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太平興國年間，古城滄州東關外，一家打鐵鋪悄然開張，打鐵鋪掌櫃的姓孫，長得人高馬大，不苟言笑。

打鐵很費力氣，孫鐵匠經常光著上身，露出遒勁有力的肌肉，他後背上紋著一頭插翅虎，他打鐵的時候，那頭插翅虎就在後背上蠕蠕而動，就像活的一樣。

孫鐵匠打鐵的手藝很高，鐵匠鋪開張沒多久，就名聲在外，每天有不少人慕名而來。

有一天天氣悶熱，有個人推了一車香瓜，在東關外售賣，他的香瓜，比一般的香瓜大很多，瓜車上插著小旗，上面寫著，香瓜三文一枚，不保熟甜，賣出不換。

普通的小香瓜，都要賣到五枚銅錢一個，這個價錢，顯然很低了。

人們很想買幾個解暑，但看到小旗子上面的字，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孫鐵匠花九文錢，買回三個香瓜，蹲在樹蔭裡啃，剛吃了一口，孫鐵匠就皺眉，香瓜不熟，是苦的。

他怒氣衝衝，去找賣瓜的理論。賣瓜的指了指瓜車上的旗子，“這上面寫得明白，你看不懂，可不能怪我。”

孫鐵匠抓住賣瓜人，後背上插翅虎張牙舞爪，他氣呼呼地說，“那字認得我，我可不認得它。不管你寫的什麼，賣給我生瓜，就是不對，就應該退給我錢！”原來這孫鐵匠，並不識字。

有好心人指著上面的字，一個個念給他聽，孫鐵匠愣了愣，給賣瓜的行了個禮，“我是個粗人，不識字，剛才得罪了，請你不要見怪。”

說完之後，孫鐵匠回到樹蔭下，繼續啃生瓜，他咬一口，皺皺眉頭，然後嚥下去。有人勸他不要吃了，孫鐵匠說，“這生瓜也是我花錢買來的，我吃下去，錢就沒有浪費，要是扔了，我打鐵的汗就白流了。”

有人說道，“孫鐵匠，你這樣好說話，可惜了你背後的插翅虎！”

孫鐵匠嚼著瓜，憨憨一笑，“人家寫得明白，是我不識字，不能怪人家。我的插翅虎，可不是嚇人的。”

吃完瓜後，孫鐵匠繼續打鐵。

過了些日子，風聲傳來，宋朝大隊兵馬在邊境和遼兵作戰，出師不利。

駐守滄州的守將，被調往前線，朝廷另外派來一名叫李東山的將軍，他來到滄州之後，覺得當地兵力不足，為了防備萬一，報呈朝廷批准之後，準備徵兵。他發下通告，要求東關至少出二十個壯丁參軍。

人們怕死，都不想去，但又不敢違抗軍令。到了最後，勉強湊了十九個人。這時候有人說，“東關外的孫鐵匠不識字，又不是本地人，不如把他交出去。而且他身體強健，官府也挑不出毛病。”

有人反對，不該欺負外鄉人，提議的那個人冷笑著說道，“你覺得這樣做不好，可以你去，替下孫鐵匠。”反對的人，面紅耳赤，也就不再堅持。

儘管如此，還是有人覺得這樣做太卑鄙，偷偷通知孫鐵匠，讓他提前跑路。

孫鐵匠微笑著說道，“作為男人，我一直想報效國家，現在機會來了，我怎麼能躲開？我雖然不是本地人，卻是大宋的子民，願意為戍守這片疆土，流盡最後一滴血。在名單上，寫上我孫無極的名字。”

人們這才知道，他叫孫無極。

負責寫名單的老學究，曾經外出遊歷，比其他人見多識廣，他見到孫鐵匠的名字，搖了搖頭，“這個名字，好像之前聽過，有個很有名的人，就叫這個名字。”

老學究又搖了搖頭，“也許只是同名，那個人軍功很高，絕不會是個鐵匠。”

官府領新兵的人很快到了，帶兵人暗示孫無極，只要拿些銀子，就可以讓人替他上戰場，而他可以繼續留在東關做鐵匠。

孫無極搖頭拒絕，“你這樣做，會讓老百姓對官府失望，為了銀子上戰場的兵，怎能打勝仗？你得到了幾兩銀子，官府卻失去了民心。長此以往，整個國家，就要敗送在你們這種人手裡！”

帶兵人按住刀柄，威脅孫無極，孫無極昂首而立，緩緩脫下衣服，露出後背插翅虎，帶兵人嚇得不敢說話，心裡卻打定主意，給孫無極一個教訓。

離開東關之前，孫鐵匠請同行的十九個年輕人喝酒。他說道，“我們這次當兵去沙場，就要隨時做好死的準備，只是為了我們的後代子孫，能更好地活著，能有尊嚴的活著，我不怕死，你們也不要怕！”

十九個年輕人聽得熱血沸騰，大聲道，“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們大哥，孫大哥要我們怎樣，我們就怎樣！”

帶兵人偷聽到他們談話，不住冷笑。

到了軍營以後，孫無極被帶兵人分配去做了馬伕。

同來的十九個年輕人，感到孫無極受到不公正待遇，打算向帶兵人討個說法，卻被孫無極擋住，“我被安排養馬，是帶兵人在報復我，你們初來乍到，很多事不懂，貿然找上去，他也會報復你們。只要能為國出力，我養馬也非常願意。”

新來的武將李東山，做事很認真，新兵名單要親自過目，見到孫無極這個名字之後，非常驚訝，點名要見他。

見到孫無極之後，李東山從椅子上站起來，繞過桌子，小跑著來到孫無極面前，對他躬身行禮，“原來真是大哥！戰場一別數年，生死兩茫茫，還以為你已經戰死沙場，不想在這裡見到你。有沒有人欺負你，兄弟為你出氣！”

孫無極拉起李東山，非常感慨，“原本以為，你我弟兄，再也不能相見。你繼續戎馬一生，而我就在這個小城裡終老，不想今日再次相見，這也是老天爺給我們的機會，看來我們兄弟緣分未盡。今後還能並肩殺敵。”

李東山眼裡含淚，說道，“以哥哥的戰功，絕不至於淪落到做個鐵匠，我這就向朝廷說明情況，加封哥哥的官職。”

孫無極拉住李東山，“當年一起並肩作戰的兄弟，很多都死了，我如今還活著，比他們幸福了很多，沒資格向朝廷要封賞。況且我不識字，也做不了官，如今又可以跟著你作戰，我非常欣慰。你讓朝廷賜給我官職，還不如殺了我。”

李東山嘆了一口氣，“哥哥吩咐的話，小弟一定要聽，但東關那些人，送大哥來參軍，分明是為了逃避，我必須懲罰他們！是誰這麼渾蛋，讓大哥去養馬？”

帶兵人聽到訊息，嚇得不輕，趕緊來向李東山請罪，李東山哼了一聲，說道，“我大哥比我厲害多了，當年在飛狐口，他捨身救我一命，自己身受重傷，以他的軍功，至少也能跟我平級，你卻讓他去餵馬！”

李東山一腳把帶兵人踹倒，還不解氣，要拔刀把他殺了，孫無極按住李東山，說道，“他也是無心之舉，很快就要打仗，正在用人的時候，就不要殺人了。”

帶兵人得以活命，對孫無極千恩萬謝。孫無極說道，“我只能救你一次，日後你要靠自己。”

孫無極跟李東山認識的訊息，傳到了東關，那些送他參軍的人聽到訊息，非常害怕，都跑來向孫無極請罪。

孫無極微微一笑，“身為男人，能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是最大的榮耀，勝過庸庸碌碌一生，能有這個機會，我應該感謝你們。“

李東山大聲道，“大哥可以饒你們，我卻不饒！你們認打還是認罰？認打就跟我去陣前打仗，認罰就拿出一筆銀子，補償給我大哥！”

那些人紛紛表示認罰，捐了不少銀子，孫無極把這些銀子，全部交給李東山，“以後有人戰死沙場，我出一份銀子！另外，那十九個跟我一起參軍的年輕後生，沒有戰場經驗，我想親自帶著他們。”

李東山一一答應。

幾天之後，李東山接到命令，帶兵出發高粱河，與皇帝趙光義帶領的大軍匯合，準備與遼人決戰。而遼宰相耶律沙率援軍也趕到高粱河，大戰一觸即發。

在李東山的爭取下，孫無極得到了一個進勇副尉的官職，這是個沒有品的底層武官，李東山很慚愧，他對孫無極說，“兄弟人微言輕，只能幫大哥做這些了，大戰之後，憑大哥的本事，一定可以升官。”

孫無極還是笑笑，說道，“我無心做官，只要能上陣殺敵，我就很高興。”

十九名年輕人，初次上戰場，見到遼兵軍容整齊，心裡有些害怕，孫無極說道，“敵人跟我們一樣，戰場上不怕死的人，才有資格活下來，越是怕死的，往往死得越早。如今我們打了幾次勝仗，害怕的應該是他們。”

宋兵跟遼兵，陸陸續續打了幾次仗，規模都不是很大，也互有傷亡，唯獨孫無極帶領十九個年輕人，每次都能毫髮無傷地回來，並且還帶回來很多遼兵的人頭。

孫無極的名聲，開始在軍隊中傳開。

十九個年輕人，都非常高興，悄悄向孫無極慶祝，“大哥將來做了大官，一定要提攜我們。”孫無極嘆口氣，“這未必就是好事，別人打敗了，唯獨我們勝了，就會有人眼紅，這種祝賀的話，不要說了，越是打了勝仗，越要夾著尾巴做人。

既然你們叫我一聲大哥，我就要盡力保護你們。你們想要平安地回去，就要聽我的，以後越是打了勝仗，越是要低調。這樣才不會引人注意。”

十九個年輕人紛紛點頭，但心裡卻不以為然，覺得孫鐵匠有點太小心了。

過了幾天，其中一個年輕人，名叫龐五，因為他不同意對方插隊打水，對方一拳打破了龐五鼻子，龐五年輕氣盛，一腳把對方踹倒，接著把對方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頓。

對方的四五個人衝上來幫忙，又把龐五打得鼻青臉腫。打完之後帶著龐五，去見自己的將領，那個小頭目叫鄧天明，同樣是個進勇副尉。

得到訊息之後，其餘人非常生氣，喊著找鄧天明要人，卻被孫無極攔下來。他獨自一個人，去見鄧天明。

鄧天明冷笑著說道，“都說孫無極帶的兵厲害，我看都是飯桶！你把我打服了，我就把人給你，要是沒本事，就老老實實地回去！”

孫無極微笑著說道，“我的拳頭，是打敵人的，不會對著自己兄弟。”他抬手輕輕抓了一把身邊的柱子，留下五個深深地指痕。

鄧天明後背冒涼氣，乖乖地把人放了，龐五還不服氣，孫無極大聲道，“我們十幾個人的命，差點被你害了，那個鄧天明並不好惹。他今天放了你，是害怕我的拳頭，但他會找機會陷害我們，從今以後，我們更要低調行事。”

宋遼兩軍交戰，處在了膠著狀態，很長時間之內，攻守持平，宋太宗趙光義下令，限期把戰線向前推進，得到訊息之後，所有帶兵將領一籌莫展。李東山也唉聲嘆氣。

孫無極向李東山說道，“如今大規模作戰很難奏效，不如我潛入遼兵的軍營搗亂，找機會殺了他們的大將，遼兵肯定軍心大亂，到了那時候，咱們大軍發起衝鋒，就可以打贏了。”

李東山說道，“大哥孤身入險境，小弟實在不放心，最好另想辦法。”

孫無極說道，“如今大軍對峙，每天消耗很大，不是長久之計，還是速戰速決最好。我得手之後，會在敵人軍營裡放火，你們看到火光之後，馬上出兵。”

當晚月黑風高，是個夜行的好天氣。孫無極全身黑衣，帶著兵器，潛入了敵營。

李東山緊張萬分，大約到了後半夜，終於有火光冒出來。李東山馬上下令，向敵人發起衝鋒。天亮時，混戰結束，李東山大獲全勝，佔領了遼兵的山頭。

人們紛紛向李東山祝賀，李東山卻在焦急地尋找孫無極，最終在一堆屍體裡，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孫無極，他全身傷痕，被血水滲透。

李東山跪在孫無極面前，號啕大哭，“讓大哥傷成這樣，我寧肯不要打勝！”鄧天明也跪在孫無極面前，用力打著自己耳光，“孫大哥，我不是人！我當初不該對你那樣！”

孫無極睜開眼，氣息微弱地說道，“我們都是為國效力，不說這些。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要輕易下跪。”

後來人們才知道，孫無極潛入遼兵軍營之後，一個人殺了三十多名敵人，其中包括好幾名主將。但自己也受傷很重，在相當長時間內，不能下地走路。

這雖然是個小勝利，卻極大振奮軍心。上面下來了封賞，想到孫無極的傷勢，李東山完全高興不起來。他好幾次要為孫無極請功，都被孫無極壓下來。

李東山知道孫無極的脾氣，也不敢私自做主，只能派人精心照料孫無極，這樣心裡才好受一些。孫無極也很著急，向李東山說道，“我現在是個廢人，你不如把我送回滄州，你軍務繁忙，還要分心照顧我，我實在是過意不去。”

李東山動情地說道，“這時候把你送回去，我良心過意不去，朝廷也不會答應，大哥安心養傷，還有很多大仗等你打。”

孫無極的小勝利，對戰事大局影響不大。半個月之後，遼國大將耶律休哥率領大軍馳援，每個遼兵高舉兩個火把，黑夜裡照亮大半個天空。

孫無極在養傷期間，不住聽到前方傳來戰敗的訊息。一天下午，李東山滿身血汙，被人抬回來時身體已經涼了。

在攻城的時候，李東山被被遼兵的床弩，射穿了胸膛，當時就死在了戰場。

噩耗不斷傳來，與孫無極同時參軍的十九個年輕人，也戰死了七八個。

孫無極得到訊息後，掙扎著下床磨刀，邊磨刀邊掉眼淚。

第二天情勢更壞，遼兵在耶律休哥帶領下，步步緊逼，奪回了被宋兵佔據的領土。宋兵軍營裡，充斥著悲傷厭戰的氛圍。

孫無極把剩餘的年輕人，叫到身邊，“如今大局已定，我們最要緊的，是要保命，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們不做無謂的死傷，才能活下來，儲存實力，等到將來反抗的機會。”

第三天宋軍全面潰敗，到處都是奔跑的身影，孫無極掙扎著下床，帶著剩餘的年輕人，走出了營帳，恰好遇到遼兵。

雙方激烈混戰之後，孫無極艱難地突圍，發現跟其他人都跑散了。他就向滄州的方向走去。經過幾次零星的戰鬥後，遇到的遼兵越來越少。孫無極的身體，也變得更加虛弱。

半路上，他看到三四個遼兵，正在圍著一個騎驢的人動手，孫無極看騎驢人是漢人打扮，就拼盡最後力氣衝上去，一番苦戰之後，孫無極被砍得血肉模糊，但還是把三四個遼兵殺了。

騎驢人驚魂未定，過了好久，才緩過神來，問起孫無極名字，說道，“今日你有救駕之功，我將來一定會重重封賞你！”

原來這個騎驢的人，正是皇帝趙光義。

孫無極只是笑了笑，又咬牙保護著趙光義走了大半天，看到宋朝後援軍隊來到，孫無極再也支撐不住，昏死過去。

趙光義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搶救孫無極。經過御醫精心治療，孫無極傷勢大有好轉，在他能下地活動後，孫無極不辭而別。

皇帝得到訊息，大為震怒，命令到處尋找，但始終沒有訊息，孫無極就這樣徹底消失了。那些倖存下來的年輕人，回到了滄州。

幾年之後，這些人經常收到數額不等的銀子，問起是誰給的，帶銀子的人說法不一，有人說是一個男人，有人說是女人，還有人說是孩子。

若干年後，高粱河來了個滿身傷疤的男人，他在當年的戰場附近，建了好多墳墓，寫上了陣亡人的名字，龐五的名字，赫然在列。

男人每天把墓碑打掃乾淨，然後就整天坐在那裡，對著墓碑自言自語，他能叫出每個墓碑主人的名字，還知道他們的喜好。

這些墓碑的主人，全部來自滄州。

天氣熱了之後，男人有時候會脫光衣服，露出傷痕累累的後背，但人們依稀能看出，他的後背上，曾經紋著一隻插翅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