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前面說過，鴛鴦、彩霞等幾個問候賈母、王大人的大丫頭，月例銀為一兩。停奉寶玉的大丫頭晴雯、麝月等要低一等，月例只有一吊錢。但襲人是個例外，也拿著一兩銀子的份例。對此，鳳姐有一番解釋：“襲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過給了寶兄弟使。她這兩銀子還在老太太的丫頭份例上領。如今說因為襲人是寶玉的人，裁了這一兩銀子，斷然使不得。若說再添一個人給老太太，這個還可以裁她的。……”（第三十六回）這話是鳳姐與王夫人討論丫鬟月錢時說的。也就在此刻，王夫人當場拍板，給襲人提高待遇，說：“明兒挑一個好丫頭送去老太太使，補襲人；把襲人的一份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裡，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以後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份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
鳳姐樂得順水推舟，於是襲人的待遇一下子漲了百分之一百五六十。按照賈府的規矩，這也並未出格。因為襲人的實際地位，已經等同於“姨娘”，早在四年前，她已同寶玉“初試雲雨”（襲人與寶玉“試雲雨”是在小說第六回，據紅學家稽考，應在四年前。參考周紹良《紅樓夢繫年》，載《紅樓夢研究淪集》。）、形同夫婦。她當時所以不曾拒絕寶玉，是因為“素知賈母已將自已與了寶玉的”。這一切自然也得到了王夫人的默許。王夫人十分看重襲人，認為襲人“懂事”，辦事穩妥：“比我的寶玉強十倍！寶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解得她長長遠遠的伏待他一輩子，也就罷了。”只是賈政不允許寶玉小小年紀納妾，所以王夫人的意思是“如今且渾（混）著，等再過二三年再說”。（第三十六回）也正因如此，襲人的“姨娘津貼”尚不能從“官中”公開支取，而是由王夫人的份例銀子中私下撥給。
也就是說，襲人的待遇已遠遠把鴛鴦、彩霞甩在後面，同屋的睛雯、麝月就更不在話下。鴛鴦是賈母的“柺棍”，在賈府中居於丫鬟的“首宮”，但畢竟還是丫餐，奴隸。襲人的實際地位已是姨娘，屬於“半個主子”，只是仍難擺脫那另一半的奴隸身份。姨娘即妾，“妾”字的原義即為女奴。儒家經典《尚書》中已出現“臣妾”字樣，“臣”是指男性奴僕，“妾”即女性奴僕。有人從字形分析，說妾為“立女”——在旁侍立伺候的女人還不是奴僕嗎？後來則把男人在妻子以外所娶的女人稱為妾，妾在家庭中的地位也始終是卑賤的。儒家文化強調維護社會及家庭中的等級秩序，一再警告：“妻妾不分則家室亂。”（《呂氏春秋·慎勢》）怎麼分？自然是妻貴妾賤。妻貴到什麼程度，妾又賤到什麼程度？《紅樓夢》透過月例銀子的發放，恰恰給出一個看得見、算得出的價值差別來。
現代讀者對古代的妻、妾制度不大明瞭，或許會模糊認為：若正妻相當於一個工作單位的正主任，妾怎麼也得是個副主任吧？正主任每月拿二十兩銀子的薪水，副主任再不濟，也應拿個十兩八兩的。可是，不。我們看到，小說裡同樣給賈政生兒育女的趙姨娘，每月份例只有二兩銀子，僅僅是正妻王夫人的十分之一！仍是第三十六回，因談到眾人的月例，王夫人趁便問鳳姐：“正要問你，如今趙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鳳姐回答：“那是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有環兄弟的二兩，共是四兩，另外四串錢。”這就是一位姨娘的身價，跟“妾身未分明”的襲人是同一個價碼。這個殘酷的現實，毫釐不爽地標出妾在封建家庭中的卑微地位：你因與男主人同床共枕，勉強算得上半個主子，可是你仍然未脫奴隸身份！書中幫戲的女孩兒芳官跟趙姨娘對罵，說是：“姨奶奶犯不著來罵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呢！”這直戳趙姨娘的心窩子，卻是大實話——姨娘的身份比丫鬟搶不到哪去，唯一的不同，是作為奴隸的她還承掃著替主子生兒育女、傳宗按代的任務。也正是這點兒不同，讓她們比一等大丫頭多拿了那一兩銀子。
趙姨娘母子那四兩銀子四串錢裡，不知是否包括屋裡丫鬟的月例。趙姨娘使著兩個小丫鬟：小吉祥和小鵲。一次趙姨娘抱怨說，她的丫鬟被扣了月錢，由原來的每月每人一吊，減為五百，很顯然，這是鳳姐的主意。在鳳姐看來，伺候姨娘的丫餐，怎麼配跟伺候少爺的享受同等待遇？她事後發威說：“糊塗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東西，別作孃的春夢！明兒一裹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裁了丫頭的錢，就抱怨了咱們！也不想想是奴幾，也配使兩三個丫頭！”在鳳姐面前，趙姨娘輩分雖長，但永遠難跨主僕鴻溝，永遠是任由主子責罵的“奴幾”！在作者曹雪芹的生活中，是否真的有一位姨娘身份的人皆深深傷害過他，他才會在小說中設計這樣一個人見人厭的姨娘形象，並注入重重詛咒？實趙姨娘的可厭並非源自她的卑賤身份，主要在於她見識“陰微鄙賤”（笫二十七回），缺乏自知之明。而對於書中其他“姨娘”，如平兒、香菱、周姨娘等，曹雪芹並未歧視，仍以他一貫的同情之筆，敘寫她們的一言一行。
也有人說：襲人應當是個例外。曹雪芹雖未公開批評她，卻以含蓄之筆暗示其虛偽，否定她的為人。例如，晴雯是頂著“狐理精”的罪名被出怡紅院的，其實真正與寶玉發生兩性關係的，恰恰是襲人！鴛鴦寧死不肯嫁給賈赦做小老婆，襲人卻順從地接受了姨娘的地位，享受著姨娘的待遇。曹雪芹還借晴雯之口、以玩笑形式“罵”襲人是“花點子哈巴狗”。甚至寶玉也對她產生過懷疑，曾問：“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挑不出你和麝月秋紋來？”（第七十七回）
然而襲人是冤枉的。至少晴雯被逐這件事與她無關，書中明寫是王善保家的進讒所致。其實襲人何嘗不清楚自己的地位？第十九回，稱讚她的表妹，說：“怎麼也得她在咱們家就好了！”襲人聽了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家來？”後來見寶玉無言以對，又笑說：“怎麼不言語了？想是我才冒犯衝撞了你？明兒賭氣花幾兩銀子買她們進來就是了。”話語間，何等明白清醒。
儘管如此，她還是馴順地接受了賈府家長的安排。在那個時代，對於一個無力與命運抗爭的女孩子，也許這樣的結局並不算壞。現代批評家往往是不講邏輯的。例如，納妾制度是封建時代的毒瘤，妾本身是男權社會的受害者，批評家的矛頭應當指向誰？是納妾制度的受害者，還是制定、踐行這種制度的害人者？是對準襲人、香菱、平兒，還是對準賈赦、賈珍、賈璉這一群好色的老爺少爺們？就是寶玉，也未見有人批評是他“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的。
一味批評襲人的人，一定也不曾注意小說人物的年齡。按小說敘述推斷，寶玉在大觀園中嬉戲度日時，大約只有十二三歲。襲人比寶玉大兩歲，也只有十四五歲，相當於今天的初中女生。在這個年齡上，今天的大多數城市女孩兒還在父母的呵護下挑吃揀穿、撒嬌使蠻，而這個窮人家的孩子卻已被賣多年，先後伺候過老主人賈母，小主人史湘雲、賈寶玉。她不但得不到父母的怙恃嬌慣，還得努力照管好自己；又要應付周圍複雜的人際關係，更要擔負起工作的擔子，把小主人伺候得服服帖帖。因此，當我們試圖批評襲人時，應當先想想自己是否有這個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