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哲學“追問”去閱讀一張照片 —以荒木經惟的《死之舟》為例二

(接上篇)

第三,“他”到哪裡去?

當我們懂得了他從哪裡出發,我們才有可能理解他要到哪裡去。是抒發情感還是純粹的記錄?是批判還是歌頌?抑或是自娛自樂的狂歡?

當一個童年就經歷過死亡氣息的人,對死應該是有過很多感受和設想的。人往往在最感到幸福的時候又是最害怕失去的時候,因為幸福總是轉瞬而逝。看著蜜月裡的妻子那麼寧靜的躺在船上安然入睡,此刻的荒木應該是幸福的,但同時又是害怕失去的,或許那一刻在他腦海裡掠過陽子先離他而去的那個將來可能要發生的瞬間。所以他瘋狂地拍攝和記錄,正如蘇珊。桑塔格說的“拍攝就是佔有被拍攝影的東西。”正是因為他童年的這些經歷,讓他的畫面充滿了對愛和死亡的思考。《死之舟》畫面上猶如子宮的船體,裹著安靜入睡的陽子,定是讓他想到了生命的開始,胎兒是生命的開始,它具有強大的力量,卻又是極度脆弱的。正如荒木說的“這是我對生的執念,我由此而生。我之所以會這樣認為,是因為我想活得再久一點。”婚姻也是另一種生命的開始,而他在蜜月期拍攝的這張照片,正是讓他對愛情的執念、婚姻的執念。離開子宮的守護,生命將開始面對一切不可預測的世界,你不知道前方等待你的將是風和日麗還是暴風驟雨。婚姻亦是,你不知道經歷過結婚儀式那神聖的一刻以後,未來是好是壞,在柴米油鹽的磨礪下,兩個完全不同經歷的個體能真正幸福地走到最後嗎?這種矛盾和糾結一直在荒木的畫面裡糾纏不清。

用哲學“追問”去閱讀一張照片 —以荒木經惟的《死之舟》為例二

“陽子,你記得嗎,那天在柳川的一個小理髮館裡,我睡著了。而此刻,你正躺在河邊的那艘小船上,睡的正香。風從身邊吹過的時候,我看著你哭了。陽子,別人都以為我們是最好的夫妻。其實,我只是想知道,你和我一起是不是真的開心。”

“我家丈夫非常忙碌。實在太過於忙了。大家應該會這麼想,就算忙,不也還有中元節和過年休息嗎?事實上,週刊得每週截稿,連拜新年的時間都沒有。拜新年就是在門口跟大家打個招呼就回家的儀式。雖然就是去拍了一堆屁股的照片而已,但他確實拍得不錯,我相當尊敬我先生。”

也許,他和妻子陽子之間的感情如同任何一對相愛的夫妻一樣,是在生活瑣碎的矛盾之中,在無數次誤會拌嘴之中慢慢積累起來的。 但難能可貴的是他們精神層面的高度契合,荒木深刻挖掘了陽子柔弱外表下內心的狂熱,而陽子非常瞭解和支援荒木的創作慾望,要不然荒木和陽子這兩個完全不相稱的人也不會衝破世俗阻礙走到一起。

在荒木的世界裡,女人是中心。她們不僅僅是他的繆斯,對他來說,她們還是某種精神的嚮導,某種強大而神秘的存在,引導著他探尋女性肉體的和抽象的本質。荒木在無數場合說,他的攝影生涯開始於和陽子在一起。他說,攝影不是拍物,而是拍情。所謂情,正是對人的摯愛,也是對生死的思考。對於荒木來說,情便是陽子,而生死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感受到了,“對於我來說,結婚並不僅僅意味著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實際上是一種攝影的旅行。”人生何嘗不是一次“攝影的旅行”?陽子說:“從照片上能明顯地感覺到他注視著我時的視線。這些都不是我的照片,而是瀰漫在我和他之間那濃厚而細膩的感情寫照。”

當有人問到荒木經惟最欣賞的人體作品是哪一幅時,他說:“陽子被記錄下的一切。”

在跳動著的核心的驅動下,荒木所拍攝的無數的畫面都無非是他為自己的視覺小說寫下的一篇又一篇的手稿:“當我按下快門的時候,我收集到了很多的小點,這些小點聚攏在一起,又變成了線,而這些線則組成了生活的全貌。”

生活就是這樣平淡瑣碎,卻又步步驚心!你永遠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個先來臨。正如《死之舟》這張照片,看似安靜的畫面,卻是在波浪裡搖搖晃晃的。載著陽子悠悠飄蕩的《死之舟》,從此岸渡到彼岸,這何嘗不是我們每一個人都無法逃脫的命運呢?

情慾是一種掙扎,生命是一種即逝。也許是童年的感受太過深刻,他反而變得更加純粹,生命如此脆弱,生死時刻相伴,何不用相機言歡,坦然面對生死的寂靜,熱情擁抱生活的狂歡,他的愛情是徹底的,他的叛逆也是徹底的,生與死、愛與恨、熱鬧與孤獨、瘋狂與沉寂、極端現代的露骨和遠古詩性的淳樸,在他身上渾然一體,構成了他的特立獨行卻又順理成章。

也因為此,我們看到的荒木經惟是一派老不著調的形象,穿著圖案花哨的無袖背心,戴著形狀古怪的墨鏡,發界線很高,頭髮理成一邊一小撮的“兩隻貓耳”模樣。這麼一個人揹著各式照相機招搖過市,已是一道風景。

我就是我,這是藝術家的個性,也是藝術的生命力。

冥冥中似乎一切都是註定的。後來,陽子終究還是先他而走了。荒木選擇了用相機來記錄這一切,直到陽子臨終的那一刻。他拍了一張兩個人握手的照片,兩位即將離別的愛人的手,鏡頭凝固下來的,是馬上要歸於兩個世界人之間的道別。黑與白,陰與陽,生與死,大愛無言,大音稀聲。與其說是握手,不如說荒木是在把他的生命力傳導給陽子。那一刻,唯有他手的溫暖,才是支撐陽子生命的力量源泉。每每翻看荒木為陽子拍攝的生活寫真,總有一種淡淡的憂傷,這種憂傷不哀、不怨,不過是對終究歸於虛空宿命的一聲輕嘆,這是再典型不過的日本式情感。

“陽子去世後,差不多有一年,我除了從陽臺上拍天空,別的什麼都沒拍。你看得出它們跟一般拍雲的照片有多麼不同吧?它們全都帶著人生的憂鬱。這就是為什麼攝影是一個感傷的旅程。”荒木說,懂的人會懂,感動的人會感動,無關的人,敬請錯過。“對我來說,拍照是我的自我訴說。年初,妻子離我而去。妻子走後,我可拍的只有空景。” 這種虛無感,和日式的禪學息息相關。在我們文化範疇裡覺得荒謬不羈的東西或許正是他們哲學觀念的體現。

基於他的個人經歷和社會背景,我們基本瞭解了他的表達。但僅憑這些還是不夠的。“他”往哪裡去,除了有個人核心的東西,更重要的是他是不是在攝影史上有創新,有前人所沒有的東西。約翰伯格說我們要將照片置入到我們本身的生活經驗當中,我們自己的社會經驗當中,置入到我們社會記憶的脈絡當中去理解。我們不應該僅僅是透過攝影來緬懷我們的過去,去紀念一段歷史,他更重要的意義在於透過置入生活經驗、社會經驗和社會記憶,再一次帶領我們去重建或者是去恢復以前的記憶,而且這種記憶不能是僵死不動的,而是應該指向現在和當下,並且要為未來我們社會的發展指明道路。

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

在某種意義上說,懂得欣賞,學會閱讀,可能比起創作更加重要。只有眼界高了,才能帶動創作上的提高。眼界能使我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學會閱讀照片,這一課,我們要補的還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