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樺樹的枝椏也開始變白了，早晨的太陽點亮樹身，就像下午四點整的日頭穿過西向玻璃窗輝煌地降落在攤開的書頁上，一桌子金碧富麗，卻無攝人兵氣；感覺新鮮，但又不剌激；只是似初生嬰兒，一團明亮柔軟。我們都講，今年真不太冷呢，都沒有雪。雪彷彿是售完為止的稀罕物，早早跑去蓋了南部大陸，用精光了。

風扯云云扯雨雨扯雹子雹子過去又是萬里晴空，天氣永遠像脾氣大得要死的年輕女孩子，心裡頭不快活悶悶又不講，我不講你也知道的你定然知道的你到底知道悉知道你既然不知道那麼就算了，轉身遷怒旁人，刀來去。上禮拜六急勁落了點雹子，路白了幾十分鐘，然後就黑掉了。風大，屋子彷彿要被撕裂。北部延下來的冷，新聞裡大卡車翻倒在路邊，上頭積了厚厚的雪。

禿禿的榆樹尚無什麼動靜，興許有動靜的，只是我平素裡不大在意它罷了。轉彎口那棵雪松仍舊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至於紫玉蘭，搖身一樹青花苞。連翹亦好。最得意的自是黃色水仙，一夜間匍然盛開，齊齊揚著碗大的臉。可記得威廉華茲華斯的水仙？坐在圖書的時候卻總不能集中注意力看書。，你知道眼珠子稍稍轉d轉，就能瞥見寂寞的光線投在寂寞的書上，寂寞的鳥呆在寂寞的鐘旁。鍾一圈一圈地走。在鐘的腳步聲裡，鍾老了，鳥老了，光線老了，書本老了我也老了。

但是，我喜歡妹妹多蘿西華茲華斯勝過哥哥威廉華茲華斯。妹妹是我伸手便能觸控得到的；妹妹寫字，我講話，挾冬夏，秋去春勺子總是以自由落體的形式往下掉。伸出手，在離地面還有一公分的地方，我接得住它嗎？在以後的許許多多日子裡，我又會隔著什麼來注視現在？有軌電車無聲地駛過。櫥櫃玻璃落了下來。朝上看，閉著眼睛做的夢在飛翔。朝下看，勺子以自由落體的形式往下掉。朝左看，光線穿過天窗，投在一排排有著燙金字的硬封面書本上。朝右看，高高聳著紅磚砌成的教堂的鐘樓，鐘的旁邊老待著一隻黑色的鳥，鳥不說話，鳥很難看。鍾和很多鍾一樣，也會唱歌，可是鍾唱歌的時候沒有小人們出來跳舞。有的鐘有的，我見過，那些小人們敲鑼打鼓吵得要死，我就在下面仰著腦袋看啊看，後來就走。

如果不是要提防隨時會散開的鞋帶，走路還算是件快活的事。左右右左，你總是猜不出下一次調皮的是哪隻鞋。低身彎腰，風灌進嘴巴，遊俠子擦耳過，鴕鳥飛奔在長安城。真相赤裸裸地躺在路邊，綁一次鞋帶就見一回，驚心動魄；真相其實一直都在那裡的，只是以前你扭了頭裝作不見而已。外太空是個愚蠢至極的詞語。親愛的小姐，餐桌旁，你與別人的手都是一樣的；馬路上，你與別人的面孔也是一樣的。

橙花盛開時有血，四月的時候成熟芳香飽滿，看黃碧雲講。前年西月春夏交往南行，水土不服，一臉一頸一左一右手臂佈滿紅點，大太陽吃血橙，頭一回見這果子，以為基因突變。久遠的細節居然還記著，只因別人提了一句，便自行裂開。時間一日一日過，什麼記得什麼不記得，全不由自己做主，腦袋裡住著個小人精。小人精有時也傷人心。大河蒼茫，淹沒再也回不去的靴子。櫥櫃玻璃跌落的瞬間，日頭究竟換了幾個？

雄鳳雌凰又如何，五百年浴火重生，一千年，空空兩個寂寞。島上人講，走路若碰到一隻喜鵲是不好的，這時就要說，請再來一隻吧。你可見過白肚皮的喜鶴立在樹枝頭髮呆？風吹過來倒掀起頸背毛，像掀起禿頭辛辛苦苦從旁邊拔過來蓋頂的頭髮。亦像莫須有先生躺在書本里，自說自話，一紙一紙。麻雀啾啾啾啾，黃鸝的哩哩哩，鶴子咕嚕嚕嚕，大烏鴉哇哇呱呱，喜鵲怎麼叫呢？總是記不起來。像有人抬腦袋漱口喉管裡水翻滾的聲音？還是像速速給玩具上弦發出的節節？或是啞嗓子激烈的咳漱？當真記不起來了。一月過去，—月的詩歌合上前最後再讀一遍。轉身三月，風華絕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