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兆虎丨章太炎《春秋左傳讀》成書時間考

章太炎《春秋左傳讀》成書時間考

朱兆虎(中華書局)

朱兆虎丨章太炎《春秋左傳讀》成書時間考

章太炎先生於《太炎先生自定年譜》光緒二十二年丙申(1896)二十九歲條下自雲:“作《左傳讀》。餘始治經,獨求通訓詁、知典禮而已;及從俞先生遊,轉益精審,然終未窺大體。二十四歲,始分別古今文師說。譚先生好稱陽湖莊氏,餘侍坐,但問文章,初不及經義。與穗卿交,穗卿時張《公羊》、《齊詩》之說,餘以為詭誕,專慕劉子駿,刻印自言私淑,其後遍尋荀卿、賈生、太史公、張子高、劉子政諸家左氏古義,至是書成。然尚多凌雜,中歲以還,悉刪不用,獨以《敘錄》一卷、《劉子政左氏說》一卷行世。”是以學者皆以《春秋左傳讀》成於是年。

中華書局2015年出版的《宋雲彬舊藏書畫圖錄》,收錄了宋雲彬摹錄章太炎上曲園老人手札九通,其中第四通雲及:“三月間以《左傳讀》塵覽,旋受誨函,教以無守門戶,且謂立說纖巧,甚難實非,讀之不禁汗下。既而思之,耕柱驅驥,以其足責,或不以庸鄙見待,又忻躍無既也。學問疏俴,索居尟友,近遂付刊,冀遇有道,糾其

戾,令得用諝,故非自炫。謹陳十部,幸不擿還。麟痾沴相纏,又遭天倫之戚,(家姊病歿,益無聊賴。)憂疢箸胸,面有墨色。”末署時間為“七月二十六日”。按西泠印社2015年春季拍賣會第2102號拍品,發現有太炎所撰之《姊朱君恭人誄》手跡一件,中雲:“姊歸錢唐朱際清通判,四品銜,故封恭人。年四十六,光緒十九年七月丙午(二十六日)卒。”則是太炎上曲園老人第四通手札作於光緒十九年(1893),札雲“近遂付刊”,則《春秋左傳讀》當於1893年成書並印行。《復堂日記》光緒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三日記雲:“為餘杭章生炳麟枚叔呈雜文三篇,章生劬學善病,嘗撰《春秋左氏傳》,有志治經。前年楊春圃以所作文字質,已略指正之矣。”“前年”正是1893年,亦可佐證。

錢玄同1938年《與顧起潛書》雲:“先師章君之《春秋左傳讀》,弟於三十年前曾在師處見其自藏之本,其後向先師之兄仲銘丈乞得一部。書系繕寫石印,板式及大小,略如石印《清經解》正續編。各卷系兩人分寫,一字跡稍大,體較古雅,系先師自寫;一字跡稍小,體較凡俗,蓋抄胥所寫。書籤為馮夢香一梅篆書。”又云:“民元二年間識仲銘丈時,雖曾乞得一部,但銘丈已雲家中僅餘數部。今又閱廿餘年,銘丈下世亦近十年,以後恐絕難再得矣。”(《制言》,民國二十八年第五十期)今國家圖書館藏《春秋左傳讀》石印本(著錄號3045),書衣題“癸丑六節丙辰賚心孚,錢夏”,並鈐“錢夏”名印(卷一鈐有“康心如臧書印”,知後為康心孚之弟康心如所藏),與致顧廷龍書所述無不吻合,即《春秋左傳讀》之初印本(《錢玄同日記》1912年11月28日也曾提及),錢玄同謂其“出板當在戊戌以前”。又癸丑六節丙辰是陽曆1913年6月4日(惜本月錢玄同未作日記),與向章仲銘乞得之時間相合,頗疑錢氏乞得後轉贈康心孚也。今國圖藏本著錄時間為民國初(另一本著錄號63064者同),姜義華《春秋左傳讀校點說明》雲“太炎在清末倩人謄錄一過,一九一三年其學生將謄錄稿縮小石印”(《章太炎全集》第二冊),殆因書衣錢玄同“癸丑六節丙辰賚心孚”題贈語,遂誤以該年由太炎學生所印。1913年石印《左傳讀》,未見記載;又太炎因為少作,欲重新編次,故生前未再刷印,直至1939年方由潘景鄭影印百帙。潘氏跋雲“得姊夫顧君起潛之力,自故都覓假一本”(見章氏國學講習會印:《春秋左傳讀》,民國二十八年十二月印本﹝民國廿九年四月贈國立北平圖書館第五十四部﹞,國家圖書館藏,著錄號64706),蓋即錢玄同與顧廷龍書所談論者。

太炎本年三月曾向曲園呈《春秋左傳讀》(見宋雲彬摹錄太炎手札第一通),請序不獲,遂付石印。札雲“近遂付刊”,定是石印,石印週期短,故能三四月而竣工。且是縮小石印,以省工物之費,太炎上曲園手札第四通後有“使得專意讀書,無營薪水”之語,蓋太炎當時亦有乏資之憂。

朱兆虎丨章太炎《春秋左傳讀》成書時間考

今國圖藏石印本首為《春秋左傳讀敘錄》一卷,即第一通所謂“又駁劉申受書,以明《左氏》原委”者,太炎光緒二十九年癸卯《與劉光漢書》亦云:“曩時為《左傳讀》,約得三十萬言,先為《敘錄》,以駁申受之義。”(《太炎文錄初編》卷二)後收錄《章氏叢書》者修訂較大。次為《春秋左傳讀》九卷,除卷九末頁“重定魯於是始尚羔說”一條外,條目均無標題。姜義華整理本即以之作底本,收錄八百八十七條,減去據《續編》手稿增補之二十條,計八百六十餘條,與第一通“日積月累,得《左傳讀》八百餘條”相合。諸祖耿《記本師章公自述治學之功夫及志向》雲:“既治《春秋左氏傳》,為《敘錄》駁常州劉氏。書成,呈曲園先生,先生搖首曰:‘雖新奇,未免穿鑿,後必悔之。’由是鋒芒乃斂。”亦與所受曲園函誨及第一通手札所述相合。可知國圖所藏之錢玄同贈本即是本年石印之本。

而《自定年譜》雲光緒二十二年“書成”,今國圖藏本應非該年所成之別一版本。茲舉一事如下:《左傳讀》九卷,例同《膏蘭室札記》,所見輒錄,以時間為次。今與《詁經精舍課藝》七、八兩集相比勘,《七集》所收為太炎光緒十六年庚寅至十九年癸巳課藝,其中《魯於是始尚羔解》,對《左傳讀》卷六“範獻子執羔”有所增訂,《左傳讀》石印本卷九末頁又有“重定魯於是始尚羔說”一條,復對《魯於是始尚羔解》重作修訂,從筆跡看,顯系全稿謄定後,最後補加者。是《左傳讀》石印前,對光緒十九年癸巳以前之課藝所得,有作修訂。《八集》為光緒二十年甲午至二十二年丙申課藝,有增訂《左傳讀》者,如《僖二十年西宮公穀異義說》之於《左傳讀》卷四“己酉西宮災”,《所俠也解》之於《左傳讀》卷八“挾卒”,而《左傳讀》並無對《八集》所收作修訂者。

《自定年譜》雲光緒二十年甲午二十七歲“始與錢唐夏曾佑穗卿交”,前引譚獻日記,光緒十九年初,太炎託楊春圃轉呈《左傳讀》文字向譚獻求正,知太炎與譚獻始交,亦在光緒十九年癸巳以後。則太炎“遍尋荀卿、賈生、太史公、張子高、劉子政諸家左氏古義”,當在甲午以後,也即《劉子政左氏說》撰於《左傳讀》成書之後。又《左傳讀》石印後,太炎續有修訂,今藏上海圖書館《春秋左傳讀續編》手稿,二十三頁,二十條,二萬餘字,或新得,或補充例證,或改訂前說,並有對《詁經精舍課藝七集》所收《荊尸解》作增訂者,姜義華整理本已增補至《左傳讀》相應條目。《續編》是否僅此二十條,抑或尚有散佚條目,暫不可知。然則太炎謂“至是書成”者,似合《春秋左傳讀》《春秋左傳讀續編》《春秋左傳讀敘錄》及《劉子政左氏說》等而言之,或總名之為《春秋左傳讀》。

太炎撰《左氏春秋考證砭》一卷、《後證砭》一卷、《駁箴膏肓評》一卷,敘曰:“嘗作《左傳讀》,粗有就緒,尤未成書。乃因劉氏(逢祿)三書,駁《箴膏肓評》以申鄭說,砭《左氏春秋考證》以明《傳》意,砭《後證》以明稱‘傳’之有據,授受之不妄。”(《章太炎全集》第二冊)《春秋左傳讀敘錄》對劉逢祿《左氏春秋考證》卷下逐條駁正,即是《後證砭》,此三書作於同時,皆在《左傳讀》成書以前,即光緒十九年癸巳以前也。《駁箴膏肓評》手稿封面題“攝提格夏日至後旬陸沉居士自署”(《章太炎全集》第二冊卷首插頁),太歲在寅曰攝提格,疑此三書撰於光緒十六年庚寅前後。

注:本文發表於《傳統中國研究集刊》第二十二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20年5月),此據作者word排版,引用請以該刊為準。感謝朱兆虎老師授權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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