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最近流行玩“凡爾賽文學”的文字遊戲。所謂凡爾賽文學，簡單地說，就是明貶暗褒，藉著吐槽的事由，帶著抱怨的語氣，來表達某種實際上是內心得意或是值得炫耀的東西。
凡爾賽文學之所以美妙，是因為炫耀還是那種炫耀，得意還是那種得意，但話術高超，修辭優雅，讓聽到的人不但心生羨慕，還不覺得說話的人粗俗和土豪氣。這當然是一種“文藝範兒”的炫耀了，也是一種修辭學、社交場的進步。
其實“凡爾賽文學”聽起來像舶來品，實際古今中外，早已有之：豬八戒吃人參果，抱怨沒滋味；公主因為一顆藏在七重錦褥之下的豌豆而難以入眠。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其實在紅樓夢裡，也有“凡爾賽文學”的影子。只不過，書中之人表現得更加隱秘，更加優雅，而不露痕跡罷了。
話說賈府存在感最強的當家二奶奶、時尚界的弄潮兒王熙鳳，就是這“凡爾賽文學”的高手。
巧妙表達對自己才幹的自信和優越感
凡爾賽文學講究在自我貶低中表達一種自矜和得意，王熙鳳就最擅長這一點：幫助寧國府料理了秦可卿的喪事之後，王熙鳳的理家之才受到了闔府的稱讚。王熙鳳看到自己運籌帷幄，來往禮數週全，執事竟然有序，大小事務件件妥帖，也不免十分得意。可是外出的賈璉回到家後，謝她持家辛苦，王熙鳳卻偏偏說了這麼一番話：
鳳姐道：“我那裡照管得這些事，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裡就慈悲了。況且又沒經歷過大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嚇得我連覺也睡不著了。我苦辭了幾回，太太又不容辭，倒反說我圖受用，不肯習學了。殊不知我是捻著一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哪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她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她們就指桑說槐的報怨。‘坐山觀虎鬥’，‘借刀殺人’，‘引風吹火’，‘站乾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況且我年紀輕，頭等不壓眾，怨不得不放我在眼裡。更可笑那府裡忽然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請我幫他幾日；我是再四推辭，太太斷不依，只得從命。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哥還抱怨後悔呢。你這一來了，明兒你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她的。”（第十六回）
把自己從頭到腳，貶低取笑了一番。說自己“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臉又軟”、“又沒經歷過大事，膽子又小”、“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這些都不可當真，全是正話反說，以自謙之詞來誇耀自己的高過眾人數倍的見識、口齒和才幹。正是合格的凡爾賽修辭。
不僅如此，臨了還補上一句：“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哥還抱怨後悔呢。”我們都知道這更不是事實，王熙鳳故意這樣說，口稱與事實相反的“抱怨”，實則是暗指賈珍等人對自己的稱揚。
當元宵節大家一起飲宴取樂，賈母說了個笑話，大意是一家子裡最小的兒媳婦因為口齒伶俐，極受公婆寵愛，其他媳婦打聽了再打聽，才知道她是吃了孫悟空“猴尿”而變得伶牙俐齒的。——顯然，這個是賈母拿自己心愛的孫媳婦王熙鳳取笑。王熙鳳應該也聽得出來，這是賈母變著法兒和自己玩笑。她卻偏偏故做姿態，撇清說道：
“幸而我們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第五十四回）
結果滿屋的人以尤氏為代表，都趕來一起調笑王熙鳳是唯一“吃了猴尿”的人。在歡聲笑語中，王熙鳳也很得意自己的口才得到了老祖宗的蓋章認證。
王熙鳳最痛恨的事件之一，就是賈璉隱瞞自己、勾結東府裡賈珍、賈蓉父子偷娶了尤二姐。事件敗露之初，就立即趕往寧國府去找賈蓉父子理論。賈珍藉故脫身，王熙鳳就百般撒潑作踐尤氏和賈蓉。等這一對母子好話說盡，又許以銀兩賠補之後，王熙鳳則又換了一套說辭：
鳳姐見他母子這般，也再難往前施展了，只得又轉過了一副形容言談來，與尤氏反陪禮說：“我是年輕不知事的人，一聽見有人告訴了，把我嚇昏了，不知方才怎樣得罪了嫂子。可是蓉兒說的‘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少不得嫂子要體諒我。還要嫂子轉替哥哥說了，先把這官司按下去才好。”
鳳姐冷笑道：“既沒這本事，誰叫你幹這事了？這會子又這個腔兒，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個主意，我又是個心慈面軟的人，憑人撮弄我，我還是一片痴心。說不得讓我硬起來。如今你們只別露面，我只領了你妹妹去與老太太、太太們磕頭，只說原系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
正因我不大生長，原說買兩個人放在屋裡的，今既見你妹妹很好，而又是親上做親的，我願意娶來做二房。皆因她家中父母姊妹新近一概死了，日子又艱難，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後，無奈無家無業，實難等得。我的主意接了進來，已經廂房收拾了出來，暫且住著。等滿了服再圓房。仗著我這不怕臊的臉，死活賴去，有了不是，也尋不著你們了。你們母子想想，可使得？”（第六十八回）
說自己遇事受驚嚇才來大鬧一番，又說自己心慈面軟才打算繼續替二姐應這件進府事項。這些話看似溫和，謙遜，實則正是宣告自己有過人膽識，不怕惹事，能做萬全之策，讓尤氏母子不得小看自己的意思。
炫耀自己的財勢
王熙鳳出身於“東海缺少白玉床，玉帝請來金陵王”的王家，自然財勢堪比石崇。於是在日常言語之中，也不免有意無意地炫耀自己家族的雄厚財力：
當得知賈府要迎接已成貴妃的賈元春省親時，王熙鳳喜不自勝，躍躍欲試：
鳳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見個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沒造化趕上。”（第十六回）
明明是想誇耀自己家族自祖上起顯赫已極，自己出身名門，與有榮光。偏說自己晚生了幾十年，不得見到這些繁盛往事。
賈府權勢、富貴熏天，可是頭一次見到劉姥姥，王熙鳳一聽劉姥姥說自己家窮，和王家、賈家這樣的富貴親戚走動不起，就說了這麼一番話：
鳳姐兒笑道：“這話說的叫人噁心。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作了窮官兒，誰家有什麼，不過是個舊日的空架子。俗語說，`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呢，何況你我。”
在一番虛語自謙之中，勾畫出“祖父”當年的盛勢，現今“為官”的權勢，體現出了什麼叫“世家”兒婦的禮數，不能不叫人佩服。
第二次見到劉姥姥，因見賈母喜歡，於是實心挽留劉姥姥住下幾日：
鳳姐兒見賈母喜歡，也忙留道：“我們這裡雖不比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有兩間。你住兩天，把你們那裡的新聞故事兒說些與我們老太太聽聽。”（第三十九回）
說家裡不比鄉下場院大，說不得，這又是一種凡爾賽語氣。鄉下場院十大大，可不是一家的，更不是劉姥姥一家的。而賈府一家的院落——寧榮二府，在城裡“佔了半條街”，就起名“寧榮街”。王熙鳳這樣說，絕沒有故意諷刺劉姥姥的意思，但卻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得意和自信。
誇獎自己身邊的人事
平兒是王熙鳳的得力幫手和第一得用之人，王熙鳳對平兒不可謂不看中不真心。不僅如此，在日常言談之中，還會自覺不自覺地就要對他人炫耀、誇獎一下平兒。
比如對李紈誇獎小紅口齒伶俐時，順帶就說：“先時我們平兒也是這麼著，我就問著她：難道必定裝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說了幾遭，才好些兒了。”（第二十七回）看似數說平兒先前說話言談不爽利，其實是誇耀平兒現在的口齒才幹。
又如因為賈赦逼納、鴛鴦抗婚，惹得賈母勃然大怒，經過探春等一番勸說，賈母轉嗔為喜，於是對王熙鳳說：“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
王熙鳳聽了此話，連忙說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第四十六回）明明大家都知道王熙鳳、平兒是一對美人，可是這裡王熙鳳卻將自己和平兒貶為“燒糊了的卷子”，實在與事實相反。這麼一說，不僅引發大家一笑，還讓人更注意到了兩人的美貌，實在是明貶暗褒的凡爾賽文學高手。
除了誇獎平兒的容貌、口才，王熙鳳還時常借當眾批評平兒來褒獎她的處事得當：
平兒走去拿了出來，一件是半舊大紅猩猩氈的，一件是半舊大紅羽紗的。襲人道：“一件就當不起了。”平兒笑道：“你拿這猩猩氈的。把這件順手拿將出來，叫人給邢大姑娘送去。昨兒那麼大雪，人人都穿著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齊整！就只她穿著那件舊氈斗篷，越發顯得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如今把這件給她罷。”
鳳姐笑道：“我的東西，他私自就要給人。我一個還花不夠，再添上你提著，更好了！”眾人笑道：“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愛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氣的，只以東西為事，不顧下人的，姑娘那裡還敢這樣了。”鳳姐兒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還知三分罷了。”（第五十一回）
這一段描寫堪稱精彩，眾人陪著王熙鳳唱了一出完美的雙簧。王熙鳳口裡嗔怪平兒把自己的東西給人，不過是藉此誇獎平兒懂進退，知己意，事情做得漂亮得體，也順便自誇出手大方、體恤眾人。卻偏偏不直說，而以嗔怪指責的語氣來說，達到了一唱三嘆、令人印象深刻的效果。
炫耀自己衣食住行的品味
王熙鳳既然是黛玉眼中“恍若神仙妃子”的時尚靚麗人物，自然日常生活品位不俗。王熙鳳對於這一點也毫不低調。可是言談舉止中，她有時卻也偏偏愛玩一些“凡爾賽”修辭，透過抱怨、吐槽來凸顯自己品位不俗的事實。其實這已不是刻意炫耀那麼低端了。更確切地說，她只是很自然地在展示自己的自信和實力。
比如得到了進貢的茶葉，她把茶葉分給眾姊妹，還要詢問好不好，然後自己則抱怨說：
鳳姐道：“那是暹羅進貢來的。我嘗著也沒什麼趣兒，還不如我每日吃的呢。”（第二十五回）
又如聽聞劉姥姥想依照賈府的方子製作茄鯗，於是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大篇製作程式：
鳳姐笑道：“這也不難。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簽了，只要淨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乾、各色乾果子，俱切成釘子，用雞湯煨乾，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裡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了。”（第四十一回）
注意這段話的點睛之筆，就在於起首“這也不難”四個字。
再如賈寶玉捱了打想吃個“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時，鳳姐表示：
“聽聽口味不算高貴，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這個吃了。”
當賈母說到“軟煙羅”的紗時，王熙鳳自謙表示沒聽過，同時還抱怨了一下自己身上穿的內造的紗質量不好：
鳳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紅綿紗襖子襟兒拉了出來，向賈母、薛姨媽道：“看我的這襖兒。”賈母、薛姨媽都說：“這也是上好的了，如今上用內造的，竟比不上這個。”鳳姐兒道：“這個薄片子，還說是內造上用呢，竟連這個官用的也比不上了。”（第四十回）
當襲人奔喪要回家時，王熙鳳打算把自己的大毛衣服送她一件，還不免一番假意小氣，引得眾人反過來稱讚自己大方：
鳳姐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風毛兒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罷，先給你穿去罷。等年下太太給你作的時節，我再作罷，只當你還我一樣。”眾人都笑道：“奶奶慣會說這話。成年家大手大腳的替太太不知背地裡賠墊了多少東西，真真賠得是說不出來的，哪裡又和太太算去？偏這會子又說這小氣話取笑兒。”
王熙鳳不僅自己講究品味，還要將身邊的平兒打扮得體面不俗，於是連平兒也學會了王熙鳳的抱怨中有驕傲的語氣。試看蝦鬚鐲被偷走之後，平兒對麝月說的話：
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說的，這叫做‘蝦鬚鐲’，倒是這顆珠子還罷了。（第五十二回）
綜上所述，在紅樓夢中，王熙鳳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實在不勝列舉。單說她的口才，可是經過賈母、寶玉、李紈、尤氏等人親口認證的。她雖不讀書識字，“一味世俗取笑”（寶釵語），但卻語言天賦驚人，又經過府中辦事的歷練，越發成為了一個善於修辭的語言高手。。
更為難得的是，王熙鳳嘴上抱怨、實則隱含得意的那些東西，大多是她實實在在擁有的，而不是無中生有，硬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措辭和包裝。就這一點來說，她雖然有點“凡爾賽”傾向，但還不是裝腔作勢，而是傲嬌中還隱隱有一點可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