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本瀲灩,金瓶梅不凋

紅塵本瀲灩,金瓶梅不凋

寫過幾個人物,皆不盡意。本篇亂侃,不求準確全面,不謀章法佈局,想哪寫哪,寫哪算哪。

潘金蓮的返與反

被媽媽賣在聲色犬馬中,潘金蓮看到的總是色眯眯的眼睛。張大戶提溜著老糙肉撲上來的一瞬,她秒懂了女人的核心價值。她的視野裡,財富地位、琵琶琴瑟、詩詞曲賦、這豆蔻梢頭的身體、一整個她能感知到的社會架構,無不以男人的高潮為皈依,之外別無意義。

此時,禁果初摘的她,未必有發達的慾望。但潛潛顯顯的意識裡,她應該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命運,就是不斷地被碾壓,供男人們喑嗚叱吒。

而最大的煎熬在於,被推上慾望的賊船,衰弱的舵手卻不能引航致遠。

為什麼我自己不可以掌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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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這駕長風破萬里浪的熱望,就是潘金蓮的生命旗幟獵獵飛揚。她的全部熱忱、她在經驗世界裡習得的所有知識、才情和創造力,都用於對該綱領的持續滋養和不懈踐行。

男人對女人性壓迫性奴役的絕對性與漫長性,決定了潘金蓮這一人生綱領的革命性。茫茫的男權時代,無量的女人在長夜裡殺滅著自我,小部分被賜予牌坊,亦如大部分一樣苦海湯湯。潘金蓮則順應一個血肉體的自然召喚,在原欲的催生和鍛造下,茁壯成長為男人主導的性秩序的反叛,特立獨出,照耀千古。

革命總伴著暴力,總難免矯枉過正,以此損害著其品相和正當性。何時起,潘潘朦朧發心於返人性的革命,走上了反人性?許是從“大郎,該喝藥了”開始的吧。

一位才女說:如果我是潘金蓮,活在不能離婚的時代,又嫁給了武大郎,我都不知道會不會盼著他死。我回:盼可能會盼的。她接:不過親手下藥有點難。

其實,某些極端情況下,人很難預料自己。武大已被打傷,鏈條已經拉長,對當局者迷的潘金蓮來說,性大於命,惡從欲生,牆內是地獄,牆外是天堂,一無出口,唯有推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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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蓮長期淺水蝌蚪的積欲,得多大的力道才能浪卷虹霓?西門慶的強大在於能讓潘金蓮完全徹底地綻放自己,赤裸透明,百無禁忌。反之亦然。二人天造地設,一對牲靈,洪荒,恣揚,顛覆,開創……

潘潘有欲,也有氣。對內外通吃男女齊上的西門慶,潘潘終究是無奈的。原欲催生和鍛造了一個女子的自主意識和抗爭精神,其目標和手段卻極其侷限。不過是一場交媾,一身肉、一壺酒、一碗藥、一隻貓。潘潘沒有財力權力,特別是沒有制度加持,可以像西門慶獵取女人一樣獵取男人。彼時,貴婦林太太發展個床友,尚且需要一整套繁瑣冗長的地下操作。

就像今天的女權,多少都帶點男人的樣子,叮噹響的婆娘潘潘也愛說自己是個不戴頭巾男子漢。沒辦法,那時候,她唯有以師法男人迎合男人來實現自我。

自我是如此蓬勃飢渴,到了李瓶兒時期,嗷嗷爭食的潘潘幾乎已經修煉得可以魔攔斬魔,佛擋殺佛。官哥兒喪命雪獅子,潘金蓮從返到反,終是走得太遠了,大大超出了人性邊緣。然而掀動她的,除了欲,分明還有不良秩序。

愛人一位同事說,我這麼美,憑什麼一輩子只和一個男人?然後她的各任男友幾乎被各任老公打死在床,沒打死就接任下一屆老公,去捉下一個男友。她那個話,相比某國寶日記,尤似渾真勇敢。她不光說,還練。她那些事,相比潘金蓮,顯然後浪完勝前浪。潘金蓮,但求個夜夜有郎,並不求夜夜換郎。

事實上,潘潘這個千古淫婦之首,早已被時代無數次重新整理。而且我相信,即使作為淫首,潘金蓮也不是純肉體的。肉體,或只是她抵達自己抓牢自己主宰自己的有限途徑。那個自己,也許丟在童年裡,也許已和白玉蓮一起死去,總之她永遠找不到自己。所以,即使在那些殢雨尤雲的尖峰時刻,她都是焦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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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臺那麼少,慾望那麼多,道路那麼逼仄,潘金蓮,要透過性亢進性主動,來扼住自己萬古一造的生命。然而性,並不具備這樣的終極功能。不過,為後何如為娼樂,在時代尚未提供更多可能性之前,做個妓女仍不失為潘金蓮的最優選。如此,可部分解決慾望和規則的兩難。儘管,若環境友善,潘金蓮的個體價值,大可以有另一番燦爛。

瓶兒的愛與罪

唯有李瓶兒對西門慶是真愛、深愛。因為愛,李瓶兒低到了塵埃。

西門之前,瓶兒有恨無愛。在李瓶兒愛的生成裡,性是導師或至少是蒙師。

這是一個令人蒙羞的因果。而推之紅塵,這個因果並不是小機率。

激情被潑皮點燃,美好為惡棍呈現,一個女人彷彿釀造了幾世紀的驚豔和濃釅,翹望一個流氓開壇。蔣竹山們一萬個聞雞起舞,也比不上西門慶一場鑿壁偷光。

難道說壞和愛之間真有某種鑰匙和鎖的關係?

仍然認為,性對李瓶兒的還原、改造、治癒和完成是關鍵的。

相比潘金蓮全神貫注無暇他顧的性沉淪,自性,李瓶兒獲得了某些愛的正向的感覺。愛是安頓,愛讓人和平端正。而通往愛的道路上,她有過太多的恨。

從梁中書花太監花子虛再到蔣竹山,李瓶兒長期處於性空虛性飄搖中。此時段,躁鬱不安狠毒兇悍是她的主要特徵。西門慶充實了這隻苦苦等待的瓶子,同時喚醒和開發了她的溫婉、柔善、痴情、天真。所謂李瓶兒形象的前後不一,從這裡看,就圓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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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是一個槓桿,肉體的熨帖必然撬動靈魂的舒展。倉廩實而知禮節,似可加一句,血肉歡而心安恬。《金瓶梅》好,就好在它能以廣大深細的視角,解釋很多人生困惑。

再往大了說,李瓶兒的性格演變,動因在於人類這樣一個物種的身心結構、個體的先後天環境、家庭形態和社會樣式等一系列規定性。借用一位網友的話:逃不脫文化、禮教、夫權對女性的設計和碾壓。

李瓶兒在西門家,大約是縵立遠視,而望幸焉,低到塵埃,以承雨露的姿態。西門慶對她,則是君臨天下駕馭征服的主宰感。

鑑於潘金蓮的恣野狂蕩,李瓶兒的垂眉低首就喚起了西門慶的愛憐。但是,他和她,就像一副桃花洞之於一百顆西洋大珠,永遠不可能對等。

金、瓶前期故事的同構性在於:無愛少性的婚姻要以死人來收場嗎?對金來說,死人不過是移開的路障。對瓶,死人將會成為烈火煉獄。

骨子裡,李瓶兒和吳月娘一樣,是傳統的。只不過人的自然訴求如此強大,歷盡戕虐,痴心不改,摁不住便沖決和逸出社會約制。然而身為女人,李瓶兒終究是矛盾的自責的。有形無形各種壓迫和打擊下,對照婦德正統,她做了過於嚴苛的懺省,放大了自己的罪責,精神嚴重過載。

弄珠客說,瓶兒以孽死,誰造的孽?本人、他人、社會?還是人類的物種根性?李瓶兒後期故事,詮釋了禮教的威力及其橫行原理。讓教民產生卑微感和罪孽感,是禮教運作的基本秘密。罪孽感會滾雪球,遭遇人為碾壓,都會認為是老天的懲罰。這也是瓶兒面對霸凌,自廢武功的一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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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瓶兒是個痴人。西門慶給了她安身立命的落地感,她的愛情,仍不過一場烏龍。

春梅的氣與性

春梅一生,唯氣性二字。前期的她以一口傲氣開創人生,後期的她用性放縱享受成功並表達對世界的不忿。她認同貴賤,但又隨時想顛覆貴賤。

人下人難做。金、瓶、梅里,春梅是最具揭竿而起潛質的女子。這並非因為她憤怒於西門家的黑暗,而是她不甘心屈居丫環,登不上臺面。也許她心裡,也有一個懵懂的“大娘N娘,寧有種乎”的天問。李家的孫家的……你們一個個的,憑什麼稱娘道妾喚婢使奴,我哪點比你們差了?你們有的我全有,你們沒有的我也有。春梅一生,善於跟女人過不去。她幾乎不反男人,只鬥女人。

包括吳月娘在內,沒有哪一個女人能讓春梅心服口服。如果說潘金蓮見不得她人好,春梅就是要比她們都好。

春梅和西門慶一睡而興,憑的就是她這一身烈馬風情。在她跟前,老騎手西門慶就變成個娘們,說一聽十,要一奉十。也許,騎手有時候也需要被騎乘。溫柔是春藥,豪橫也是。

春梅自主子們的糜爛中發現了人性之賤,她深知俯首帖耳換不來長治久安。因此在諸多關係中,她把握著良好的距離感和節奏感,有自我,不隨波,駕馭得法,收放如度。這一點,差可匹敵者,唯孟玉樓。孟以柔克,龐以剛勝。

春梅的人生追求,無非是做一位娘,理所當然享有自己的性份額,而不是做那個買一送一的贈品。其成就超過預期,夫人之尊,學效西門,源源不斷地收割男人。

然而春梅仍舊是個孤獨的女子,比韓愛姐有過之無不及。韓愛姐自以為找到了心靈歸宿。春梅之心,從憤青到貴婦,一直都在荒蕪中。她受制於身體,不受制於感情。事實上,她沒有愛過任何一個男人。她很在乎潘金蓮的友誼,潘金蓮卻未必懂得她的心靈全疆域。

春梅自一系列的死亡和荒敗中,隱隱看到了無常。她是頹廢的,精神斷章,肉體代償。在乎體面,不在乎人生。

問頂常意味著沉淪,彼時,一個女人哪怕實現了圈層躍升,根本上仍然是沒有出路的。春梅只相信當下的快活,富貴榮華僅僅是縱性享樂的一個保證。

其氣性昂亢靈肉過載,理當崩敗,不過寫得似乎有些草率。

紅塵本瀲灩,金瓶梅不凋

男人之外無世界。潘潘努力以社會性的機智,來達成自然性的蒙蠻。擋道者皆可殺,簡單,兇殘。她本質上是個狡黠的原始人,沒有什麼夫婦家庭以及生命可貴的概念。

三個人裡頭,瓶兒最具賢妻良母特質。所求最少,且具有基本正當性,而其生平最為可哀。一大原因,就在於她比她們多了些道德感。沒有誰能打敗一個人,除了他的慾望——這個話很多時候是不成立的。

春梅逆襲,自身志氣加持之外,似乎還有一雙看不見的手,紅樓夢中所謂嬌杏是也。其故事性強,投合了坊間趣味。前期亢烈,後期淫縱,戲劇性沖淡了深刻性。有些宣教過當,主題先行。

金、瓶、梅,人性是鮮活的人性,人物未必是普遍的人物。普遍的人物是吳月娘,或者再加上孟玉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