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琵琶行》裡的那個琵琶女嗎

為什麼有人認為《琵琶行》中的琵琶女並不可憐,甚至自作自受?

這個問題其實涉及到一個很基礎但卻很少有人深入去想的問題——

《琵琶行》中的琵琶女,究竟在傷感什麼?

白居易又在傷感什麼?

他們怎麼就『同為天涯淪落人』了?

高中時,讀這首詩,目光更多地是被白居易大段描寫琵琶曲的句子驚豔到了,並沒有認真去想過這個問題,只是隱約覺得,她在感慨現在過的不如意而已。

前幾天,我自己偶然間又聽《悲慘世界》中的那首I dreamed a dream,結合自己的經歷,忽然間感慨了很多。

看看琵琶女對自己年少時候的講述——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

其實,琵琶女對自己的過往生活是怎麼看的呢?

自豪,驕傲,追憶,留戀。

還記得《琵琶行》裡的那個琵琶女嗎

我才不是潯陽這種小地方的農家女,我可是出身於天子腳下的皇城,長在車水馬龍的喧囂繁華之地下馬陵,是見過大世面的女子。年少成名,技冠京城,是無數富家子弟追捧的教坊頭牌。貴重的簪子,唱著歌隨手拿來打拍子,碎了就碎了;精工細作的羅裙,打翻酒杯灑上去弄髒了就髒了,洗不乾淨也沒關係,再換一件就是了。年少時候,日子總是那麼歡樂,有錢,有才,有貌,有照顧自己的家人,有追捧自己的粉絲,彷彿這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一天,沒有終點……

她有後悔嗎?沒有。

她覺得她年少時做錯了嗎?沒有。

她覺得現在過得很不好嗎?也不見得。

她對現在生活唯一一句抱怨就是『商人重利輕別離』——然而丈夫外出也是為了謀生而已,又不是去花天酒地。

那她在感慨什麼呢?

—夜深忽夢少年事。

就因為如此?

是的,就因為如此。

I dreamed a dream裡面的歌詞,大概非常符合她的心境了吧。

I dreamed a dream in time gone by

When hope was high

And life worth living

I dreamed that love would never die

I dreamed that God would be forgiving

Then I was young and unafraid

And dreams were made and used and wasted

There was no ransom to be paid

No song unsung, no wine untasted

我夢見,往昔時光;

那時,希望滿懷;

那時,生命豐盛;

那時,真愛不渝;

那時,大把青春和時光在手,可以肆意揮霍,無樂不作,無酒不飲,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對酒當歌共享人世繁華。

也許,她也曾和某個『五陵少年』暗生情愫愛得轟轟烈烈,但終究無法跨越門第之坎。

也許,她也曾幻想著碰到哪個微服私訪的顯貴人物,自己也成為民間傳奇故事和戲文裡代代傳唱的佳人。

……

還記得《琵琶行》裡的那個琵琶女嗎

這一切,都隨著『暮去朝來顏色故』,走到了盡頭,『弟走從軍阿姨死』,無依無靠的她,也要自己想辦法活著了。

幻想和夢想,在『老大嫁作商人婦』之後,徹底幻化成年少時的泡影。

她終究也活成了自己不喜歡的中年婦女的樣子了吧?她終究也活成了日日百無聊賴等待丈夫歸來的深閨怨婦吧?褪去幻想和夢想的少年時代之後,就是柴米油鹽的平淡生活,尤其是對於歌伎,這種落差,簡直太大。

她不需要悔過。但凡出身比較講究的人家,斷然不會讓女兒去做歌伎。以她的出身,就算不做歌伎,也不過是京城貧寒人家的普通女子,最好也不過嫁一個本地小本生意人,甚至連做這些年少時期白日夢的機會都沒有。

她現在的不如意和落寞根本不是年少時候花天酒地導致的“報應”,說不定,正因為她年少時候太過盛名,才能高攀上一個經濟條件不錯的茶商。所以,她根本不需要同情。

她所有的自哀自憐,不過是因為自己擁有太過驚豔的青春年少——尤其是,她的青春還被夢想和幻想包裹著,只差一絲運氣,她就是下一部傳奇戲劇的女主角。

這個世界對於人類而言,最殘忍的事情,莫過於,我們身體、感官、頭腦的巔峰,都在於年少時期。隨著壯年不再,我們要懷著對年少時期的記憶,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一年一年不如以前,思考能力逐漸下降,記憶力逐漸消退。這本身,就是最容易傷感的一件事了。

那天,我寫下這段文字,忽然覺得,好像有點理解琵琶女到底在傷感什麼了,然後專門來知乎搜這個問題。

還記得《琵琶行》裡的那個琵琶女嗎

白居易說了些什麼引起琵琶女的共鳴了呢?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江地低溼,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他寫這麼多,除了第一句交代了自己的背景,後面全都在寫什麼?——自己在潯陽,從來沒聽到過好的音樂,從去年到現在這是第一次如聞仙樂。

為什麼琵琶女會“感我此言良久立”呢?

白居易是真正理解她在傷感什麼的人。

他從京城來,他見識過帝都的繁華和豪奢,流連過煙柳繁華地的絲竹繞樑,就更明白潯陽這種地方的偏僻,對琵琶女而言是怎樣的落差。她引以為傲的琵琶技術,在地僻無音樂的潯陽,也只能一個人在船上隨便彈一彈打發時光。

潯陽當地人是不會理解她的——

你一個歌伎出身的女子,現在吃穿不愁,日子過得也不錯,有什麼可傷感的呢?你過得比大部分吃不飽飯的人強,犯得著矯情嗎?

白居易明白。他跟琵琶女講的是,我就從京城來,我和你一樣,你苦於潯陽沒有能欣賞你琵琶的人,我苦於潯陽沒有你這樣的好音樂。我們真正是天涯淪落人,是知音,是懂彈的人碰到了懂聽的人。

白尚書應舉,初至京,以詩謁顧著作。顧睹姓名,熟視白公曰:“米價方貴,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即嗟賞曰:“道得個語,居即易矣。”因為之延譽,名聲大振。

這是年少時期的白居易,他初入京師,也曾是長安城中最閃耀的少年。

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

朝罷香菸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

——杜甫

還記得《琵琶行》裡的那個琵琶女嗎

他也曾見過盛世長安的大明宮啊。長安城的氣度和威儀,喧囂和繁華,就在去年,還屬於他。

而現在,在潯陽,『舉酒欲飲無管絃』。貶謫之人,也不是時時刻刻都鬱鬱寡歡的,總有那麼一兩個觸發點,讓自己繃不住。

要離別的人,飯局上把酒言歡、互訴衷腸,大家說,不如找個地方再盡興玩一會兒。於是,在小縣城的鬧市區,半夜一群人挨著找KTV和酒吧,不是打烊,就是停業,連個像樣的大排檔都找不到。那個時候,會忽然想起以前在北上廣打拼時候的熱鬧吧。

曾經名動長安,才絕京師,醉情聲色之中,也恍惚把他鄉作故鄉。然而,離開之後才發現,長安,誰來了誰走了,依舊繁華鼎盛,不過換了一批又一批充斥著青春和夢想的作樂之人。

真正經歷過繁華的人,是很難甘於平凡的。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溼”,經歷過繁華和鼎盛之後,那份不被理解的孤獨感,在這裡得到了共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