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內容與傳統的關係中,探索徐志摩筆下古典意象的現代重構

徐志摩作為新月派文學成就最高的詩人,詩歌意象空靈清新,兼具中國古典與西方浪漫之美,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獨樹一幟,它既是作者有意識的文學創造,也是集體無意識的文學再現。徐志摩熱愛古典詩詞,他熱愛自然、抒發性靈的性格特徵與中國道家哲學一脈相承,在創作時便偏向於使用相似審美風格的詩歌意象。

另一方面,中國古典詩詞的意象符號在出現與被接受的過程中,已經在中國文人內心形成了一種固定的文化心理和情感共鳴,在此基礎上,作家所運用到的意象帶有了深刻的民族烙印,意象符號所表達的意義不再只是一個具象的物理實體或是作家個人的情感記憶,而是一種普遍的、歷時的文化認同。

從內容與傳統的關係中,探索徐志摩筆下古典意象的現代重構

“秋”:“愁性”體驗與孤獨意識

一、悲秋與頌秋:古典文學“秋”意象溯源

隨著語言本身的變革和人類思想感情的不斷進化豐富,以及社會環境和經濟條件的改善,詩人對“秋”的描寫不再只停留在“愁”性體驗上,更多了一些積極明朗的色調。到了中國古代政治經濟最為鼎盛的唐宋時期,“秋”的意象延伸出最恢弘的氣象和最豐富的內涵,這一時期大概形成了“悲秋與頌秋”兩大主題模式。

無論是“悲秋”還是“頌秋”,這一階段的“秋”意象都具有了最為絢爛馥麗的內涵意義和美學特徵,這一時期“秋”意象的使用相較於之前表現出更為明顯的蘊藉風格,正是這種美學風格的確立與形成奠定了“秋”意象在中國古典傳統的核心地位。

元明清時期更多文學樣式的出現使“秋”在文學作品中的使用更為廣泛,元代散曲著有名句“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明清小說話本常用“秋”字命名人物名稱;一直延續到了晚清民初之際,通俗小說《玉梨魂》中以“秋”表現頹靡哀傷的氛圍和羸弱無聊的人物狀態,然而此時的“秋”意象表現出整個時代氣若游絲的狀態,“悲秋”已經失去了精氣神,給古老僵死的封建王朝唱響了輓歌。

“秋”意象在中國悠久的歷史中充當著重要的角色,它不再只是一個時間符號,而成為了中國古典傳統的審美典範與情感支柱,中國傳統文人在“悲秋”或者“頌秋”中抒發情感、感悟人生意義,引發集體無意識的情感共鳴,歷代炎黃子孫在楚辭的“秋蘭”中秉持人格操守,在陶淵明採菊東籬裡尋找生活之道,這一傳統一直影響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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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情苦與反叛:徐志摩詩歌“秋”意象內涵

徐志摩寫“春、秋”季節的文字相較於其他兩個季節要多,這和中國古典“傷春悲秋”的傳統有很大關係,其中“秋”意象的使用明顯更為突出,無論是為愛受苦還是為了理想而掙扎,徐志摩總是習慣性以“秋”抒發內心的愁思與苦悶。

在他創作的詩歌裡,含有“秋”意象的詩歌有 28 首,基本沿用了中國古典傳統“秋”意象的內涵:以“春秋”隱喻“無限”的時空概念,暗示自己歸隱田園、超脫時空的生活理想;以“秋月”等意象訴說思念之苦、離別之難、羈旅思鄉的“悲秋”傳統;以“秋霧”等意象勾勒清新明朗秋日詩畫景觀的“頌秋”傳統;

與此同時,受拜倫、雪萊等西方詩人的影響,徐志摩在《為誰》一篇中用“秋”意象表現出的自我意識與反叛精神,意味著詩人在繼承“秋”意象的古典傳統中加入了現代性的思考與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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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為理想殉葬的歌者

一、望帝與杜鵑:古典文學“杜鵑”意象溯源

“杜鵑”作為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意象,無數次受到文人墨客的青睞與追捧。隨著歷史變遷和社會發展,人們開始使用豐富的想象力在自然萬物之中寄託內心的感情與理想,由此,先民為叫聲不絕的杜鵑編撰了動人的故事。其中流傳最廣、影響最大是“望帝死後靈魂化為杜鵑日夜”的傳說。

除了寄託人生理想,古代詩人還以“杜鵑”抒懷,渲染悲慼的氛圍;抒發思鄉與懷人之情,“杜鵑”的意象在古代詩人心中代表了清麗脫俗、也象徵著遺憾與哀婉。古代詩人常常將“望帝杜鵑”和“莊周夢蝴蝶”兩個典故作為對仗使用,表達求而不得的遺憾以及人生如夢的感慨。

傳說子規的叫聲和“歸去歸去”相似,且望帝杜鵑的典故中杜宇的魂魄日夜鳴叫不休,思念著自己的故土和人民,以此人們便以“杜鵑”的意象表達思鄉之情。除了象徵“思鄉”,古人還用“杜鵑”的意象表達送別的不捨和對故人的思念。

此外,“杜鵑”作為一種悽美的意象還代表了中國古典“中和”與“悲壯”的審美傳統,“子規”通常和空山、月落等意象一起使用,構造出“鳥、山、月”的詩畫意境。在這種寂靜而又哀婉的氛圍中,詩人內心進入一派澄明之境,借景抒情,盡得風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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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哀婉與驕矜:徐志摩詩歌中的“杜鵑”意象

徐志摩在詩詞中屢次使用到“杜鵑”意象,或者抒發愁思、或者哀悼故人,“杜鵑”聯絡著詩人心中逐漸遠去的孕育在古老農耕文明裡的古典詩詞世界。“莊生夢蝶”和“杜鵑啼血”兩個典故源於莊子《莊子·齊物論》和《華陽國志·蜀志》,經常搭配出現在對偶的詩句中。徐志摩在《挽李幹人》詩歌中延續使用了這一固定搭配典故,表達朋友突然去世給詩人帶來人生荒誕之感,以及杜鵑啼血一般的沉痛心情。

值得注意的是徐志摩在傳承中國古典的“杜鵑”意象的內涵時,還將其與西方文化聯絡在一起,為其賦予了新的。徐志摩似乎將杜鵑與西方的夜鶯聯絡在一起,因此對杜鵑的意象有了另外更深一層的偏愛,夜鶯在西方同樣象徵著為了愛不惜犧牲自己的一種純粹的精神,夜鶯的歌喉與悲慘的故事同樣給人一種異樣的感動,於是徐志摩在形容極致的美的時候常常使用到鵑鳥的意象。

在形容“純粹的美”的曼殊斐兒的聲音的時候,他寫道彷彿濟慈在聽鵑啼時的聲音,有趣的是他引用了濟慈《夜鶯頌》。雖然未可知這種引用是誤用還是什麼原因,但可見在徐志摩心裡,杜鵑的聲音以及形象和夜鶯是類似的,都代表了聖潔而純淨的、純粹真摯的、為了理想犧牲一切的精神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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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冢”:生死之間的頓悟

一、荒涼與悽美:古典文學“冢”意象溯源

在古代,詩人們有拜謁前朝詩人墳墓的傳統,以此表達自己對偉大詩人的敬意,也完成自己得以更靠近賢人的心願,他們在詩句中與詩人取得共鳴,在拜謁其墳墓的過程中實現著短暫的“相會”,他們相信埋在墳墓裡的白骨甚至比現世裡的每一個人更要體恤自己、瞭解自己,能給自己心靈的安慰與鼓勵。

“冢”也是詩人寫懷古詠史詩常用到的意象,張祜《賦昭君冢》是其中著名的代表作,美麗而不幸的女子的荒冢似乎最引發詩人們的同情與感慨。除了寫不幸女子的墳塋,還有無數詩句描寫殘酷沙場上亂葬崗中無名的“荒冢”。

隨著歷史不斷向前推進,整個民族越來越強烈的自我意識的甦醒,以及更為僵化的封建體制的傾軋,“冢”的意象內涵開始越來越抽象,創作者們在對“冢”的描寫中寄託了自己對自我生命和社會現狀的思考。“冢”意象暗示出中國傳統文人的生命意識與人生哲學,儒釋道一體的文化傳統使中國古代詩人在生死問題上流向虛無主義,他們更多認為人生如夢,無非是一場虛空。

“冢”是中國古典詩詞中一個獨特的意象,它經過歷朝歷代的延續與變更,代表著中國文人的生命哲學與審美形態。對中國文人來說“冢”是悲涼的,代表著死亡,“冢”又是悽美的,意味著解脫,這個意象背後相互矛盾又相互統一的概念正表現出中國傳統“中正和諧,包容萬物”的文化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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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弔古與隱憂:徐志摩詩歌“冢”意象內涵

在“冢”的意象中憑弔懷古,獲得超時空性的生命體驗是從漢唐代時期就延續下的古典傳統。“寺廟、鐘聲、墓園憑弔”幾個元素構成了東方別有韻味的審美形態,徐志摩在詩作中偏愛寫寺廟、佛堂、鐘聲、青松,這和他從小耳濡目染受佛教徒祖母的影響有關係,也和中國古代文人偏好在墓碑前懷古詠史的傳統息息相關。在這些詩篇中,徐志摩延續了中國撫碑懷古的古典傳統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式的嚮往虛空境界的精神追求。

像古代詩人痴迷寫昭君“青冢”那樣,徐志摩對美麗而早逝的女子同樣心懷遺憾與敬慕,為她們寫下不朽的詩句以示紀念。拜謁先賢之墓是中國古代詩人一貫的傳統。1925 年徐志摩為了兌現和泰戈爾相約歐洲的約定,經由蘇聯去往歐洲,此次歐洲漫遊徐志摩到處憑弔名人的墓。

無論是在行為習慣、思維方式還是文學創作中,徐志摩都對“墳墓”意象保持著一貫的青睞,它既延續著中國古典的文化傳統與審美傾向,又蘊含著性靈詩人所獨有的體悟與昇華。 徐志摩在寫“冢”的意象的時候,除了不自覺沿襲中國古典傳統的審美形態,還受到西方文化以及文學創作的影響,在部分詩歌裡“冢”的意象有明顯的西方文明投影以及歐化的痕跡

在多重的文化危機與社會變革的世紀末的背景下,徐志摩撫摸著前朝的墓碑弔古懷舊,拜謁著西方明哲陵墓思索人生,“冢”的意象凝聚了徐志摩對死亡的思考和對生的感慨,反映出他親近古典卻又不得不背離古典、追求現代卻對工業文明滿懷失落的矛盾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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