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節氣之 寒露

在小時的諸多課文中,記得最深的老是一篇文章,老是一篇文章中的一段,那就是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一個一字,一會兒排成一個人字。那時覺得這排列組合極有規律的雁群很有形體感和情趣,免不了就花費些時間仰望長空,等著一睹尊容。可過盡千鳥皆不是,長天兀自雲悠悠。

老人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南飛的秋雁一定是一路鳴叫著的。遵循這規律行事,果然在某一個黃昏有著獨特的聲音響起,尋聲望去,高天更高處,三、五隻雁不停地鳴叫著一路飛過,不知是飛行太久抑或其它什麼原因,雁群看上去極睏倦,正緩緩的向前挪移。聲音雖然拖得長,但明顯的中氣不足而顯低落。遠遠不是讀課本時想象的那種其形飄逸,其聲悠悠的樣子。因而目送它消逝在遠遠的天際之後,倒有幾分的悵然和失望。

當夜扯了一場大露,在冷月下明晃晃的極為搶眼。氣溫也陡然低了下去,那種乍暖還寒使得腳僵體涼,擁衾難眠。輾轉反側中還想著那群雁將露宿何方,以何禦寒,露水可否打溼了它的每一管羽毛,低落的鳴聲又將低落到何等程度。當然在那個年齡階段,這些僅僅是一種童話式的構想,提升不到什麼高度的。一覺醒來,露水已淋溼了大地萬物,樹枝和草葉上還在一顆趕一顆地滴噠,早起的農人已挑水掏菜回來了,鞋幫、褲管甚至衣襟盡皆被露水絆溼。他們一邊抖瑟著幾乎把整個身子都撲在火上,一邊還說這寒露真冷,骨頭骨節都僵了。

我不知道是南飛的雁群催逼著寒露的降臨,抑或是寒露的降臨催逼著雁群的南飛。但可以肯定地說,我對於寒露的認識是從“雁叫聲聲心欲碎”時開始的,此前僅僅知曉北雁南飛,露濃花瘦之類從書本上摘抄下來的詞語,及至讀書更多,漸諳世事才知道這些南北遷徙的候鳥只不過是寒露時節的一點兒縮影罷了,並且在鋪天蓋地的水露和無邊的冰涼中,雁兒儘管倍受顛簸之苦,畢竟有一個溫暖的地方可以飛去,待到來年春回大地,又能集隊飛來,可那些菊花呢,那些原先嬌燒而馥郁的黃花呢,那些比黃花更瘦的人呢。露水愈來愈濃,寒冷越來越重,寒露正以它獨特的唯一的方式磨損最後的綠葉黃花,讓之香消玉隕,零落成泥。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煞,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戴黃金甲”。有沒有那個叱吒風雲的英雄人物,有沒有那支強大的軍隊,菊花都應是香飄萬里,霸氣十足的。那撲鼻而來的清新氣息,那直闖眼簾的遍地金黃,就憑這一氣勢,誰又能望其項背。難怪百花摧煞,大朵的菊花仍如厚重的黃雲,繁茂在深秋。說豐膚,確實是豐膚的,一種端莊的豐映,強盛的豐映,甚至溢著一股子高貴的韻味。藉著它的豐膚和高貴,摘幾株熬茶煮酒抑或入湯,只一啜飲便精神爽朗,眼明心亮,但卻是捨不得多采的,都希望它能千年萬年點綴著這個略顯蕭條的季節,給其幾分精神幾分美。

可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看到寒露了,它整夜整夜的附在花間,溼了瓣溼了蕊,有時太陽昇起老高了,它還粒粒飽滿,墜地之前也要晃盪幾下,有幾許不依不饒的架勢。幾番露濃之後,花便瘦了。瘦了的花是一層層剝離著蔫下去的。沖天香陣的氣勢於它來說似乎已經難以記取,或者說難得與它掛上鉤,褪了金黃色的花瓣兒憔悴地捲成細細的條兒,該落的落了,沒落的也萎靡不振。這當頭,你應該對於昨日黃花這個字眼裡隱含的酸澀有很深的體會:我沖天的豪氣呢?我豐腆的體態呢?花謝花飛飛滿天,春之花凋謝也要作最後優美的飄飛,可我紅銷香斷之後只能伴著一滴冷露蔫蔫然墜地了。“孤標傲世攜誰隱,一樣花開為誰遲”,是為抗風歷寒的名節而遲開嗎?可為何就經不住幾滴寒露。雁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可你告訴我,明年再開的還會是現在的我嗎?

實在的說,發這番感慨的是一個朋友,那年的那天他約我到一家花圃的木屋裡小敘。窗外幾株菊花枯萎得只剩下淡淡的一點黃了,且在寒風中瑟瑟的搖晃得讓人心寒,桌上置一壺酒幾碟菜,很素雅的。他知道我不喝酒就獨個兒飲起來,不時批評我屈於現實而戒酒的劣根性。我戒酒確實是屈於現實的,多年的經驗告訴我,性情中人一沾酒,儘管絲毫未出軌,也能成為別人小覷的理由,從而仕途暗淡無光,家庭蒙上陰影。朋友是一個極有能力的人,為他效力的人出謀劃策,排憂解難。可一直在那位兒上高不成低不就,有很多次本應出人頭地的,最終沒能如願。他說每個操著別人生殺大權的人就是一顆寒露,到頭來你都得在他面前不是瓦全就是玉碎。

朋友那天喝醉了,竟然雙膝跪在一株菊花前連叩九個響頭。他說他是菊花,有令人心儀不已的力量,不管是精神內蘊還是儀態觀感。抗不了寒露就死去,雖然有些萎悴。而我是一隻南飛的雁兒,逃離不了現實的這塊天地,空悲悲切切地叫幾聲,但還是飛向溫暖。

在寒露裡,我知道雁子是有思想的,菊花是有靈魂的。而朋友不是秋菊,我也不是大雁,我們是現實裡泥土一樣平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