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因為帶教醫生請假了，我提前一週進入婦產科輪轉。
婦產科的醫生和護士是全院公認的好脾氣，主任是個和我媽年紀差不多大的中年婦女，剛來科室第一天，對我也沒有別的要求，只告誡不要和病人起衝突。
週三那天跟了一臺清宮手術，下了手術檯還沒來得及喝口水，又被叫了進去。
隔壁有個產婦陣痛發作即將分娩，但是產婦過於肥胖，胎兒又營養過剩，導致自然分娩有些困難，中途宮口開到四指的時候，主任就去徵求家屬意見，是否同意必要時候剖宮。
婆婆和丈夫在外面，丈夫一聽生不下來急了，扒著手術室的門就喊：蘭兒啊，使勁兒啊，使勁生啊，咱們能不剖就不剖啊。
護士長說你別喊了，產婦這會兒沒空搭理你。
主任有些急了，說真等要剖腹了，孕婦孩子都等不了了，趕緊把字簽了。
產科每年有一定的剖腹名額限制，一般能考慮自然分娩的，醫生絕對不會勸說其剖腹。
丈夫猶猶豫豫準備下筆了，一旁的婆婆卻一把把筆抽走了。
“你不知道，這要是剖了，萬一是個女孩子，生下一個就得等三年，再說了剖腹對孩子也不好，咱不費那錢。”
男人一聽就慫了，又開始扒著門喊話：“蘭兒啊，使勁兒啊，為了孩子好啊。”
02
任憑護士長好脾氣，這下也按捺不住了。
“感情床上躺的不是你老婆孩子，二床一同進去的，大胖小子都抱出來了。”
這句話說得頗有水準，那婆婆一聽大胖小子四個字，神情也有些動搖。
外面還在周旋，產婦打了無痛針後稍稍有些力氣了，主任讓我託著她的頭，必要時給她吸氧。
好在孩子很爭氣，雖然出生的時候面色發紫有些缺氧，但是啼哭聲卻很響亮。
護士長接過孩子，長長地舒了口氣，說：“是男孩。”
我聽出了她話裡的慶幸，因為是男孩兒，這個躺在床上面色發白的女人可以少受許多委屈。
開啟手術室的門，丈夫和婆婆圍上來。
“你看，我就說自個兒生的下來，不費那錢也成。”
丈夫贊同地點點頭。
新生兒分娩時間過長，體質比一般的小孩子要弱，這兩天還在觀察室，孩子的奶奶已經不止一次要求進去看孩子。
產婦母乳稀少，這兩天孩子喝的都是奶粉，因為缺少母乳，新生兒出現了輕微的黃疸。
這下可把婆婆急壞了，三天兩頭往辦公室跑，問能不能開點藥吃。哺乳期的婦女不能隨便服藥，她才就此作罷。
產婦的查體是我負責的，生下孩子後體型也沒多大變化，體脂、血壓都不正常，更令人哭笑不得地是她的婆婆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紫河車，剁碎了包了餃子，一時間弄得整件產房都腥味很重，可憐隔壁的孕婦還沒生，聞著這味道天天吐個不停。
本來按照道理醫生是不能過分干擾病人飲食的，但是這樣長時間毫無節制地進補，對大人和孩子都沒有好處。
查體的時候，囑咐她：要多運動運動了，不要暴飲暴食，注意攝入量。
一旁的婆婆有些不樂意了，我前腳剛走後腳就和媳婦嘀咕上了。
“你別聽醫生的，月子裡就該吃好喝好，奶水才好，要不然寶寶餓著，容易病。”
護士長說這兩天產婦情緒低落，經常半夜一個人去護士站稱體重，讓我多注意注意。
先前並沒有太在意產婦的情緒，只是以為家裡有個強勢的婆婆，懦弱的丈夫，產婦性子逆來順受罷了。
03
昨天晚上是我值班，晚上九點多的時候，想起產婦還沒有查體。
病房裡只有她一個人，正在往肚子上塗藥膏，見我來了，飛快地往枕頭下一塞。
本來無意，想起那天護士長的話，就多問了一句：“圖什麼呢？”
她眼神有些閃躲“沒，沒啥啊，就是天熱了，防蚊子的。”
“你現在還在哺乳期，要塗什麼藥膏，提前給我看一下。”
她有些呆呆地點點頭。
“還有，今天你婆婆不在，我就當著你的面說了，胎盤不是人人都適合進補的，你這種情況不適合進補。”
“會變胖的，是嗎？”
“胖倒是其次，胎盤裡的激素會影響內分泌，不利於你產後恢復的。”
她忽然情緒激動起來，拉起衣服，露出佈滿妊娠紋的肚子。
“醫生，我現在這個樣子還要怎麼恢復，已經完全恢復不了了，懷孕期間我壓力很大，每天除了吃喝，沒什麼能排解的，我以為生了孩子之後能變好的，但是你看，你看現在我整個人都廢了，都廢了……”
我不知道什麼原因使她一瞬間的情緒爆發，我有些無措，連忙給主任打電話。
主任聯絡了心理醫生給產婦做產後疏導，也怪我疏忽，忽略了她可能患上了產後抑鬱症。
因為肥胖，孕婦有輕微的下肢靜脈栓塞，又長時間躺在病床上，這個人精神狀態也不好。家裡的人一味地叫她吃喝，造成形體上的肥胖。她的情緒其實早已在崩潰邊緣了。
好在孩子情況穩定了之後能待在她身邊了，希望孩子的陪伴能讓她好起來。
她生疏地抱著孩子，臉上露出鮮有的生動的表情。
04
我聯絡了她的家人，大致說明了情況，本意是希望他們能多諒解產婦的不易之處，可是我沒料到，她婆婆一聽見產婦的精神狀態可能有問題，一心只想把孫子接回家。
“醫生，我知道，我看過新聞，說生過孩子的女人精神容易出毛病，還有的帶著孩子從樓上跳下去的，我可不想我孫子出事。”
我百般解釋，孩子現在留在母親身邊最好，產婦現在奶水也多起來了，可以餵養寶寶。
“這個就不要你們醫院擔心了，我二兒媳婦也快生了，她奶水多，到時候兩個孩子一起喂，也省心。”
護士長朝我搖搖頭示意我不必再勸，反正產婦過兩天沒什麼問題就可以出院了。
但是當天下午就出事了，產婦抱著孩子，十一點鐘離開病房，下午一點了還沒回來。她婆婆在一旁急得直跺腳。
“這殺千刀的東西，早知道就早點把孩子抱走了，可千萬別出事啊。”
整個產科的人都出動了，滿醫院地找人。
我整個人後背都是冷汗，那些產婦跳樓的新聞一直在腦海裡盤旋著，要是真出了什麼事情，我的整個職業生涯算是完蛋了。
腦子又出現了昨天晚上產婦掀起衣服肚子上密密麻麻的妊娠紋，它們就像是藤蔓一般爬上了她本來就喘不過氣的心，我想她應該也很絕望。
好在這時候護士長打電話過來說產婦已經自己回去了，精神狀態也還好，只是家屬嚷著要出院。
趕到產房，丈夫在收拾東西，婆婆抱著孩子，產婦一個人呆呆地坐著，他們不關心她去了哪裡，只是一直吵著要出院。
主任在一旁道歉，繼而跟家屬溝通，勸說他們暫時不要出院。
“你們醫院能把人都看丟了，我們還能信嗎？你們也不要多說了，就讓我們出院，別的不談。”
05
產婦還是出院了，雖然她現在看起來精神狀態並未達到抑鬱症的狀態，但是我很難想象在這樣一個家庭裡，她能順利克服內心的障礙，她潛意識裡擔心的不僅僅只是身體上的變化，她可能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內心一直存在一股絕望感。
生活如果麻木，也該慶幸。
我只是擔心她會不會終身都被這股清醒的絕望感圍繞。
她可能會有下一個孩子，也會成為下一個婆婆，生命是週而復始的，像一次次人性的惡性迴圈。
—— 完 ——
作者：大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