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宣宗李忱究竟為何要打擊一代名相李德裕?

唐宣宗李忱,原名李怡,歷來認為是晚唐一個比較優秀的皇帝,或許還要算最後的一位。之後的懿宗、僖宗、昭宗,大部分時候都在以淚洗面,默默哀嘆大唐大廈將傾,行將落幕。

民間傳說唐宣宗少年曾經流落江湖,躲在寺廟避難一段時間,所以他對釋門佛家很有好感,感覺是純屬虛構。少年時期的光王李怡雖然在李家兒郎中不大被瞧得起,也不至於——或者說不大可能流落民間。

唐宣宗李忱究竟為何要打擊一代名相李德裕?

影視劇中的唐宣宗形象

李怡成長在穆宗、文宗時期,他是一代雄主唐憲宗的兒子,屬於被強大的宦官群體重點看管物件。而神策軍能控制京師,儘管名義上還有金吾衛軍負責外城的居民生活區。皇子稍微長大就要安置到當年的十六王宅(雖然是外城,但就在大明宮的南門外),原則上一直都在神策軍眼皮底下,光王李怡不可能輕易脫離控制,連去一般老百姓的居民區恐怕都不現實,怎麼可能浪跡地方?

關於唐宣宗流落民間寄居寺廟的說法,原本也是五花八門,有說是河南淅川香嚴寺,有說安徽涇縣寶勝寺。這一傳說的確來源唐代,最早出自是韋昭度的《續皇王寶運錄》(共十卷)。 他就生活在宣宗之後的懿宗、僖宗時期,後來當宰相。

按說韋昭度就比宣宗晚一輩,感覺很接近事實,聲稱武宗李炎幾番要害李怡,不得已躲入糞車逃出長安,在外浪跡三年。之後是五代十國,對宣宗流落地方的渲染更加多,比如從晚唐前蜀到荊楚的孫光憲《北夢瑣言》是非常出名的筆記史料,也寫李怡早年浪跡江南名山,訪問僧道。類似還有南唐史官尉遲偓所著《中朝故事》,說光王出逃是得到一些好心宦官相助,以宮車運出長安。後來到宋代的一些佛家史料像《五燈會元》就更突出了。

實際這種故事流傳主要是抬高宣宗得位有某種傳奇色彩,尤其對武宗毀佛一事進行否定,加強宣宗與佛門的淵源。會昌年間佛寺大部分遭難(甚至連帶中土明教摩尼寺和一些祆教寺),全天下被特別保護的佛門寺廟不多(極個別有皇家淵源,比如得到皇帝御書的大寺才倖免遇難,著名例子就是成都大聖慈寺,玄宗躲避安史在成都居住在廟中還敕令擴建,親寫寺名,會昌年間就沒有被毀),光王李怡能到哪裡去寄居佛門,甚至還出家?換句話說,說他去遊歷道家宮觀恐怕還靠譜一些。

歷史上北周武帝、唐武宗和之後周世宗柴榮三次大舉毀掉寺廟,目的都很相似,就是釋放人力,編入戶籍能夠增加收益。額外北周武帝和周世宗還為了有兵員擴充軍隊。

唐宣宗李忱究竟為何要打擊一代名相李德裕?

影視劇中的唐武宗形象

光王就算到民間,就算地方有殘存寺廟,當時風聲鶴唳,恐怕見到他也不敢冒險收留。光王李怡可是一個青壯男子,很容易被清查出來。筆者之前論及唐初貞觀時期民間狀況還曾強調,唐代比較清明太平的時期,普通人就算跨州過府都手續麻煩,需要各種備案。初唐、盛唐時期所謂遊歷天下的文人,一般都是借公事,要麼就遭貶謫,所以才會在詩文中流露感慨,否則,一般人哪有機會漫遊大好河山?

安史以後,中原各地流民增多,雖然確實民間流動性增大,但換句話說,冒險的成分也增大。但是從德宗、憲宗到武宗幾代都有過恢復百姓生計的努力,伴隨朝廷解決藩鎮問題,自然也要樹立相對嚴謹、規範的管理地方的制度。關中、河南一直是唐朝腹心之地,更是重點所在,我們的光王李怡又能夠去哪裡?所以這個傳說盡管是在唐宣宗過世後不久就開始流傳,但根據當時客觀情況看(主要是之前唐武宗時期的背景),可信度不算高。

光王李怡之所以能夠登基成為唐宣宗,完全依靠宦官頭領馬元贄扶持,撇開武宗的五個兒子坐上龍椅。李怡要比武宗李炎大四五歲,當時已經三十六七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而他接手的唐朝,經過李德裕和武宗一番大力整頓,不論在藩鎮痼疾還是凋敝民生方面,全都有一番新氣象,所以,唐宣宗簡直撿了一個大便宜,正所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

本來馬元贄扶持光王上位是得到宰相李德裕的認可,都知道,李德裕是會昌時期的靈魂人物。光王幾十年來一直是京師宮廷的著名宗室蠢蛋,號稱連話都說不利索的中年怪蜀黍。那麼,李德裕能夠支援這樣一個年長皇帝,除了代表宰相六部官員對官宦神策軍方面的妥協,主要還是外朝依然可以由他主事,這才說得過去。可結果卻令人大跌眼鏡,宣宗很快搖身一變,用強有力的事實證明他並非大家口口相傳的“傻白甜”形象。《舊唐書》稱:及監國之日,哀毀滿容,接待群僚,決斷庶務,人方見其隱德焉。《資治通鑑》則記載:“自即位以來,治弒憲宗之黨,宦官、外戚乃至東宮官屬,誅竄甚眾。”

對李德裕在武宗時期營造的氛圍,唐宣宗要刻意改變。他盡力緩和當時非常壓抑的朝野氣氛,就以犧牲李德裕迅速立足,博得眾多文武大臣,尤其牛派成員擁戴。牛派大臣大多虛有其表,崇尚詩文辭令,他們反過來又為宣宗樹立威望起到很好的鋪墊。大中時期為宣宗在後世創造所謂“小太宗”形象,感覺有君臣刻意共謀的機緣色彩。只不過,僅僅施展才幹不過五年的李德裕,成為一個無奈的祭品了。

唐宣宗推翻會昌局面的行動非常快。坐上龍椅不到一個月,武宗李炎尚未正式下葬,就改李德裕為荊南節度使同平章事,調離長安,眾人都震驚。武宗所寵任的道士趙歸真當然以追責的名義被杖殺,軒轅集流放嶺南,處置方士本來可算有的放矢,可要說宣宗真的是大義凜然地反感方士,卻並非如此。十年之後,他到晚年又將軒轅集召回宮廷詢問長生之術,所以,登位之初的措施完全是圍繞鞏固地位,並非要真的做出一番與武宗完全不同的新氣象。

當武宗下葬後,李德裕再調東都留守,同平章事被解除。次年冬,武宗時期的吳湘案被重新審理,李德裕再貶潮州司馬。大中二年(848)秋,貶為崖州司戶,次年冬李德裕就卒於貶所。究竟唐宣宗李忱與李德裕有怎樣的恩怨,要非將李德裕貶死不可呢?

唐宣宗李忱究竟為何要打擊一代名相李德裕?

影視劇中的李德裕形象

過去許多研究一般都聚焦君相之爭的框架,這肯定是原因之一。對於費解的歷史現象,後人往往透過種種套路,希望像運用數學公式一樣解答一些疑惑難題,為的是方便後人接受和理解。可實際任何一件比較重大的複雜的事件,何以會發生肯定都不簡單,並非我們教科書式的條條框框可以照本宣科。

唐宣宗李忱繼位以後當然希望一切能以自己的方式辦事,他不會再像武宗李炎那樣樂意把籌劃大局統統交給宰相,而皇帝只是提出一些想法意願,或者選擇判斷宰相、六部大臣拿出的各種方案。像李德裕甚至還會幫武宗李炎判斷,進行一些勸說和解釋。

唐宣宗李忱與李德裕的矛盾恐怕並非單純是皇帝和宰相的職權問題。

李忱的確帶有強烈的報復色彩,有複雜的心理壓抑太久後爆發的宣洩因素。後人基本都承認,唐宣宗絕非那種是非不分的昏庸之輩,甚至個人素質的好評還比武宗李炎多一些,所以,他反對李德裕的行為,直到要置對方於死地,照一般皇帝和宰相基於職權劃分的“公事”分歧,實在難以解釋,幾乎顯得不可理喻。

這一矛盾背後分明有李忱解不開的心理死結,他要搬掉李德裕這個絆腳石,一切事情要自己說了算,借懲辦李德裕樹立自己的龍威,強烈證明他內心的自卑與自強兩種隱秘情結互相糾纏,牢不可分。

首先,從李德裕參與朝廷公事開始,輔佐文宗、武宗兩個侄兒輩的皇帝,在朝野威望顯赫。李忱在宗室和大臣之間,過去毫無地位,甚至被嘲弄。就像俗話說,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李忱,必須把當時高高在上的李德裕當做最大的目標,必須要強勢壓制,說白了,李德裕被當成了新君的靶子。

其次,從宗室傳承傳統來說,李忱作為唐憲宗後期所生排行很小的兒子,根本無緣皇位。不僅出身差,還生的晚。在憲宗的嫡子穆宗李恆登位之後,按說皇位一旦傳給他自己的兒子,這更加符合禮制規矩,之後,傳承就自然遠離了其他同輩皇子。

之後敬宗、文宗、武宗的傳承幾番遭遇變數,實際又回到兄弟相傳的軌道,無形中滋生李忱自強的念頭,因為他不服命運!李忱成長以後,自我感覺比李恆和兒子李湛強得多,內心總以當年次子上位的太宗世民為榜樣(最終留下小太宗的綽號顯然是宣宗刻意營造的輿論)。

李忱並非單純看扁哥哥李恆和侄兒李湛,實際還有對郭太后及其子嗣充滿深深的敵意,忍了二十多年羞辱和嘲諷,朝李德裕與郭太后所代表的一切釋放他的憤恨。

唐宣宗李忱究竟為何要打擊一代名相李德裕?

影視劇中的馬元贄形象

李德裕不僅是憲宗名相李吉甫的兒子,他還是群臣派別紛爭的焦點,一直處在旋渦之中,尤其會昌年間整頓朝野已經得罪許多人。像白敏中(白居易的從弟)、崔鉉、令狐綯等一大批人受李德裕壓制,被宣宗召回提升宰相以後,由他們不斷羅織罪名,最後將李德裕貶為崖州司戶參軍。崖州就是海南島三亞,李德裕是前往比蘇東坡還早近300年的海南島,可想而知會多麼荒涼原始。

白敏中其實最早也是李德裕發掘,推薦當翰林學士知制誥。以德宗以來的翰林學士是接近皇帝的天梯,足見李德裕對白敏中充滿賞識。當時大詩人白居易名頭顯赫,武宗本來也想啟用,但白居易已年老,死於會昌末年。李德裕就認為白敏中的才華見識都不亞於白居易,可能是哄武宗高興,但也表明他對白敏中是有期待的。雖然沒有很快重用,也不算當真嚴厲的壓制。

可白敏中的確是有攀龍附鳳之心,對武宗年間受冷遇很不甘心,宣宗即位後的一些舉動,讓他看到機遇,就和崔鉉找各種理由對付李德裕。因為李德裕是卓有聲望的一代名臣,宣宗作為新君要以積極正面的形象示人,不能直接以某些罪名就處死李德裕(畢竟不可能涉及什麼十惡不赦的大錯),所以就採取“折騰”的方式,當李德裕被遠謫天涯的時候,除了留下文書對白敏中會如此對他感到鬱悶,唯有世交子弟段成式(段文昌之子,《酉陽雜俎》的作者)還有書信往來,寬慰李德裕。

而白敏中靠對李德裕恩將仇報升遷中書侍郎兼刑部尚書,跟著加金紫光祿大夫、尚書右僕射、太清宮使,封太原郡開國公,食邑2000戶,在大中前五年裡多達十三次升遷(大中五年還立下過招撫西北党項等的軍功),位居四輔之首,可謂風光無限。

而崔鉉很早已經對白敏中有嫉妒心理,想設法排擠他,提議讓他去應對複雜的部族問題是設下一個圈套,可白敏中福星高照,結果大出意料。

當時西北党項隨著河西張義潮對吐蕃的反抗,他們的勢力開始擴充套件,對周圍的州縣有很大滋擾。宣宗對白敏中正寵信有加,以當年裴度出征淮西的使相禮遇,居然不負期望順利解決,後專任邠寧節度使,簡直叫嫉妒白敏中的崔鉉吐血。

白敏中當然不可能與裴度相提並論,更加沒有軍事才華,但他以收買籠絡的方式居然遏制了党項的進一步行動。跟著大中七年(853)改西川節度使又是需要去應對西南諸部的問題。白敏中在成都坐鎮五年,同樣把地方理得很順,整訓軍隊,鞏固邊關,發展生產,尤其在成都開鑿金水河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實在頗有成績,被加太子太師。

如從客觀看,白敏中對李德裕一事很讓後人不齒,也算不上具有什麼特殊才幹,可他也不是純粹靠溜鬚拍馬勝出,更不是完全毫無本事的傢伙。白敏中在牛李紛爭最後的階段,除了人際關係傾向牛派,以及保護自身利益,總體個人修養還是過得去(這一點就好比德宗時期為人同樣糟糕的盧杞也很清廉節省)。換句話說,白敏中也不完全就屬於李宗閔、牛僧孺那種對朝局完全保守的人物。畢竟他是由李德裕推選出來的,顯然他有渴望積極有為的一面才能被相中。所以,面對這些人生軌跡比較複雜的歷史人物,其內在真的很多面,一點不簡單。

如果李德裕還可以說主要是宣宗做大事的絆腳石,實際更有私人恩怨的是郭太后,更加體現宣宗出身寒微的自卑心理。其母鄭氏不但不受郭太后喜歡,本來就是郭氏身邊的一個侍女,這是李忱心靈上一塊抹不去的,帶著恥辱感的身份烙印。

唐宣宗李忱究竟為何要打擊一代名相李德裕?

唐宣宗是白居易的著名粉絲,順帶重用白居易的弟弟白敏中

之所以鄭氏會做郭氏侍女,因為她過去是宗室李錡的寵妾。李錡在憲宗元和初期曾在地方圖謀生事被討伐。府上有兩個著名妾侍,一個是生下宣宗李忱的鄭氏,另一個是被大詩人杜牧寫入長詩的杜秋娘。恰恰她出自地方宗室逆臣身邊的妾侍,連帶生下的兒子李忱,正是被郭氏和宗室親貴看不起的根源。

憲宗之後的穆敬文武幾代,穆宗李恆是郭後的親子,李忱的同輩兄長。敬宗李湛是郭後的孫子。文宗、武宗雖然是宣宗李忱的侄兒輩,年紀其實也相仿(敬宗李湛和文宗李昂都比李忱大一歲,武宗李炎也僅比他小四歲),文武二君與郭後沒有直接血親關聯,但他們的母親皆得到郭太后首肯。文宗李昂對郭太后非常孝順,經常奉送好吃的孝敬。

武宗雖然任性貪玩,可也會博郭太后喜歡,比如請教如何當好大唐天子。郭氏曾教導:“諫臣所上章疏應當留心閱覽,覺得可行的就採用,如有不妥之處,可以徵詢宰相的意見。不得拒受直言,不要聽信讒言,要以忠良之士作為心腹。這樣就能成為盛德天子。”

由於當年憲宗死的時候流傳許多風言風語,像憲宗被宦官所害,其實郭氏有所參與意圖扶立穆宗登位的潛在因素。雖然一直以來無法肯定,但如果分析疑案形成,從誰最受益的角度,郭太后實在很難擺脫加害憲宗的嫌疑。

到宣宗坐上龍椅,他很難從自己仇恨郭氏的角度宣洩對其打擊,隱忍二十多年後,在李德裕罷相不久,逼死郭太后且不許合葬憲宗陵寢,正式抬出憲宗之死的疑團作為一個堂而皇之的藉口。

大中二年(848)六月初一,堂堂太皇太后的郭氏在宮中居然上演一出尷尬的跳樓秀,當晚就神秘離世,很大程度就是被宣宗刻意逼迫。

當時,太常官王暤奏請將郭氏合葬於憲宗景陵,宣宗非常不高興,命白敏中責備王暤。王暤反駁:“郭後是唐憲宗在東宮時的元妃,作為兒媳侍奉唐順宗,經歷五朝皆為天下母后,不應再有異議。”白敏中只能以發火下臺。

當時另一大臣周墀也加以指責(周墀也是牛派人員,文宗甘露之後被軟禁宮中,曾向周墀哀嘆自己不如漢獻帝),王暤始終不肯屈從。周墀說:“王暤確是孤傲耿直。”宣宗將王暤貶為句容縣令,最終入帝陵陪伴憲宗的是宣宗之母鄭氏。

從家世背景看,李德裕和郭氏都出身名門,而唐宣宗與其生母出身相當卑微,所以他首先把目光轉向相對不大起眼的白敏中、令狐綯、牛僧孺等。然後將之前被打壓的李宗閔、崔鉉、楊嗣復、李珏、崔珙全部調回,以此恩遇來收攏名門子弟的口碑,所以大中時期就結束了長達四十年的所謂牛李之爭。

這是宣宗從朝廷官員上層掙得擁護的手腕,再以一些學者研究,宣宗很可能很早就與一些屬於翰林學士階層的官員暗中往來,至少與白敏中、徐商、韋琮等交往非常早,這些人在李忱登位之際幫忙鞏固皇位有很大作用。

其次,宣宗大力恢復寺院,也是藉此安撫僧侶和民間士紳階層的手腕。之前唐武宗和李德裕大力整肅教門寺院,財產被剝奪,強迫人員還俗,經籍散佚。不僅是單對佛門,連明教摩尼寺、祆教拜火祠、景教大秦寺等全都受到波及,這是佛門歷史上號稱“三武一宗”劫難範圍最大、也最嚴厲的一次。當時百姓不論貧富,大多數也有各種信奉,甚至不乏痴迷者。儘管會昌年間從朝廷執行下來比較嚴苛,確實客觀上減輕了許多百姓供養僧尼的負擔,使社會免於陷入之前歷次迎佛骨一類的狂熱。

但是,唐宣宗即位後,很快使各類教門得到恢復。整個大中年間,唐宣宗雖然憑藉較強的個人能力維持社稷比較平穩,可從根基而言,依然仰仗會昌年間李德裕打下的基礎。

唐宣宗李忱究竟為何要打擊一代名相李德裕?

影視劇中的唐宣宗形象

大中元年(847)三月,宣宗就下詔:“應會昌五年所廢寺,有僧能營葺者,聽自居之,有司毋得禁止。”《資治通鑑》就對此評曰:“是時君、相務反會昌之政,故僧、尼之弊皆復其舊。”胡三省也嘆道:“觀通鑑之書,則會昌、大中之是非可見矣!”

不要說通鑑和胡三省是宋代對唐代的回顧評價,實際這一弊端在宣宗年間就有人提出警惕,大中五年的科舉進士孫樵就上書: “百姓男耕女織,不自溫飽,而群僧安坐華屋,美衣精饌,率以十戶不能養一僧。武宗憤其然,發十七萬僧,是天下一百七十萬戶始得蘇息也。陛下即位以來,修復廢寺,天下斧斤之聲至今不絕,度僧幾復其舊矣。陛下縱不能如武宗除積弊,奈何興之於已廢乎!日者陛下欲修國東門,諫官上言,遽為罷役。今所復之寺,豈若東門之急乎?所役之功,豈右東門之勞乎?願早降明詔,僧未復者勿復,寺未修者勿修,庶幾百姓猶得以息肩也。”

中書門下也奏報:“陛下崇奉釋氏,群下莫不奔走,恐財力有所不逮,因之生事擾人,望委所在長吏量加撙節。所度僧亦委選擇有行業者,若容兇粗之人,則更非敬道也。鄉村佛舍,請罷兵日修。”

若回顧會昌年間之所以行事激進,主要還是為維繫平定藩鎮的戰事,緩解經濟壓力,從今天的話說是一種戰時特殊策略。因為從憲宗到武宗,都是戰事頻繁,而經濟凋敝從唐德宗結束安史之禍從未得到完全恢復,錢幣財政非常緊張,唐德宗甚至多次下令禁止現錢出境,京師長安屢遭戰事,大量商人帶了錢到別處貿易,使長安的錢幣更加缺少。很多地方市井交易都以綾、羅、絹布、雜貨與錢兼用。

唐憲宗算是後期最積極有為的皇帝,一共在位十五年,就有十二年在平定各地藩鎮,進一步造成貞元以來的經濟緊張。各地出現大量“虛錢”,價值越來越大,從以一當十到當三十,甚至當五十。

最初唐肅宗在平安史時已經產生當錢。此後民間流行以物抵值,進一步促使“虛錢”的流通,完全就是當時經濟困境的反映,也是唐德宗會更改稅法的一個背景。到唐憲宗期間為了恢復市場和加強財政,還於元和六年和十五年進一步調整稅額,這就是為什麼官府和民間會出現一些變通交易方式,所以唐朝後期還出現有異地支取的“飛錢”。安史之後經過幾代皇帝林林總總的困境積累,到李德裕對唐武宗時期大局的把控,終於促使透過再一次對教門進行整頓打擊,臨時緩解朝廷官府的經濟壓力,這就是會昌毀佛的根本大背景。

唐宣宗李忱究竟為何要打擊一代名相李德裕?

唐宣宗的畫像

唐宣宗剛繼位就力推恢復寺院,實際正如後來的批評,朝廷官府還並沒有完全扭轉經濟的困境。唐宣宗明明享用了李德裕整頓幾年的成果,卻又一改會昌時期的措施,純粹出於對李德裕個人名望和行事方式的不滿。但是,唐宣宗在大中時期的主張並沒有在會昌的基礎上有多大積極因素。

比如大張旗鼓恢復教門的興旺,同樣不過五年,準備要與黨項羌作戰時,宣宗就感到來自輿論和財政的雙重壓力,下令限制建造佛寺。次年底,中書門下又上奏:“度僧不精,則戒法墮壞;造寺無節,則損費過多,請自今諸州準元敕許置寺外,有勝地靈蹟許修復,繁會之縣許置一院。嚴禁私度僧、尼。若官度僧、尼有闕,則擇人補之,仍申祠部給牒。其欲遠遊尋師者,須有本州公驗。”宣宗從之,不得不吸收會昌年間的一些嚴苛措施。

唐宣宗在多數時候,很想表現相對懷柔的治理方式,故意迴避一些困難和隱患,比如支援白敏中以籠絡的方式解決党項危機,比如民間實際已經在醞釀著矛盾,包括其他邊疆地區也有一些矛盾。

總的來說,唐宣宗的確好運,以至於一登位就有河西歸義軍的出現,讓唐朝聲威在邊疆有所恢復,其他各方面問題也基本能夠順利擺平或遮掩,社會局面仰仗會昌時期的基礎,沒有進一步惡化。可一旦宣宗死,很快這些被掩蓋的系統漏洞立即爆發,也就懿宗、僖宗兩朝,大唐社稷就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