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紹基先生(1799-1873)有這樣一幅墨跡:
德公子瞻居然佛祖,右丞與可乃真畫師。
德公子瞻居然佛祖
,大意是——像龐德公、蘇東坡那樣的人,其胸懷境界堪比如來佛祖;
右丞與可乃真畫師
,大意是——像王維、文與可那樣的人,其境界功夫才無愧於真畫師。
先看上聯“
德公子瞻居然佛祖
”。
這裡之所以將龐德公、蘇東坡和佛祖相提並論,大概是因為這兩人太不俗了吧。
蘇東坡大家再熟悉不過了,有澄清天下之大志,有悲天憫人之情懷,眼見得天下無一個不是好人;而且他自己也覺得“
前身恐是盧行者
”,認為自己就是禪宗六祖慧能(即盧行者)轉世。
再看龐德公,此人是東漢末年的隱士,生前身後粉絲無數,蘇東坡即其中之一。在東晉史學家習鑿齒(約320-400)的《襄陽記》中,對他有這樣的記載:
司馬德操
(即司馬徽)
嘗造公
(即龐德公)
,值公渡沔,祀先人墓。德操徑入其室上,呼德公妻子,使速作黍,“徐元直
(即徐庶)
向言,有客當來就我與公談論。”其妻子皆羅列,拜於堂下,奔走供設。須臾,德公還,直入相就,不知何者是客也。
這一段的大意是:司馬徽、徐庶(都是諸葛亮朋友圈裡的常客)這些人,到了龐德公家裡,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呼奴喚婢,根本看不出誰是主人、誰是客人。
龐德公就是這樣的好脾氣,這樣的好脾氣源於發自內心的仁愛。
古語云:
不俗既仙骨,多情乃佛心
。龐德公與蘇東坡,都是這樣大慈大悲的人。
那有人可能會說了:有慈悲心的人多了去了,縱然他倆慈悲得很純粹,這裡稱之為“
佛祖
”也有點過分了吧?
其實這一點都不過分,禪宗自己就講:
人人都有佛性。一念迷,佛即眾生;一念悟,眾生即佛。
再看下聯“
右丞與可乃真畫師
”。
為什麼說王維、文與可是真正的畫師呢?那是因為他們太瞭解所畫的物件了。
蘇東坡有一首詩《王維吳道子畫》,將王維和吳道子兩人做了一番對比:
何處訪吳畫?普門與開元。
開元有東塔,摩詰留手痕。
吾觀畫品中,莫如二子尊。
道子實雄放,浩如海波翻。
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
亭亭雙林間,彩暈扶桑暾。
中有至人談寂滅,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
蠻君鬼伯千萬萬,相排競進頭如黿。
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
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
祇園弟子盡鶴骨,心如死灰不復溫。
門前兩叢竹,雪節貫霜根
交柯亂葉動無數,一一皆可尋其源。
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
摩詰得之以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
吾觀二子皆神俊,又於維也斂衽無間言。
詩中東坡盛讚二人的畫技,但兩者相較,覺得吳道子“
猶以畫工論
”——仍然只能算個畫匠;而王維呢——能畫出“
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
”、“
心如死灰不復溫
”的傳神之處,寫人寫面更寫心,神妙能到秋毫顛,自然要勝出一籌。
對於王維,蘇東坡只能透過文字與畫作中去了解;而對於文與可則不同了,他是蘇東坡的至交好友,關於他的畫技,蘇東坡在《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中是這樣說的: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於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與可之教予如此。
文兄自與竹有素,信筆寫來即傳神。大家看,照東坡先生的說法,文與可畫竹,就是從其胸中奔湧到筆底、再在畫卷上蓬勃生長出來的。
文與可畫竹是這樣的,徐悲鴻畫馬、黃胄畫驢,齊白石畫蝦蟹蟲魚,也都是這樣的。沒有與繪畫物件的常年廝混,識其形、明其性、通其情,又如何能胸有成竹、下筆傳神呢?
不僅畫畫,寫文章也是一樣的。我們看趙樹理筆下的李有才、二諸葛、三仙姑等,寥寥幾筆,人物就從文字中跳出來了。這也是趙先生和老百姓常年同吃同住同勞動、換來的“筆感”。
不僅畫畫寫文章,做一切事情也都是這個理,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深入到工作物件中去、是不可能把工作幹好的——馬拉多納、梅西之於足球,凱撒、漢武帝之於政治,高斯、陳景潤之於數學,都是一樣的。
總體來看,這一聯上聯說做人,下聯說做事,也是一副很不錯的書房聯。
最後再補充一點:這一聯的平仄有些不整齊,改成下面這樣,或許好一點:
德公
(平)
蘇子
(仄)
居然
(平)
佛祖
(仄),
與可
(仄)
右丞
(平)
真乃
(仄)
畫師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