總信他們,不信我們?他們三人當年為爭奪武林第一的名頭,四處尋人比武。彼此間爭鬥了十幾年,這十幾年間累及無辜,殺戮太重。這才會讓我們前聖君仙一出面,將他們一一帶到了這裡,廢了他們功夫。那西瘋子也像是從人間蒸發一樣不見蹤跡。”

“他們三人廢了功夫?你怎麼知道?”

風水爻道:“當然是我外公風老頭和我講的。他們三人起初一見面便是打,在廢掉功夫後,足足面壁三年方始當下仇恨,解開了各自的心結。”

雲遊心想,面壁三年?達摩老祖面壁九年才大徹大悟明心見性,你們三年能放下也算是慧根奇佳了。

“後來呢?”

“後來聖君說他們三人作惡多端,要將其中一人首級拿到中原武林,以作警示。便讓他們互寫一個作惡最多人的名字。三人只要有兩票,立時便會將那得票最多的處死,為了自保你想他們會如何?”

雲遊點頭道:“想來為了自保,可以兩兩結盟,共投一人就好。但三人,人人都有致對方於死地的權利,人人又有被另外兩人投死的可能,這可真是要勾心鬥角了。”

不意風水爻格格笑道:“置之死地而後生,他們三人又面壁三天,將往昔罪過細數一遍。最後當三人手掌寫下名字放到一起張開時,便如現在這樣皆是哈哈大笑起來。”

雲遊奇道:“為什麼?”

風水爻嗔道:“書呆子就是笨,他們各自寫的都是自己的名字。都認為自己的罪孽最深,願意為另外兩人赴死。也正是因為他們無我利他,沒了私心才保全了他們,試想他們任何一個有了自保之心,必然寫下對方姓名,那時又有誰能逃過此劫?

在這三年內,他們其實已將心中所有的執念放下。無所牽掛,即是殺光了對頭又能如何?那些因為自己而死去的親人朋友也已無法復活。他們看透了人生的生死離合,也願意留下來化敵為友。

打殺爭鬥了一輩子,為的只是一個虛名,都累了,都放下了。誰又會想到彼此竟會成了無話不說的知己?

人生無常就是這麼充滿戲劇性,誰也無法料到他們會以這種方式與自己和解,中原武人見三人銷聲匿跡,只道他們已死在了我們聖殿手裡。”

雲遊聽後大受觸動,心想是啊,人這輩子爭來爭去,到頭來又爭到了什麼?兩眼一閉,來這世間走一遭的無過是具沒有靈魂的軀體。功名利祿轉眼便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什麼也留不下。能看透生死離合,放下執念的人,實是有福之人。

驀地又想到老子有言:“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