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平之戰真是喪師辱國的一戰嗎?

南宋建炎四年(金天會八年,公元1130年),金軍與宋軍在富平展開了一場較量,以宋軍失敗結束,史稱“

富平之戰

”。

提起這場戰爭,許多人都喜歡用一種極盡嘲諷的語氣去記述和評論:張浚在西北,整個人突然傻了,莫名其妙且自不量力地要對金軍進行大反攻,結果喪師辱國,丟掉了整個西北。

其實在我看來,持這種觀點的人,只是居高臨下地審視這場戰爭,卻從未認真思考過,張浚為何會這麼做。

富平之戰真是喪師辱國的一戰嗎?

在兩宋之交,有兩種人總會受到嘲笑,一種是主和派,另一種是主和派主戰派。

主和派被嘲笑很好理解,因為他們的膝蓋好像總是很軟,情不自禁地就要給金人跪下;主戰派受到嘲笑也不奇怪,因為說起來他們都是自不量力的一幫人。

而在那段時間,只有壯志未酬的人才會受人尊敬,總而言之一句話,他們如果多活幾年,肯定能把金國人給打殘了,甚至把金國給滅了,但是很可惜啊,他們沒能多活那幾年。

我們完全可以想象,當時的張浚在西北調集了二十萬大軍(號稱四十萬),還有充足的後勤物資,如果在關鍵時刻,被趙構發出十幾道乃至幾十道金牌召回,然後直接處死,那麼後世也不用紀念岳飛了,直接紀念張浚即可。

說起來就是:“如果張浚不被昏君趙構用金牌召回,就憑他那二十萬大軍,收拾金國人還不跟過家家一樣?”

可問題是,沒有人阻礙張浚部署大規模戰役,結果張浚直接大敗虧輸。

言歸正傳,張浚為什麼會輸呢?因為當時的決戰時機並不成熟,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包括趙構也心知肚明。

正因如此,所以趙構在派張浚去西北的時候,可是跟他詳細說過的:“朕給你三年時間,三年之後,我們再說反攻金國的事。我們要向勾踐學習,先臥薪嚐膽,再鐵甲破吳!”

初,浚之西行也,帝命浚三年而後用師進取。

帝親書御製《中和堂詩》賜浚曰:“願同越勾踐,焦思先吾身。”卒章曰:“高風動君子,屬意種蠡臣。”

可是富平之戰發動的時候,張浚到西北也才一年時間。

既然時機不成熟,張浚為什麼不繼續蟄伏呢?因為時機不允許,說得再具體點,身在老巢的趙構十分危險,張浚得想辦法為皇帝分憂。

前文我們說過,整個江淮地區已經是金軍、軍閥、義軍、流寇遍佈,金軍野心勃勃地要打通江北運河,勢必要拿下江北的運河,從南到北大約有五座重要的城池,分別是揚州、承州(高郵)、泰州、楚州和海州。

當時,南宋中央政府根本無力防衛這五個州,所以只能眼看著楚州統帥趙立被金軍圍攻,眼看就要城破了,如果金軍一鼓作氣,再搞一次南侵,趙構還能怎麼辦呢?

為今之計,只有想辦法把金軍主力調走,然後抓緊時間集權練兵,南宋才有可能轉危為安。

在這種背景下,無論張浚在西北準備得怎麼樣,都要儘快找金軍決戰,否則江南一旦丟失,張浚光抱著一個西北,又有什麼用呢?

富平之戰真是喪師辱國的一戰嗎?

在這個任務上,張浚完成得還不錯,他集結大軍,擺出一副要蕩平西北的樣子,不管金國怎麼想,他們都必須應戰,否則豈不是怕了宋軍?

所以,儘管知道這是宋軍的計謀,送西北保江南,金國也只能硬著頭皮接招。

初,浚既定議出師,幕客將士皆心知其非,而口不敢言,唯諸相應和。會帝亦以金人聚兵淮上,命浚出兵,分道由同州、鄜延以搗其虛。

從這個角度來看,富平之戰勝算不高,應該是在事前就已經被南宋君臣所知的事實。

及是金左監軍昌與宗弼皆在淮東,約秋高南下。浚度宗弼必將侵東南,議以師分撓其勢。

張公念禁衛單弱,計所以分撓其兵勢者,遂合五路之師以進。

在公開場合,張浚自然不敢說,我們發動富平之戰,只是為了吸引金軍的注意力,保證江南的安全,否則士氣會受到極大損傷。

可問題是,在私底下,張浚顯然會把相關情況告訴核心成員:“我也知道,現在發動富平之戰的時機並不成熟,問題是,現在東線戰場一片危急,如果我們西北軍就知道儲存實力,朝廷就有崩盤的可能性。所以,這場仗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張公曰:“吾寧不知此!顧今東南之事方急,不得不為是耳。”遂北至富平,與虜遇,戰果不利。

對於富平之戰,一線軍官也是叫苦連天,別說準備不充分,就算準備充分,面對強大的金軍,他們也會未戰先怯三分。

而且,當時有一種普遍的觀點是:“江南撐不住了,關我們西北什麼事?”言外之意就是說,江南那個小朝廷不行就滅了吧,我們在這邊稱王稱霸多快活。

比如說曲端,他作為西北軍頭的代表,一再強調客觀困難,並無視趙構的授意,擅自更改三年計劃,反而對張浚說:“我們應該做一個更為長遠的計劃,跟金軍開戰這種事,十年之後再說吧!”張浚不聽。

召諸將議出師,都統制、威武大將軍、宣州觀察使曲端曰:“平原廣野,敵便於衝突,而我軍未嘗習戰,且金人新造之勢,難與爭鋒。宜訓兵秣馬,保疆而已,俟十年乃可議戰。”浚不聽。

眼看張浚油鹽不進,就有人開始說怪話了,想把金國人一掃而盡,怎麼個掃法,是用笤帚,還是用掃帚?

浚與幕客劉子羽輩,專為攻戰之謀常人諸幕客中有言兵馬一集可一埽金人盡淨者,浚大喜。之幹辦公事郭弈應聲曰:不知是怎麼地一埽,用茹帚埽為複用埽帚埽,一坐綿驚愕,浚亦默然。

頂著如潮的反對聲,張浚依然決定在西北地區跟金軍決戰,結果當然敗了,張浚受到後世讀者的唾罵。

說起富平之戰,我總會想起後世的一場著名戰役,當時對這場著名戰役的評價是:“該戰役暴露了我軍實力,並使我軍受到嚴重損失,完全破壞了我軍在當地的戰略部署,是為政府軍頂雷的做法,應該批評。”

到了近代,那場著名戰役的評價轉了過來,稱“該戰役配合了政府軍在正面戰場的作戰,極大地振奮了全國人民的抗敵決心。”

大家可以對比來看,富平之戰和那場著名戰役何其相似,我們既然已經為那場著名戰役平反了,為什麼還要逮著富平之戰罵張浚和趙構呢?

回到當時,張浚雖然在富平失利,但趙構授予他的權力卻並沒有減少,可見趙構是認可富平之戰的。

若干年後,張浚被撤職,並不是因為他在西部的工作太失敗,而是因為他的權力太大了,更是因為西北局勢穩定了,所以不需要他了。

後來張浚雖然下野,但當宋金決戰在即時,趙構仍然叫張浚出來主持大局,因為整個大宋,趙構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比張浚更能勝任這項工作。

因為,張浚的能力、魄力在西北地區已經盡顯無疑了。

富平之戰真是喪師辱國的一戰嗎?

在張浚進入西北前,西北就是一盤散沙,根本就沒人能在西北地區一嗓子喊到底。

所以,王庶坐鎮西北時,曲端一不高興,直接把王庶的大印給奪走,更差點砍了王庶的腦袋。

憑王庶這樣的權威,在西北地區想調動各大軍政長官,自然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張浚進入西北後,很快就一嗓子喊到底了:中央政府的號令,理解要服從,不理解也要服從。所以曲端公開對抗張浚號令的後果,是先被撤了職,後來被整死。

基於西北各軍政長官的利益,誰也不想發動富平之戰,但是在張浚的嚴令下,大家只能大張旗鼓地做準備。

時大舉之議已定,雖三尺之童皆知其不可,幕客與兵將皆心知其非而口不敢言唯諾相應。

看到西北地區的宋軍大張旗鼓,金軍西北統帥完顏宗翰著急了,立刻要求完顏宗弼從東部回來:趙構什麼時候都能打,西北這股宋軍是威脅,趕快來幫忙!

金左副元帥宗翰聞之,急調宗弼自西京入關,與洛索會。

張浚之所以是張浚,就是因為他雖然在西北擁有全權,卻始終立足於南宋中央政府的角度思考問題。

當然了,也正因為這種原因,所以在張浚離開西北後,很快就再度成為南宋執政官。

一個高階文職官員想做到這一點,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在中央政府一片危急的時刻,一把手代表中央政府全權負責某個地區,卻沒有過人的能力,肯定會被當地的軍政大佬所左右。

一切是顯然的,一把手執行丟車保帥的戰略,“帥”的實力不夠強大;“車”的實力卻非常強大,一把手敢這樣玩,估計是非常危險的。

關鍵是,不要說“車”去公然搞對抗了,就是一再強調客觀困難,一再磨洋工,也能把一把手整得啥招都沒有。

所以,張浚發揮了他天才的演說、煽動才能。總而言之,張浚會欺騙自己、更會欺騙大家。再總而言之,現在抗金形勢一片大好,只要我們積極組織,就可以把金國人一掃而光。

類似的論調那是現成的,對此只要參考各種鍵盤俠的觀點就可以了。類似的宣傳多少有點自欺欺人,但是當皇帝、執政官開動宣傳機器這樣宣傳時,自然容易成為主流觀點。

因為,從道德上,它佔據絕對的制高點;而且,誰敢公然否定這種觀點,還用和你辯論?直接給你戴個宋奸的帽子就可以了,甚至以惑亂軍心的罪名,拉出去打靶就可以了。

當然了,張浚更發揮了他天才的組織才能。於是,空前規模的軍隊,被張浚組織到了一個具體的戰場上;源源不斷的物資,也被張浚組織到了一個具體的戰場上。

浚乃檄召熙河經略使劉錫、秦鳳經略使孫渥、涇原經略使劉錡各以兵會合;諸路兵四十萬人,馬七萬,以錫為統帥。浚又貸民賦五年,金錢糧帛之運,不絕於道,所在山積。

面對此情此景,有人想阻撓富平之戰,似乎都沒有道理了。因為,在一個具體戰場上,我們集結了如此巨大兵力、如此充足的物資,我們兩肩膀扛一個腦袋,金國人他也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啊,我們為什麼就一定無法打敗他們呢?

如果在關鍵時候,張浚被反對派整得壯志未酬了,甚至是整死了。那張浚在歷史上的地位,估計不會比宗澤、李綱差多少;甚至會讓宗澤、李綱也黯然失色。

問題是,張浚該下臺不下臺,該死不死。所以人們再回看張浚,只能是一個感覺,那就是張浚自不量力、志大才疏。

組織了二十萬軍隊,準備了充足的物資,你就敢與金國開戰,你也不看看你的軍隊,是什麼性質的軍隊,這樣盲目與金國開戰,你有點自知之明嗎?

這就好像,後世的韓侂冑在北伐的關鍵時刻,如果被反對派整下臺了,甚至是整死了。寫到歷史上,韓侂冑的形象估計不會比岳飛差多少。

因為在韓侂冑組織北伐的時候,鐵木真已經統一蒙古草原了,金國也已經被折騰得找不到北了。在這種背景下,如果讓人們扯起來,肯定是隻要韓侂冑能北伐,就能如何如之何。

問題是,韓侂冑該死不死,該失勢不失勢,非要多撐了幾年,於是成了丑角。因為,什麼叫自不量力?這叫就叫自不量力!

鐵木真統一了草原世界,就意味著大宋可以趁機北伐金國。這是哪的狗屁邏輯啊!因為,就你們這種跳樑小醜,也敢奢談北伐,真叫自不量力啊。

富平之戰真是喪師辱國的一戰嗎?

嚴格地說,富平之戰在戰場上失敗了,但在戰略上顯然是成功的。

富平之戰是公元1130年9月24日進行的,楚州是公元1130年9月29日淪陷的,岳飛棄守通州、泰州則是公元1130年11月的事。

我們必須得知道一件事,張浚在西部發起了空前規模的富平之戰,而且金國大本營也把完顏宗弼調到西部戰場,但是楚州依然淪陷了;更主要的是,在撻懶的進攻下,岳飛也只有一個勁兒地向江南轉進。

如果沒有張浚在西部地區打這場富平之戰呢?金軍主力就會集結在淮南一線,突然再進行一場大掃蕩,趙構是不是還需要到海里跑一趟呢?

關鍵是,東南地區是不是還能承受這樣一次折騰呢?要知道,當時整個江淮地區,已是遍佈流寇了。

因為,金軍主力向西部戰場抽調了。所以,撻懶雖然攻下了趙立防守的楚州,打得岳飛逃離泰州、通州,卻終於無法擴大戰果了。

雖然撻懶試圖鞏固、擴大戰果,卻終於還是力不從心。最後竟然被一支遊擊部隊,利用水軍優勢打得損兵折將,只能無奈率軍北撤了。

丙辰,金左監軍昌破泰州。時昌有渡江之意,欲耕地而守,遂親率萬人下泰州而屯之。

金右監軍昌在泰州,謀久駐之計,至是以舟師攻榮水寨……金人不能聘,舟中自亂,溺水陷淖者不可勝計。昌收餘眾二千奔楚州,榮獲昌子婿佛寧,俘馘甚眾。

富平之戰真是喪師辱國的一戰嗎?

在西部戰場上,富平之戰的確讓大宋帝國損失慘重,並且把整個西北丟失了。但是從此以後,宋金很快進入了相持階段。

富平之戰結束後,因為金軍主力大批抽調到了西部戰場,所以金軍在東部戰場的攻勢無法持續,戰果也無法鞏固了。

而金軍雖然奪取了西北地區,但是宋、金在西部對峙的戰線卻移到了秦嶺。

在這種地方,金軍再想擴大戰果,那是千難萬難了;更主要的是,金軍在西部地區的主力,也不敢隨便調離,因為金軍的主力一旦調離西部地區,宋軍就有可能再度反攻的。

於是,隨後的結果就是,金軍的進攻階段漸漸結束了。

而與此相伴隨的,就是大宋開始全面擴編中央軍,岳飛就是在此過程中,很快成長為一個集團軍司令。

此後四五年時間裡,岳飛先是追隨張俊圍剿李成、張用,後來追隨韓世忠圍剿曹成,再後來大敗李成收復襄陽,接下來大敗楊么。

在岳飛成長的過程中,劉光世、韓世忠、張俊的軍隊也在一個勁兒地擴編,方式方法和岳飛差不多。

當劉、韓、張、嶽四大集團軍構建完成後,金軍吊打宋軍的時代就一去不復返了。因為從此以後,宋金大規模開戰,金軍就算能打敗宋軍,也得付出慘痛代價的。

在這種背景下,宋金和議的條件終於成熟了。當然了,戰爭進行到此時。宋金雙方的主戰派、主和派都開始針鋒相對了。

最後的結果就是,金國的主和派被定性為金奸,南宋的主和派被定性為宋奸。而且雙方的史書上,都信誓誓旦旦地說,他們的主和派都是敵方的潛伏者。

雖然說,這種說詞看看就行,可問題是,金國和宋國都缺乏為他們平反的動機,所以這種政治宣傳的內容,逐漸就成了歷史上鐵板釘釘的事實。

富平之戰真是喪師辱國的一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