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震亨在《長物志》最常見的評價就是:“俗”

明末文震亨對附庸風雅的時風不滿而憂心,在他的《長物志》裡,最常見的就是這樣的評價:“俗”。再要細分,有“俗氣”“尤俗”“俗不堪用”等等表達。他希望《長物志》至少能讓世人懂一點真正的高雅格調,而不是被時風裹挾,人云亦云。文震亨身體力行的風雅,是生活美學,更是他展露的風骨。

要說到格調高雅的古代生活,或許很多人會想起《紅樓夢》,其中的佼佼者如賈母,發表過不少知名見解,比如要糊窗紗,因為院裡都是綠竹,得用銀紅的霞影紗才好;喝了野雞崽子湯雖然覺得舒服,但還是更想用鹹津津的炸野雞配粥吃;吃完飯在櫳翠庵品茶,特意強調自己不喝六安茶。

至於為什麼不喝六安茶,若是聯絡前文可知賈母才剛吃完宴席,為了消食解膩並不適合喝容易胃寒的綠茶,也可能是,六安茶有種自然的苦味——“松蘿香重,六安味苦,而香與松蘿同”,賈母從四大家族之一史家的大小姐到賈府最位高權重的長輩,一生養尊處優,自然不愛吃“苦”。

然而在明代文震亨的《長物志》裡,如此形容六安茶:“六安,宜入藥品,但不善炒,不能髮香而味苦,茶之本性實佳。”對於文震亨這樣的正統文人來說,六安茶可謂上品。而室內裝潢一事,文震亨則強調糊窗“或宜紙糊,不可用絳素紗及梅花簟”,雖說銀紅的霞影紗不算落入俗套,但跟文人心目中的風雅相比,果然還是距離不小。

至於與文震亨時代相近的《金瓶梅》,寫西門慶的書房是:“上下放著六把雲南瑪瑙漆減金釘藤絲甸矮矮東坡椅兒,兩邊掛四軸天青衢花綾裱白綾邊名人的山水,一邊一張螳螂蜻蜓腳、一封書大理石心壁畫的幫桌兒,桌兒上安放古銅爐、流金仙鶴,正面懸著‘翡翠軒’三字。”

文震亨在《長物志》最常見的評價就是:“俗”

(明或清)仿宋姜氏鑄銅方爐 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如果文震亨能夠得見,怕是要兩眼一黑,背過氣去——單就掛畫一事來說,“宋元古畫無單條,蓋今時俗制,而人絕好之。齋中懸掛,俗氣逼人眉睫”“懸畫宜高,齋中僅可置一軸於上,若懸兩壁及左右對列,最俗”。

在《長物志》裡,最常見的就是這樣的評價:“俗”。再要細分,有“俗氣”“尤俗”“俗不堪用”等等表達,不知當時的富豪名流若是拿著《長物志》品讀比對,會不會有“中槍”之感。不過,文震亨還說:“餘所以列此者,實以備清玩一種,若必按圖而索,亦為板俗。”也就是說,要是原模原樣地照著《長物志》的標準來過所謂的風雅生活,那還是俗的。

文震亨在《長物志》最常見的評價就是:“俗”

(明)孫克弘《銷閒清課圖》(區域性) 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難,真是太難了,想當個風雅的人,怎麼就這麼難呢?

但對文震亨來說,覺得難就對了。不如說,正因他對附庸風雅的時風實在不滿並憂心,才要撰寫《長物志》——不少富人及其狗腿庸奴,裝模作樣地賞鑑品評,“出口便俗,入手便粗”,卻自以為風雅,如果蘇州人的心境因此而發生變化,將來無人便再知“長物”與雅事的真諦,所以特地編著《長物志》,以防這樣的結果。

文震亨在《長物志》最常見的評價就是:“俗”

(明)文震亨《長物志》 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長物”語出《世說新語》,王恭把唯一竹蓆送給王枕,“恭作人無長物”,意為做人簡樸,沒有多餘之物。所以“長物”本義為身外之物、多餘之物,因此敢於捨棄,不玩物喪志才是美談,然而到了明代,卻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文震亨在《長物志》最常見的評價就是:“俗”

(明)嵌雲石紫檀木筆屏 上海博物館藏

《長物志》:“筆屏,鑲以插筆,亦不雅觀。有宋內製方圓玊花版,有大理舊石,方不盈尺者,置几案間,亦為可厭,竟廢此式可也。”

晚明的江南,商貿繁榮,資本主義萌芽,尤其是作為商業與文化中心的蘇州,“縉紳士夫多以貨殖為急”,也就是說士農工商,商為最下品的成見已然扭轉,富商大賈且不論,文人名士們也不介意“談錢”,為了謀生賣字賣畫,編書潤筆,都不在話下。朝廷原本用八股取仕來禁錮思想,用“禁奢令”來抑制物慾,但到了晚明,時局黑暗,官場腐朽,無數文人的報國志願無從實現,於是陽明心學誕生,士人心態從“外顯”轉向“內隱”。比起“存天理,滅人慾”的無情,還是專注本心,尋求寄託更符合人性需求。對“長物”的認同與賞玩,正是具體的實踐手段之一。

文震亨在《長物志》最常見的評價就是:“俗”

(明)萬曆嬌黃凸雕九龍方盂 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同理,也正是足夠發達的經濟,讓手工業的水平空前高超,甚至有“良材雖集京師,工巧則推蘇郡”之說。蘇州的匠人們以絕頂的才華和技藝,成為了“長物”生產的堅實後盾。陸子岡的玉雕、鮑天成的犀雕、顧二孃的硯雕……有著一手絕活的吳中名匠,“凡藝到極精處,皆可成名”,與士紳平起平坐,更不是什麼天方夜譚。

不過,這樣的情況對文震亨這類文人來說,其實是很矛盾的。一方面,富商與權貴介入其中,確實促進了“長物”的生產與流通,同時也讓不少文人有足夠的資本參與買賣,實踐美學;另一方面,文人的清高自傲讓他們無法認同這些俗人對風雅的影響,更不認為俗人可以參透雅事真諦,實現真正的風雅,尤其痛恨俗人附庸風雅的同時以此作為攀比財富權勢的手段。

然而最殘酷的現實是——他們的錢實在太多了,在真古董供不應求的事實之下,假古董與時玩經過追捧與炒作,行情如日中天。在文震亨等文人心目中,古意最是可貴,古物才是奇珍,但時風薄古厚今,僅字畫一事,沈周、唐寅價高於荊關,文徵明、祝允明價高於米芾蘇軾,這其中還摻雜著不可明說的贗品。從情理上來說,製假販假當然是可恥可鄙的,但現實往往與常識和道德背道而馳,特別是買賣贗品這件事,本來最容易被原作者憤怒維權,然而當時的名士們卻未必都這麼認為。

文震亨在《長物志》最常見的評價就是:“俗”

(宋) 劉松年【傳】《博古圖》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馮元成集》中記載,有造假者出售文徵明的偽作,被人轉告給了文徵明,文徵明卻說:“彼其才藝本出吾上,惜乎世不能知,而老夫徒以先飯佔虛名也。”——那些畫偽作的人,本來才藝就比我文徵明要好,可惜的是世人不知,我又因為佔了先機才有今天的虛名。顯然,文徵明不打算追究,造假者就無所畏懼了,甚至拿著假畫來讓文徵明署名,文徵明眉頭都不皺一下,乾脆利落地就簽上了自己的大名。於是,就算這幅字畫沒有一筆是文徵明的手筆,但落款的大名確實是文徵明親筆,那這不是文徵明的作品還能是誰的?

文震亨在《長物志》最常見的評價就是:“俗”

(明)文徵明《木涇幽居圖》(區域性)安徽博物院藏

文徵明忠厚親善的德行遠近聞名,所以他不忍斷了販畫人和造假者的財路,或許不難理解,但若功利一點來看,署有他姓名的假畫大量流傳,最終結果也是文徵明的藝名越傳越廣,代價只是舉手之勞籤個名,幾乎是無本萬利,何樂而不為呢?總之,時風如斯,都是源自這樣有意無意的推動。而文徵明也不是別人,正是文震亨的曾祖父。

所以文震亨只是不滿俗人的有眼無珠,希望《長物志》至少能讓世人懂一點真正的高雅格調,而不是被時風裹挾,人云亦云。在風雅一事上,他確實很有發言權——生於名門文氏,自幼聰穎過人,“翰墨風流,奔走天下”。文震亨的哥哥文震盂,科場十次,終於在長期輕視打壓南方士人的明代科舉中一舉狀元及第,且官至東閣大學士,成為文氏一族史上官位最高者。對此,文震亨引以為榮,也不免羨慕:“人間名教,有兄屍之矣”。後來文震亨秋闈失利,索性對科舉一事死了心,每日與士林好友清談出遊,賞聲伎,品絲竹,日子過得自然閒適,撰寫《長物志》所需的審美觀念與經驗,就在日積月累中形成。

就如他在園林一事上的總結——“寧古無時,寧樸無巧,寧儉無俗”。時風所尚的輝煌綺麗、繁複精巧,在文震亨看來都是俗不可耐,他不厭其煩地反覆強調,要追尋自然,崇尚古意,衣食住行,無一不是如此。

文震亨在《長物志》最常見的評價就是:“俗”

(宋)仿商獸面紋銅尊 浙江省博物館藏

住的地方本來以“山水間”為上,“村居”“郊居”都是次等,就算因為客觀限制不能與自然山水為鄰,至少也要“門庭雅潔,室廬清靚”。屋舍中栽種花草,開闢池塘,都要以自然為上,文震亨特別喜歡青苔和秀墩草——用“頑石具苔斑者”砌臺階,邊上再種秀墩草;小溪曲澗用石子砌橋,邊上還種秀墩草;街徑花間暗側,用石子或碎瓦片來砌,這樣久經雨水洗涮,自然就長出青苔,古意也渾然天成,又何必用金錢去堆砌奢華勝地呢?

文震亨在《長物志》最常見的評價就是:“俗”

(明)唐寅【傳】《採菊圖》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飲食上,以古雅食器配清淡菜色,如高濂《遵生八箋》中說:“一菜一魚,一肉一飯,在士人即為豐具矣。”至於戰國時孟嘗君款待門客,上客食肉,中客食魚,下客食菜,真是“開千古勢利之祖”。其實蔬果才是至寶,既爽口,又可養生。士人的高雅飲食,絕不是大魚大肉,而是追求本味,“真味只是淡”。吳中佳果楊梅,色味俱佳,但若用蜜糖醃漬成蜜餞,就“色味俱惡”。秋天的時候採來山菌,焙乾後泡茶,自有清香。不過也不是有個風雅的名頭他就會買單,一種名為“梅花脯”的吃法,乃慄與橄欖同時食用,據說可以吃出梅花香,文震亨嘗試後表示根本做不到。

衣著打扮,也要注意時地和身份,“居城市有儒者之風,入山林有隱逸之象”。有二寸左右的漢鉤漢玦,可以用來束腰,但再大就只能當玩器了。麈尾本來是高士清談時拿在手上的,如今的俗人卻對著客人揮舞,真是見了就想吐。

文震亨在《長物志》最常見的評價就是:“俗”

(唐)孫位《高逸圖》(區域性)上海博物館藏

日常娛樂,同樣重在自然隨和且不失格調。

起臥的椅榻鋪上古錦做的褥子,等古錦舊了,還可以用來裝潢卷冊;

梅雨季節時,可以點上名香蒼朮,不過蒼朮珍品難得,日常用味道清幽可愛的宣德年制甜香也可以;

文震亨在《長物志》最常見的評價就是:“俗”

(明)宣德銅爐 瀋陽故宮博物院藏

香爐“惟宣銅彝爐稍大者,最為適用”。

掛畫要講究時令,歲朝宜宋畫福神及古名賢像,三月三日宜宋畫真武像,六月宜宋元大樓閣、大幅雲山、採蓮、避暑等圖;

文震亨在《長物志》最常見的評價就是:“俗”

(宋)馬遠【傳】《寒巖積雪圖》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要想觀魚可以用古銅缸養,想聽鳥叫可以去找茂林高樹,聽自然弄聲,但不要養鸚鵡、孔雀、錦雞、倒掛、吐綬,這是閨閣小姐們的愛好,不是文人該有的;

就算不會彈琴,屋裡也一定要掛一張琴,大受追捧而價格極高的永樂細款青花杯、成化五彩葡萄杯及純白薄如玻璃者都不甚雅,甚至還不如來自日本的刀和箱,或是高麗的紙。

文震亨在《長物志》最常見的評價就是:“俗”

(十八世紀)日本桐蒔繪小箱 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也許有人會認為,這不過是“小資”的窮講究罷了,造作又矯情。然而至少對文震亨而言,風雅不只是脫俗絕塵的空中樓閣,文震亨身體力行的風雅,是生活美學,更是他展露的風骨。

文震亨在《長物志》最常見的評價就是:“俗”

(明)成化鬥彩葡萄紋杯 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他並非一頭栽入風雅的世界,不問世事。天啟六年,魏忠賢矯詔派人前往蘇州逮捕周順昌在內的七人,引起蘇州市民暴動,文震亨加入其中,言辭激烈,被列為禍首,文震盂為保全弟弟,多方奔走,心力交瘁。但文震亨大難不死,卻依然不仕。文震盂雖居高官之位,卻也不願迎合閹黨,因上《勤政講學疏》,他被罰廷杖八十,罷黜地方,此後多番因黨爭被貶。文震亨無意汲汲功名,但兄長為官的秉性一直給他以深刻的影響,他們一脈相承的,亦是文氏的氣節。

崇禎九年文震盂去世,文震亨受生計所迫,服喪之後再次北上入仕,因精通書畫,他被任命為中書舍人。崇禎十四年,依然是黨爭,他被牽連入獄,免於一死卻也被放歸故里。原定崇禎十七年他可以還朝,卻趕上李自成起義,大明覆亡。福王在南京即位,他本想為復國傾盡全力,沒想到直到此時,黨爭依然不休,昔日好友阮大鋮為了權力,竟不惜拿他開刀,他在舊友的幫助下逃回了蘇州。

或許到了這時,一切的命運都已成定局。

文震亨在《長物志》最常見的評價就是:“俗”

(明)文震亨《山水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後來的清軍不只是攻破了蘇州城,最殘忍的命令伴隨著屠刀而來——“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

文震亨在《長物志》裡詳細地寫過戴冠的講究,可要是把頭髮剃成了“金錢鼠尾”,又怎麼戴冠呢?

文震亨在《長物志》最常見的評價就是:“俗”

(宋)綰髮玉冠 南京博物院藏

他的風雅,就像大明的國運,已是死局。為風雅而生的他,除了死,還有別的選擇嗎?

一聽到剃髮令,他就縱身投水,但被家人救起。於是他開始絕食,六天之後,他嘔出一口熱血,帶著大明風雅的記憶,溘然長逝。他在遺書中說,保下頭髮,到了另一個世界見到了祖宗,就可以表明自己沒有辱沒先人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