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高宗,能誇他什麼?

1127年1月27日,金軍南下,渡過黃河,直指東京汴梁。2個月後,金兵北撤,隨軍俘虜共計十萬多人,包括宋徽宗、欽宗二帝。

“行前,金軍焚燒了開封城郊的房屋,而開封城內早就形同廢墟,老百姓餓死者日以萬計。連一隻老鼠都賣到幾十文錢。人相食的慘劇也時有所見,再也找不到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裡描寫的那些繁華景象。徽、欽二帝一行在北上途中歷盡折磨,受盡屈辱,皇后受到隨隊金兵的性騷擾,離隊小解的妃嬪遭到金軍的強暴。次年八月,徽、欽二帝被輾轉押抵金上京,金太宗逼他們除去袍服,朝見金朝祖廟,行獻俘之禮,封宋徽宗為昏德公,封宋欽宗為重昏侯。他們的妃嬪三百餘人沒為奴婢,為金人浣洗衣服;其他婦女配給金軍作為性奴隸,男子則在冰天雪地裡服苦役。……經歷靖康之變的人,都不會忘記這場民族的災難、禍亂和恥辱,也稱其為靖康之難、靖康之禍和靖康之恥。”

虞雲國在《南渡君臣》一書中,寥寥數語,足見靖康之難的慘況。不過說錯了一處,真有兩人忘性大。

15年後的同一天,1142年1月27日,岳飛在獄中賜死。岳飛在供狀上寫下八個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次月,紹興和議生效。這一年起,宋高宗與秦檜厲行文禁,封查私史,履興大獄。光復中原不再是南宋的目標,紹興中興才是應景的粉飾。

宋高宗,能誇他什麼?

岳飛畫像

元代史臣在《高宗本紀》中所說:“帝方偷安忍辱,匿怨忘親,卒不免於來世之誚,悲呼。”沒辦法,粉底厚,臉皮更厚。

今年距離岳飛被害已經880年。歷史學者何忠禮所著《宋高宗新論》受到關注,談及宋高宗本人的評價,該書認為“高宗是一位有功有過、功大於過的人物,總體上值得肯定。”

《宋高宗新論》強調,用所謂的義理史觀來評價宋高宗,有失公允。“如果沒有南宋的存在,讓女真貴族一統天下,宋朝文明在較長時期內,就不可能獲得很好的傳承和發展,後世史家也難以作出‘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年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陳寅恪語)的論斷。”

趙構有功,並非新論,比如美國學者賈志揚在《天潢貴胄》中就評說:“宋朝之得以復興,要歸功於趙構的逃跑。”

《宋高宗新論》中列舉趙構種種可取之處,如節儉、勤政和有書法造詣。宋高宗擅長書法,以御書的形式,抄錄儒家經典或古人篇章給文武大臣,藉此傳達自己的思想和寄託,“開歷代帝王風氣之先”。

說仁慈最莫名其妙。宋高宗禁止捕獵鳥獸,減輕對盜竊罪的量刑,對於民變和兵變,主要靠招撫,不濫殺無辜。仁慈這條不靠譜。連岳飛都殺了,還誇他不殺鳥?

宋高宗,能誇他什麼?

(明)仇英繪《臨蕭照中興瑞應圖》卷

“對於民族敗類秦檜、趙構之流,我是要盡情加以鞭撻的。然而,我也仍須恪守史學著作的原則,以我所能夠掌握並確定其為可信的史實為不可逾越的界限,既不能作任何誇張,更不敢有任何虛構。”40年前已故宋史學家鄧廣銘著《岳飛傳》時所敘,聲猶在耳。

風物長宜放眼量,如今趙構值得誇了?

岳飛必死,還是該死?

談宋高宗,無法避免的一大話題就是岳飛之死。如今論調,岳飛必須死,常見理由如下:

岳飛等所率軍隊,幾成軍閥、私軍。自成山頭、消極抗戰、飛揚跋扈以及易生兵變等負面影響不容低估。又如岳飛不聽話,政治覺悟不高。個性峻急、任性和倔強,不可避免地犯了不少犯上之事,不該提出立儲之議。

學者吳思說:“哪種老虎最安全?死老虎最安全。是老虎就該死。在這個意義上,岳飛得到的‘莫須有’罪名是一個非常貼切的罪名。”說來說去,岳飛必須死,似乎成了岳飛應該死。總結起來,無外乎一個“受害者有罪論”。

當年電視劇《精忠岳飛》開播,李冰冰發微,隔空調侃:“親,不要天真了!岳飛是高階白領,但是再有能力的白領,沒有理解老闆的意圖,工作不在點兒上又不聽話,是沒有前途的哦。”這是職場必敗版,可見岳飛該死論都破圈了。

《宋高宗新論》認為,南宋立國一百五十餘年,尤其是在蒙古騎兵無敵亞歐的形勢下,抗禦南侵達四十五年,可謂成就。趙構能跑,南宋扛揍,如果都被誇的話,只能算好死不如賴活著。當年靖康之難北俘的大臣,只有秦檜帶著老婆南歸;當年靖康之難南逃的皇子,惟趙構一人得以倖存。秦檜活到65歲,趙構活到81歲,論命大,他倆當仁不讓。

宋高宗,能誇他什麼?

宋高宗

南宋能與蒙元抗衡,在於軍民防守得頑強,比如以釣魚城為代表的山城防禦戰,堪稱戰史典範。守城者,餘玠也,宋理宗也給他發了催命的金牌。

歷史總有巧合。趙構南渡,一度被金軍追到海上,“雨雷發聲”,史稱“己酉航海”。後來宋金和議,要求趙構跪拜金使,眾臣犯難,趙構倒是灑脫地說,當年在海上,讓我跪多少遍都成。50年後,陸秀夫將國璽綁在趙昺身上,跳海自盡,南宋沉沒。面對強敵蒙元,此時下跪不再管用。事實證明,當年紹興和議能談下來,靠的是岳飛的槍桿子,而非秦檜的膝蓋。

有說法,終宋之世,岳飛在武臣中的地位,一直在韓世忠和張俊等人之下,論軍功不如韓世忠,甚至不如只有順昌一場大捷的劉錡。南宋李璧曾作《中興戰功錄》,記錄從建炎到紹興年間抗金的十三次大捷,未錄一句岳飛事蹟,仔細看,全是防禦戰。《武穆遺書》是小說杜撰,不過南宋對軍事理論的一大貢獻是《守城錄》。

無論是大戰襄陽、郾城還是潁昌,岳家軍賴以揚名的是進攻戰。岳飛的戰績不容貶低,正如宋史學家王曾瑜先生所說:“保守和怯弱的宋朝,長期以來形成了消極防守的軍事傳統。南宋初年,真正說得上是進攻型統帥的,唯有岳飛一人。”

趙構只想“眼前的苟且”,岳飛才有“戰與故鄉”。有些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些人死了,他還活著。

射箭有什麼了不起?

趙構會射箭,“挽弓至一石五斗”,有把子力氣。論射箭,要從歐陽修談起。

康肅問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無他,但手熟爾。”康肅忿然曰:“爾安敢輕吾射!”

歐陽修名篇《賣油翁》中的康肅指北宋名臣陳堯諮。這個故事,一般理解為賣油翁給陳堯諮示範了一番熟能生巧的道理。問題是陳堯諮的態度不對。他聽了賣油翁的話,並未信服,只是“笑而遣之”。

陳堯諮出身名門,高中狀元,但史評不佳,說他“性剛戾”“以氣凌人”。

有說法認為,《賣油翁》的故事可理解為射箭和倒油一樣,“惟手熟爾”,沒什麼了不起。倒是有史實為證。南宋僧文瑩《湘山野錄》載,宋真宗時,欲選“善弓矢、美儀彩”的大臣和遼國使臣比射箭。大家都推舉陳堯諮。宋真宗因此打算讓陳堯諮從文職變為武職,可以“授與節鉞”,讓陳堯諮當節度使。陳堯諮回家和母親說了這事,卻捱了一頓亂棍。陳母呵斥他:“汝策名第一,父子以文章立朝為名臣,汝欲叨竊厚祿,貽羞於閥閱,忍乎?”意思是你好好的狀元出身,竟然圖錢去當武將,不要臉。

宋代重文抑武,皇帝不信任武將,士大夫瞧不起武將。宋太祖立訓“不殺士大夫”,但武將只有催命金牌,沒有免死金牌。

北宋名將狄青和岳飛有很多相似處,他們都出身低微,憑軍功晉升,均官至樞密副使。狄青臉部有刺字,岳飛背部有刺字。宋仁宗任用狄青,反對最激烈的人猜猜是誰?正是歐陽修,上書陳言“軍士本是小人”。

尹洙是北宋名士,隨范仲淹一起常年駐守西夏前線,對戎馬生涯的感想卻是:“狀元及第,雖將兵數十萬,恢復幽薊,逐強敵於窮漠,獻捷於太廟,其榮亦不可及也。”什麼建功立業,收復河山,都不如科舉功名來得光榮。

趙構南渡之路,屢遭兵變,早成驚弓之鳥。大宋軍隊必須姓趙,才能回到“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老路上。紹興八年趙構對大臣張戒說自己早有謀劃:“朕今有術,惟撫循偏裨耳。”分化兵權的主張,並非趙構原創,而是士大夫公論。趙構不是好射手,本來有機會開闢新的文武格局,但他相信的不是槍桿子,而是筆桿子。岳飛之死,意味著南宋“良弓藏”,放棄了進取的決心,自閉於歷史的困境之中。

等宋孝宗即位,意欲北伐時才發現,還要從射箭抓起。到了元軍箭指臨安,“京朝官聞難,往往避匿遁去”,氣得謝太后大罵:“我國家三百年,待士大夫不薄。吾與嗣君遭家多難,爾小大臣不能出一策以救時艱,內則畔官離次,外則委印棄城,避難偷生,尚何人為?”

歷史學家許倬雲先生曾撰文指出:“宋代的儒生修養都很好,但這些人一輩子所受的訓練都是為了道德文章,不是為了管理政府,不是為了開拓一個新的局面。”那些文章是歷史的暗箭,宋高宗說過一句實在話:“朕在位,失德甚多,更賴卿等掩覆。”

才氣,還是酸氣?

去年有款手遊《江南百景圖》,畫了張立繪“閒人岳飛”,畫面上岳飛“肉袒牽羊”,肉袒牽羊代表投降。遊戲官方說岳飛以前太忙,他們希望岳飛可以在江南小鎮享受平靜安逸的生活。

哎,畫個趙構多好。趙構才很閒。“一湖春水夜來生。幾疊春山遠更橫。煙艇小,釣絲輕。贏得閒中萬古名。”趙構有《漁父詞》十五首,此是其一,作於紹興元年,他要以閒留名。

趙構的文藝天賦是祖傳的,不僅書法好,有詩才,還深通音律。

宋高宗,能誇他什麼?

宋高宗行書《賜岳飛批剳卷》

宋高宗一次遊西湖,起了興致,步入一家酒肆,見酒肆素屏上《風入松》一詞,是太學生俞國寶所作,讀至“明日重攜殘酒,來尋陌上花鈿”一句,笑評“未免酸氣”,不如改“明日重扶殘醉”。辛棄疾有“強扶殘醉繞雲屏”之句,很可能就是借用了趙構這句。

金庸寫《射鵰英雄傳》,黃蓉和郭靖遊至西湖,同樣進了這家酒肆。黃蓉見了素屏上的這首詞,說了句:“詞倒是好詞。”郭靖求她解釋了一遍,越聽越不是味兒,說道:“這是大宋京師之地,這些讀書做官的人整日價只是喝酒賞花,難道光復中原之事,就再也不理會了嗎?”黃蓉道:“正是。這些人可說是全無心肝。”

一箇中年文士沒眼色,過來插嘴,將趙構改句的故事普及了一通,反倒惹惱了郭靖:“這高宗皇帝,便是重用秦檜、害死嶽爺爺的昏君。”郭靖一怒毀了素屏,把書生扔進了酒缸。黃蓉笑說:“我也將這兩句改上一改,叫作‘今日端正殘酒,憑君入缸沉醉!’”

那文士有趣,從酒缸探出頭來,說道:“‘醉’字仄聲,押不上韻。”

詩品詞品,不能不看人品。假設一下,如果趙構並未選擇南渡,而是奮起抗金,各位看官再品“贏得閒中萬古名”一句,是不是豪情萬丈?如今讀之,也是難逃酸氣。

南宋詩詞,寫靖康之難,只有岳飛“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直抒胸臆。南宋詩詞多說黍離之悲,“君莫說中州。怕花愁”這樣的欲說還休,說白了,都是“入缸沉醉”。

提及南宋文化,最先想到的是什麼?是“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是“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是“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是“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若是沒有趙構偏安,南宋確實也沒有這樣的時代強音。要不要在這些詩詞後小注“此文趙構亦有貢獻”?(責編:沈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