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六點，孟松石關掉辦公系統，靠在座椅上伸了個懶腰，而後拿起手機重新整理聞。
旁邊工位的同事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松石，下班了怎麼不回家啊？”
孟松石的眼睛黏在手機螢幕上，頭也沒抬：“等會兒，著什麼急？”
這時，電話響了，他頓了頓，擰著眉頭接通：“怎麼了？我加班呢……對，在等一個重要客戶的電話……對，不一定幾點回去，不用等我，你和孩子先吃吧。”
結束通話電話，孟松石舒了口氣，返回他剛剛瀏覽的介面。
同事旁聽他撒謊全程，嘲笑道：“松石你這個人不老實吶，今天哪裡有班要加啊？我不得不勸你一句，不要跟老婆說謊話，一旦事發後患無窮！”
孟松石抿嘴樂：“聽出過來人那味兒了，你要是不著急，給我講講細節唄，你老婆是怎麼收拾你的？”
同事穿上外套：“去你的吧，不跟你扯，我先走了。”
同事一個個離開，孟松石玩了會兒手機，又去窗邊站了片刻，看看晚高峰的車水馬龍，而後侍弄一番桌上兩盆半死不活的綠蘿，再也無事可做。
但他還是不想回家。
上午，公司開完月末總結會，他前段時間拼死拼活地加班，總算是完成了績效任務，從會議結束直到現在，他整個人都輕飄飄的，繃緊多日的弦兒突然鬆了下來，疲憊至極。
這個時候，他想要休息。可對於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男人來說，家早已不是能夠休息的港灣。年幼的孩子、嘮叨的妻子、瑣碎的日常……他傾盡心血建設的巢穴，遠不如下班後的工位更自由。
2
孟松石磨蹭到七點，實在不能再拖，正打算收拾收拾回家的時候，電話又響了。
他看了眼螢幕，接通後口氣不耐：“我馬上就回去，別催——什麼？你說什麼？明明怎麼了？”
電話那端，女人的哭泣聲隱隱漏出來，孟松石猛地站起，大聲說道：“行了你別哭了，我馬上去醫院！”
四十分鐘後，孟松石趕到醫院急診室，一眼看到左臂戴著護具的兒子明明，以及在身旁安撫明明的李曉薇。
明明看到孟松石，哭著喊：“嗚嗚，爸爸，要抱抱嗚嗚……”
孟松石心疼地湊過去，摟住明明的小腦袋，問道：“這是怎麼弄的啊？”
李曉薇雙眼通紅，口氣中充滿愧疚：“我當時、我當時在廚房裡做飯，把明明放在圍欄裡玩，以前也是這麼做的，從來沒有出過事。
我剛把菜收拾乾淨，就聽見明明在哭，跑出來一看，明明從圍欄裡出來了，摔在地上……”
李曉薇小聲抽泣著。
孟松石神情複雜地看了李曉薇一眼，目光不經意間落到她瘦得青筋暴起的手上，微微愣怔片刻，嘆了口氣，低聲問道：“那醫生怎麼說？”
李曉薇抹掉眼淚：“剛做完檢查，手臂骨裂，要固定好休養一段時間。”
孟松石聞言稍稍放下心來，小心翼翼地抱起明明，心疼地說道：“骨裂好得快，小孩兒好得更快，你別擔心了，唉。”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道：“我當時要是不加班就好了。”
李曉薇搖搖頭，沒再說什麼。
3
孩子意外受傷給李曉薇帶來了很大的打擊，孟松石明顯感覺到，李曉薇好像變了個人。
從前一家三口一起吃晚飯時，李曉薇多多少少都要抱怨幾句，比如“帶了一天孩子身子骨要散架了”“我可能要抑鬱了”“再不出去上班我就要瘋了”……
而自從明明受傷後，孟松石再也沒有聽過李曉薇說這樣喪氣的話，她似乎變得更加緊張，哪怕明明從她的視線範圍內消失一秒都不行。
神經兮兮的李曉薇讓家裡的氛圍變得特別壓抑，孟松石更不想回家。但摸著良心講，他沒有什麼立場去怪罪李曉薇。畢竟李曉薇在家裡一時疏忽間接導致明明不慎受傷的時候，他也沒幹什麼正經事，而是賴在公司不走，以加班為藉口坐在工位上刷手機。
如果那天他能準時回家，那麼明明就不必一個人在圍欄裡玩耍，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意外。
這樣說起來，他也是有很大責任的。
明明還小，剛戴上護具覺得新奇、好玩，戴了一天就感覺到不舒服，哭著鬧著要扯掉。
為了防止他碰到傷處，影響痊癒，李曉薇不得不時時把明明抱在懷裡看著，生怕落下一丁點毛病。
那天午休時，孟松石一邊吃飯一邊習慣性地開啟家裡的遠端監控，想看看明明在做什麼。
與以往不同，這次孟松石沒有看到明明憨態可掬的可愛模樣。鏡頭裡，他一直在哭鬧，李曉薇不得不單手將他抱起來哄著，然後用另一隻手泡奶粉、找玩具、訂外賣、取外賣……
鏡頭這邊，孟松石吃著普通的工作餐；鏡頭那邊，李曉薇抱著孩子，抽空挖兩勺米飯塞進嘴裡。
明明在李曉薇懷裡就像一隻八爪魚，一直在扭來扭去，不停地指著某一個方向的某一個物件，李曉薇完全是在東奔西走的途中完成咀嚼的。
孟松石看著，心裡很不是滋味兒。
全職媽媽很辛苦，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瞭解的。週末不加班的時候，他在家裡也要帶娃，知道一個小奶娃娃會變出多少花樣來折騰大人。帶一天娃下來，比上一天班累多了。
可他還是忽略了一個事實，他在家帶娃的時候，身後還有個李曉薇，而李曉薇在家帶娃的時候，身後一個人都沒有。就連想上個廁所，也要抱著娃一起去。
4
此後，只要沒有加班，孟松石都會準時回家，他再也沒有找任何藉口拖延一分鐘。
除了“良心發現”，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不能言說的愧疚。
作為一個還算稱職的父親，只要一想到孩子在家因無人照管受傷的同時，他卻在公司裡玩手機，他心裡就過不去，有點不能原諒自己，甚至覺得有些對不起李曉薇。
慢慢地，他也變得和李曉薇一樣，整日緊張兮兮。往家走的路上，不敢多逗留一秒鐘，生怕陰差陽錯，再讓孩子去承擔因成年人“任性停止運轉”而導致的不良後果。
週四中午，孟松石沒在監控的鏡頭範圍內看到李曉薇和明明。圍欄裡空蕩蕩的，各種牙膠玩具扔在爬爬墊上，奶瓶立在圍欄外的地板上。
孟松石看看時間，猜測母子倆可能午睡去了。他百無聊賴，隨手點開監控下的“回看”功能，往前看了幾個時間段。
後來他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鬼使神差地點開了明明出事那天的片段。
下午六點左右，李曉薇踢開了廚房門，抱著明明怒氣衝衝地出現在客廳裡。她有些不耐煩地將明明放到圍欄裡，轉身要走。明明大哭，站起來張開雙臂，哭著求抱抱。
影片聲音不大，不過孟松石還是能清楚地聽到李曉薇怒吼道：“媽媽要炒菜，燙傷你怎麼辦？你自己玩啊，我一會兒就過來！”
明明哪裡聽得懂這些，他只是哭，仰著小腦袋，張開小手臂，哭得撕心裂肺。
李曉薇無奈，極其不耐煩地開啟圍欄門，蹲下來抱了明明一會兒，小聲兒說著話，而後再次起身要走。
她的速度很快，本意應該是掙脫明明，迅速將圍欄門關上。沒想到，明明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攥緊了李曉薇的衣服，李曉薇下意識一躲，明明被晃了一下，狠狠地摔倒在地。
而後便是明明撕心裂肺地痛哭，以及李曉薇驚慌失措地打電話求救……
5
看完全程的孟松石，整個人愣住了。倒不是因為發現了李曉薇說謊，也不是因為知道了明明受傷的真相。而是他第一次知道，一向溫柔的李曉薇，竟然還有影片中的這一面。
那麼暴躁、那麼兇悍，毫無母親的光環。
家裡的監控當初是她提出裝的，她也該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可能被孟松石看到。然而即便如此，她都沒有控制一點自己發狂失控的樣子。
孟松石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關掉監控，閉上眼睛，李曉薇那副猙獰的樣子便會從黑暗中浮現出來。他甚至覺得，在她不耐煩地甩脫孩子的那個瞬間，似乎並不在意孩子是否會受傷，她在崩潰，只想逃離。
平日裡的李曉薇是什麼樣子？
他努力思索，想起孩子剛出生時，李曉薇整日焦慮得睡不著，託著孩子軟軟的小身體，一眨不眨地看著，生怕孩子有什麼閃失；孩子出疹子的時候發了三天高燒，李曉薇幾乎沒怎麼睡過，不停地量體溫量體溫，孩子只是睡著了抖動一下，她會嗷一嗓子蹦起來大叫“孩子燒抽了”；難得有點空閒，她每天都在網上學習海姆立克搶救法、透過便便看嬰兒身體健康狀況、科學餵養要點……
她做了媽媽以後，就像一臺永動機一樣，源源不斷地輸出自己的愛、注意力、學習力，甘之若飴。
誰能想到，這樣的一位媽媽，也會有急於甩脫孩子的那一天。
至此孟松石也算明白了，為什麼孩子出事後，李曉薇沒有抱怨過他一句，且表現得那麼愧疚。她是在為自己的失控而懊悔、忐忑、後怕。
想明白這一切，孟松石心中五味雜陳。
那天下班前，孟松石正在收拾東西，和他私交很好的同事老李走過來，欲言又止。
孟松石瞥了他一眼：“有話就說，著急回家呢。”
老李湊過來，小聲說：“你老婆最近和你吵架了嗎？”
孟松石瞪了他一眼：“你怎麼不盼著我點好呢？”
老李：“哎呀，不是。前段時間你老婆突然問我老婆，咱們公司是不是總加班，我老婆也沒細想，就實話實說不加班。然後有一天你老婆忽然給我發微信，她竟然問我你在外頭是不是有人了，不然為啥不愛回家呢，還強調讓我說實話。
“我天！把我嚇的，我必須不能讓她產生這種誤會啊，所以乾脆說了聽起來特別真實的實話，我說你下班後在公司裡休息。”
6
孟松石梗住，愣愣地看著老李。
老李：“我、我是不是給你捅婁子了？”
孟松石回過神來，搖搖頭：“沒有。就這？那沒事了，我要回家了。”
說完，孟松石甩開步子，直奔停車場。
回家路上，他開得飛快。他好像有點迫不及待，去接受李曉薇關於他為啥下班不早點回家的審判。
以他對李曉薇的瞭解，她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然而，等到三口之家坐到餐桌旁時，李曉薇的注意力都在明明身上，一直忙著給明明餵飯。孟松石心裡發虛，於是拿起勺子給李曉薇餵飯。
晚飯後，孟松石洗完碗，與李曉薇一起，陪著明明玩兒。
兩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明明睡在李曉薇的懷裡，打著輕微的呼呼。
兩人等明明睡實了，輕手輕腳地將明明放到幼兒床上，默契地站在床邊看了一會兒孩子可愛的睡相，又默契地一同走出去。
此刻時間正好，然而孟松石等待的“審判”遲遲沒有來。
他沒有忍住，話到嘴邊，最終只說了句：“老婆，一個人在家帶娃辛苦了，週末你自己出去玩一玩吧。”
李曉薇笑笑：“老公，你也辛苦了，一個人賺錢養家壓力很大吧？”
孟松石沒想到李曉薇會這樣說，心口一酸，侷促地撓撓頭，說道：“不辛苦，幸福著呢。”
說完，他恍然“審判”沒有到來的原因。
就和他沒有去當面質問李曉薇“你為什麼要甩脫孩子”一樣。
做了父母的成年人也不是神，應該允許他們偶爾地小小失控一下，成為爸媽的成年人最擅長在崩潰之後收拾殘局了，誰又不是一邊學著自省、一邊學著體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