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無情的時代,多情的生活——《洛陽能人譜》(一三六)

杜牧:無情的時代,多情的生活——《洛陽能人譜》(一三六)

居者心怡,來者心悅, 擇一城終老,遇一人白首, 洛陽滿足你對幸福的一切想象。 古都洛陽,一眼千年,活力無限

人是時代的產物,又被時代洪流裹挾著向前。在走向衰敗的晚唐,年輕時代的杜牧,曾有一顆少年心,做著英雄夢。仕途中,上下求索。宦海里,載沉載浮。行至暮年,他開始學古人修籬種菊,看雲捲雲舒。終其一生,杜牧和很多拼搏過的人一樣,在無情的時代,多情地活著。

杜牧是唐朝泡第一人,喜歡蹦迪加撩妹,各大休閒娛樂場所都有他搖曳的身姿,魔鬼的步伐和野獸般的怒吼:“讓我們一起搖擺,忘記所有傷痛,來一起搖擺”,

他走到哪裡都有鮮花、媚眼和尖叫,號稱是“行走的荷爾蒙”和“迷妹收割機”。“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放蕩不羈的背後是一顆憂國憂民的心。當時的大唐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內有想分權奪位的宦官,以及鬥得你死我活的“牛李黨爭”,外有豎著中指冷眼側視的藩鎮,還有西部來搶劫搗亂的突厥牛仔,經常是擼起袖子比劃肱二頭肌,向朝廷展示他們雄健的身姿,兵變造反如家常便飯一般。

杜牧年輕時還是一位資深的鐵血軍事發燒友,就像趙本山評價範偉的那樣:一個廚子不看菜譜改看兵法了。杜牧曾經親自設計了平虜戰略,被朝廷所用,果然是大獲全勝。他還為《孫子兵法》作了註解,是繼曹操之後成就最大,影響也最大的注家。但是這些嚴肅的觀點根本沒有人點贊,人們只喜歡看杜牧又給哪個歌女寫詩了,他晚上又睡在哪個酒店了。

當時的皇帝,是一個綜藝咖,組織各種娛樂趴,參加各種奔跑吧。面對此情此景,杜牧那急得像個熱鍋上的螞蟻,扔出了組合炸彈:《過華行宮》@楊貴妃,“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又洋洋灑灑揮就《阿房宮賦》,發出了警告和吶喊,“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旁出。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咸陽”,“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阿房宮的輝煌早已淹沒在了歷史的煙塵中,但烈火烹油的“開元盛世”,對於唐人來說,不過是數十年前的記憶而已。曾經的歌舞昇平夜不閉戶,到現在烽煙四起,赤地千里,多少人讀起《阿房宮賦》都悲從中來,情難自已。這篇長賦流傳於長安的大街小巷,乃至到了洛陽紙貴的地步。這首《阿房宮賦》也讓小杜成了當紅炸子雞,朝廷二十多位大臣搶著給他寫推薦信。

這一年科舉,小杜被保送第五,杜牧進士及第八個月後,江西觀察使沈傳師招杜牧為幕僚。那年,二十五歲的杜牧風流倜儻、壯志滿懷、意氣風發,邂逅了千古名戀的女主角。一見傾心許白頭,“坐看牽牛織女星”。

這個女主膚白貌美大長腿,長得好,性格好,唱歌好,而且她的名字,就叫張好好。杜牧尚未成家,一眼就看上她,一個是貌美如花,一個是名動天下,不發生點兒啥都對不起爹媽。她“十三才有餘,翠茁鳳生尾,丹臉蓮含跗”。

酒席間,身著一襲綠蘿裙的張好好歌聲婉轉,杜牧一見傾心,頓覺連樂器的聲音都比不上她的歌喉。在杜牧的瘋狂追求下,他與張好好戀愛了,“龍沙看秋浪,明月遊東湖。自此每相見,三日以為疏。”

他們眼看要把生米煮成鍋巴,奈何世間情愛若完滿,必定不久傳。這大概就是魯迅筆下對於悲劇的定義:“將美好的事物粉碎給人看。”破壞杜張之戀的不是別人,正是沈傳師的弟弟沈述師。其實,沈述師早就傾心張好好,可受封建禮教的制約,一直沒能下定決心追一個風塵女子,因為這樣的女子,當時連妾都不配做。

但男人嘛,自古是善斗的,無人相爭,得到亦是無趣。從修羅場上的殊死較量,再到古羅馬角鬥士,甚至當今文明下的摔跤、空手道、相撲等等,男人一直在爭鬥著,為名、為利、為權、為色。所以沈述師也不例外,他被杜牧和張好好的親密擊中了,他知道,若不能擁有,將是一輩子的錯過。

他是個真正的行動派,沒那麼多廢話,直接下聘禮迎娶張好好。發現勢頭不妙,張好好連夜買了火車站票逃走,她跑他追,插翅難飛。在當時的環境下,如果跟對自己有提拔之恩的人鬧掰,就是背信棄義,如果理由又是為了一個女人,則更為人所不齒。

杜牧只能放手。而張好好,更沒辦法選擇自己的人生,她作為官妓,能成為皇宮貴族的小妾,已經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她還能奢求什麼呢?

張好好徹夜未眠,最終在慘淡的月色中寫下:“孤燈殘月伴閒愁,幾度悽然幾度秋;哪得哀情酬舊約,從今而後謝風流。”垂淚訣別杜牧。杜牧和張好好終究是錯過了,也許正應了那句“最愛的人永遠不會在一起”。

世間的殘酷大抵如此,當我們經歷得越多越明白,不論失去了誰,地球照樣轉動。但真情卻會伴隨時間的流逝,變成過眼雲煙,或疊加成無數個午夜夢迴的遺憾,在你的人生中不斷髮酵。或許,我們每個人,都在為與遺憾和解,等待和準備著。“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杜牧與張好好分手後,奉沈傳師之命在各地執行公務,一年多下來,他遊山玩水,好不快活。然而政治上的陰鬱一直籠罩在他的心頭,他時時刻刻都在感受大唐的衰敗。大和七年,三十歲的杜牧奉命到宣州辦公,途徑金陵,遇到了年老無助的杜秋娘。

那時候,杜秋娘是街邊靠乞討度日的老嫗,人們很難將她與曾被寵幸一時的皇妃聯絡起來。但她確實曾“聯裾見天子,盼眄獨依依;椒壁懸錦幕,鏡奩蟠蛟螭”。看過《甄嬛傳》的人,可能對椒房有印象,杜秋娘當時就住在類似甄嬛住過的椒房裡,受盡皇帝恩寵。

但好景不長,唐憲宗去世後,她成為“皇子”得“傅母”,說到底就是保姆,被捲入波詭雲譎的政治鬥爭中。結果皇子失勢,他人登臺,杜秋娘被趕出皇宮,重回金陵。等杜牧見到她時,昨日的風光無限,早已全部消散。

浮生若夢,這位在血雨腥風中倖存的老婦,回到家鄉後孤苦無依,也沒有生活能力。她在整個政治洪流中顯得那麼無能為力,如同那個時代每個身處政治漩渦中的人一樣。於是杜牧寫下了《杜秋娘詩》,感慨“變化安能摧”,也從側面寫出藩鎮割據、宦官專權下晚唐的淒涼與落寞。

此時,恰逢沈傳師升職回京,杜牧結束了在沈傳師手下的五年幕府生涯,接受牛僧孺邀請,“煙花三月下揚州”。

湖州刺史是他的好朋友,接到杜牧私信的時候,就回了一句話:“我安排,你放心。”刺史果然靠譜,他找來了全湖州所有的歌女,杜牧愣是一個也沒看上。這些網紅臉,抖音上是一刷一大把,我都審美疲勞了。刺史說:那這樣吧,一年一度的划船比賽就要開始了,到時候全城的女孩子都會出來,你肯定能找到真愛。

果不其然,比賽那天,太湖邊上是人山人海,全城的百姓是傾巢而出,杜牧躲在人群裡邊兒拿著望遠鏡,從白天挑到晚上,兩隻眼睛就像是探照燈一樣不停的掃射,快到傍晚也沒有找到一個合意的。就在刺史把杜牧拉到一張長椅上坐下,準備雙方來個葛優躺的時候,杜牧這個時候突然間坐了起來,兩眼放著綠光。刺史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突然發現遠處有一個衣著樸素的老太太,還沒等刺史反應過來,杜牧早已以百米衝刺速度跑了過去,刺史緊隨其後。

原來老太太身邊還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那個小姑娘長相清秀,屬於是純天然無公害型別,眼睛忽閃忽閃的,就跟照相機似的,咔嚓咔嚓。杜牧看到後是魂不守舍,迫不及待地向老太太表白,說要娶她的女兒。老太太嚇了一跳:真的假的?我讀書少,你可別騙我。刺史這個時候趕忙湊上去,把杜牧介紹了一番:這位就是我們著名的詩人、散文家、書法家、社會活動家,享受朝廷津貼的高階官員杜牧杜達人,欲取你家的女兒過門兒,你可願意?老太太有點兒為難說:好是好,就是我這個女兒太小,今年還不滿十一歲。杜牧也覺得自己太過唐突,於是又說:沒關係,咱們先定個親,十年之後我再來娶她。一邊兒說著,一邊兒就從這個口袋裡掏出了一張銀行卡遞給老太太。並囑咐她,如果自己十年之後沒有來湖州,這位姑娘可以另嫁他人。

為了這個約定,杜牧多次請求任湖州刺史,連奏三章終於如願以償。到了湖州,杜牧尚未安頓下來,就派人趕緊去尋找當年那個女孩兒。幾天之後,終於有了訊息,沒想到竟成了大型翻車現場,老夫人居然抱著外孫過來了。當年的小女孩兒,現在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杜牧內心是受到了一萬點暴擊。老太太是這麼回答的:原來約定的是十年,可是十年過去了,你還沒有來,那我女兒只好嫁人了,難道你想讓她變成“齊天大剩”嗎?而且呢,合同已經過期了,不受法律保護。

杜牧無言以對,百感交集下,杜牧寫下了《嘆花》:“自是尋春去校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

但在杜牧英俊且放浪的軀殼裡,藏著一顆空有治國偉略卻無處施展的惆悵之心。他把自己對仕途和朝廷的不滿,全部裝進酒杯一飲而盡。狂歡下,是中年無人言說的落寞。於是杜牧經常酒後鬧事,但每次都被他擺平。他以為自己有逢凶化吉的能力,卻不知背後有一股神秘力量湧動著,時刻保佑他安全。

這股力量源自他的領導牛僧孺。在杜牧快離開揚州赴洛陽任職時,牛僧孺叫他談話,讓他以後要注意自己的生活作風問題。杜牧一聽頗為惱火,正要反駁,只見牛僧孺叫手下抬上來幾籮筐“平安符”。杜牧開啟其中幾張一看,瞬間紅了臉,因為每張“平安符”上,都寫著彙報杜牧安全的訊息。

從此,揚州城在杜牧心中,不僅是煙花柳巷裡的“溫柔鄉”,還是一份至誠至真友情的“發祥地”。收到自己領導的勸誡後,杜牧明白自己離開之日在即,當即為幾位來往密切的歌妓寫了贈別詩。

“聘聘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看看,這個時期的杜牧,只愛十三四歲的清純少女,他喜歡她們臉上略施粉黛、鮮嫩欲滴的模樣,覺得連春風在她們面前也黯然失色。這句話聽著是不是很熟悉?沒錯,杜牧這首詩後來被馮唐洗稿,寫成“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風十里,不如你。”

愛情真是個亙古不變的話題,多少文人墨客,在愛情的滋養下,揮毫潑墨,留下千古名句。而這些,只是杜牧七十六篇女性題材作品中的剪影,與杜牧的生命歷程緊密結合,到底“無風流,不才子”啊。揚州生活如夢似幻,杜牧留下了“青樓薄倖名”,也漸漸消化了張好好另嫁他人的痛楚。

他不知道,沒能好好道別的人或許終將重逢,那些曾一同經歷的過去,總會在恰當的時機,以恰當的方式,重新回到他的生命中。“明鏡半邊釵一股,人生何處不相逢”。離開揚州之後,杜牧重回洛陽。

在洛陽東門,一個女人纖細瘦弱的背影映入杜牧眼簾。沒錯,這個背影的主人公,正是杜牧兩年未見的舊愛張好好。令杜牧沒想到的是,僅闊別兩年,張好好就從沈述師的妾,淪為街頭賣酒女。原來沈述師病逝,張好好因為出身不能與沈家人相見,只能被驅逐出門,在市井街頭靠賣酒維生。

杜牧望向張好好滄桑憔悴的臉龐,終感美人遲暮,不過二十幾歲的女人,已經老得像四十歲。曾經錦衣玉食、歌舞昇平的日子,早成為不幸的伏筆,深深紮根在張好好的生命中。兩人相見,“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杜牧心中酸楚,為這個自己曾深愛的女人,更為無力改變的時代。

與張好好分別後,他感慨萬千,寫下著名的《張好好詩》:“爾來未幾歲,散盡高陽徒;洛城重相見,婥婥為當壚;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鬚;朋遊今在否,落拓更能無?”

不知張好好與杜牧分別後的夜晚,是否也因自己沒能為幸福拼盡全力去爭取,而感到後悔,也不知張好好是否“垂淚到天明”,深感女性天空的低矮?總之,一切都過去了,杜牧再不可能愛上張好好,張好好也再不渴求愛情,期盼自己的人生能有一個完滿結局了。一句愛過,成為這對戀人最後的箴言,從此人生海海,一別兩寬。人生是一列只前進不後退的火車,每個人都有自己將要通向的地點,張好好有張好好的命,杜牧有杜牧的前程。

他離開洛陽後,又輾轉黃州、池州、睦州,途中他看到“戶不滿二萬,稅錢才三萬貫”的沉痛現實。民不聊生,壯志難酬的苦悶一直充斥在杜牧心頭。為躲避世間煩憂,杜牧只能寄情詩書,在黃州任職期間,寫下《題木蘭廟》,一句“幾度思歸還把酒”,道盡巾幗女英雄對江山社稷的憂慮。

杜牧崇拜花木蘭這樣的剛毅女子,或許在他心中,不論是杜秋娘還是張好好,都少了這樣一份英氣,才導致她們人生的悲劇。他或許也希望無數個女人可以站起來,為自己的命運抗爭,為國家的興旺出力,然而處在男權統治的時代背景下,悲涼到底是絕大多數女性的底色。

後來,杜牧又重返揚州,這一次,曾經鶯歌燕舞、充滿美好的城池,在晚唐的日薄西山中多了一份頹廢。杜牧看到仍歡歌笑語的歌妓,再也做不到流連其中,轉而寫下“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不多幾日,杜牧又在經過黃岡赤壁時寫下“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來抒發對國家的擔憂。“二喬”是三國時期的頂級貴婦“大喬小喬”,她們被幽禁,暗示著一個國家的覆滅。在杜牧筆下,無數女性角色不再是歷史中分崩離析的碎片,而是一個朝代的縮影。“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公元850年,到洛陽工作的杜牧,已走到人生邊上。他回首過往,那些美麗的女子和黑暗的仕途,鍾靈毓秀的山川和江河日下的國家,紛紛掠過。他一頁頁翻過自己寫的詩篇,臉上時悲時喜,心中閃過千萬種情緒,他默默將一些詩丟入火盆。

隨一把火付之一炬的,不只是幾行文字,更是杜牧曾想要報效國家的志向,是對美好一切的憧憬和回想。那時他“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可到頭來,國家沒有變得更好,最終重複了歷史的悲劇。真是一語成讖啊。而二十多年後,垂垂老矣的杜牧,再也不能針砭時弊,他久病不起。

公元852年冬,大雪,在晚唐的淒涼中,杜牧病逝。與他一起逝去的,還有那些情場歡歌,逢場作戲。曾與他相好的姑娘們,聞聽死訊,感慨時間飛逝,人生無常,繼續鶯歌燕舞,人生如戲。唯有張好好拎著一瓶酒,到杜牧墳前慟哭。她將酒一飲而下,一頭撞向杜牧的墳冢。

她隨他去了,終其一生,完成了對愛的追求。如今,留下三生杜牧的揚州城依然繁華如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而那副懸掛在故宮博物院的《張好好詩》,穿越千年滄桑,信守著一對未能相守的愛人,最真摯的諾言。

歲月滄桑,零落了夏花,吹亂了麥谷,染赤了紅豆,凍結了大地,週而復始,萬物新生。那些被杜牧寫下的姑娘,那個被杜牧銘記的時代,早已成為經典,在歲月更迭中,變得歷久彌新。

他走時,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縱觀杜牧一生,你會發現他是一個被黨爭耽誤的軍事天才,是一位被風月掩蓋的詩家翹楚,更是晚唐詩壇最後一抹耀眼的光芒。他留在世上的十之二三的詩篇,已經讓我們看到了一隻來自晚唐的閒雲孤鶴,窗前賞花,半山聽雨,月下飲酒吹簫,在無情的時代,多情地活過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