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釐雲間》:呈現近代上海信仰空間的多樣色彩

《保釐雲間》:呈現近代上海信仰空間的多樣色彩

《保釐雲間:上海歷史上的神祇、信仰和空間》,王啟元 / 石夢潔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3月出版

上海通志館編了一本有關上海宗教場所史地考證的書《保釐雲間:上海歷史上的神祇、信仰和空間》,作者之一的王啟元邀我寫序,讀後頗有些意驚喜。這些年來,啟元的治學領域越來越寬,從他在復旦古籍所的博士論文所做的明代江南佛教,延伸到上海地方史、近代佛道教,乃至中西宗教交涉等課題。做學問,一定是要持之以恆,在一個領域內深耕細作,把問題摸透想明白,這是自然。但是,適時適當地跨領域,換題目,也是做學問的不二法門。40年前在我在復旦歷史系讀書的時候,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室的老師們有一個說法,每五年即使不開一個新領域的話,也要換一個新題目,不然原來的學問就會固化、僵化,後來想來蠻有道理。當時還沒有“跨學科”(Cross Discipline)的說法,但學術原理是一樣的。跨界的方法是有益的,也是有效的,當把上海地方史和宗教生活這兩個領域合在一起的時候,一個新的領域,一批新的題目就浮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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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縣城圖

《保釐雲間》中的一些題目看似細小,比較冷門,其實相當重要。“徐光啟的故居在哪裡”、“上海的羅神廟”、“城樓上的四位守護神”,其他諸如龍華寺、南翔寺、天通庵、敬一堂等,啟元都是用考據學的方法來清理史蹟,然後用宗教學的方法來解釋變遷。十九世紀中迅速成長為“國際大都市”的上海,其實也是一個信仰資源異常豐富的本土城市。即使到了1930年代,即使在充分城市化了的滬中、滬東、滬西市區,仍然存在著大量傳統寺廟、道觀,當然還有更多新建立的西式的禮拜堂、天主堂。上海的信仰空間,只是表面上被城市化、世俗化浪潮掩蓋了,實際情況卻是它們一次次頑強地重建、竭力地轉型,去適應現代社會。《保釐雲間》用很多有趣的故事提醒讀者,信仰不單是精神性的教義形態,更明顯的是物質性的實體形態。書中鉤沉出那些有幸保留下來的信仰空間,成為大都市裡的標誌性建築,如龍華寺、靜安寺;有些不走運的教堂、廟宇遭遇衝擊,艱難維持,也終於保留下來,成為文化遺產,如敬一堂、徐氏宗祠。稍稍考證、分別一下的話,我們看到那些被拆除的信仰場所,如羅神廟、天通庵,大多並非是缺乏信徒,或者是阻擾進步、妨礙市政被淘汰的。檢視下來,一系列“現代化”運動的意識形態衝擊,才是信仰空間消失的直接原因。

“保釐”一詞,出自《偽古文尚書·畢命》句:“以成周之眾,命畢公保釐東郊。”周康王任命畢公在東郊設治所,保護民眾。該治所是不是一種宗教場所,如祠、如廟、如壇,不得而知,經師如孔穎達並沒有明說。但是,明清時期江南各大城市都祭祀不同的神祇,作為自己城市獨特的保護神。蘇州城隍廟供春申君黃歇,上海城隍廟供秦裕伯,在乾隆年間已經名聞江南。上海人不但每年春秋兩季在城裡的大廟裡公祀秦裕伯、黃道婆,還把自己喜歡的各路神祇供到城樓上去,天后、觀音、真武、關帝,“城樓上的四位守護神”。老上海人在初一、十五,或者逢到重大事項,都會登上城牆,給那些儒、道、佛神祇燒香,祈求“風調雨順”,“保境安民”。這是《保釐雲間》考證和復原出來的一段消失了的本土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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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城八景中的“鳳樓遠眺”

上海在嘉靖三十二年(1553)建造,至1911年為對接租界交通拆除,在358年之間有一座周長十二里,不大不小的圓形城牆。上海在乾隆年間的富庶繁華,超過大多數江南縣城。一個明顯的徵象,就是上海人在城牆上大建閣樓、廟宇,安置神祇。燒香燒到城樓上,這種盛況在府城、都城也不常見。小東門上的丹鳳樓安置天后(媽祖)宮,東北城牆上建有觀音閣,新北門上安置真武(大帝)廟,西北城牆上大境閣則供奉武聖關帝。乾嘉年間,丹鳳樓在城牆上再加建三層高樓,一樓觀景,二、三樓燒香,滬城八景中有“鳳樓遠眺”、“江皋霽雪”、“黃浦秋濤”、“海天旭日”四景都在城牆上,城牆上香火繚繞,香客、遊人絡繹不絕。這是何等壯觀的景象。說起來有這麼多神祇分鎮東、西、南、北,上海在清中葉以後確實暴發了。宗教空間護佑世俗空間,或者這就是所謂“保釐”上海的蘊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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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大境閣

《保釐雲間》:呈現近代上海信仰空間的多樣色彩

李平書,主持拆上海城牆的本地鄉紳

按學者此前的考證,最早在萬曆年間,上海的“丹鳳樓”由抗倭時期的敵樓改建為祭祀用途的廟宇,安頓從福建來的順濟廟媽祖(天后)。史家有稱,這一次的偃武修文,上海後來的發展就比較順當了。歷次戰亂,哪怕小刀會佔領了上海邑城,李秀成攻入了西郊徐家彙,最後總會有所保衛,天佑上海,逢凶化吉。大概也是這個原因,近代上海市民的護廟、建廟熱情非常高漲。我們發現,歷次毀廟之後,上海的每一座寺廟幾乎都在次年就重建了。按《保釐雲間》中記錄的情況,1853年,小刀會、太平軍燒了大境閣、真武廟,上海市民在收復上海後馬上都加以重建,然後市面恢復,發展如初。1911年底,李平書等人在辛亥革命高潮中提議拆除上海城牆,除了“大境關帝廟”保留下來外,城牆寺廟的眾多神祇一天之內就消失了,從此無法修復。當時來看,真武廟、關帝祠、天后宮的香火仍然旺盛。一下子沒處燒香,從信仰生活上來講是一場災難。拆去城牆、寺廟之後,老城廂的市政面貌並未改善。河浜填了,路拓寬了,“南市”的市面不但沒有趕上北市租界,反而不斷惡化,越來越擠,越來越髒。沒了城牆和寺廟,城不城,鎮不鎮,鄉不鄉,在1930年代就被公認為現代市政建設的失敗案例。愛因斯坦、羅素訪問上海,被邀請遊覽南市,事後都在遊記中都說不喜歡這樣的“China town”,諸如此類。

《保釐雲間》是一部有意思的書,還在於它呈現了近代上海信仰空間的多樣色彩。上海自1843年的開埠以後,英、美、法租界迅速發展為一個“維多利亞式”的現代城市。現代大都市的一個特徵,就是信仰空間的多元化,這一點上海非常突出。僑民們建立教堂,如英租界聖三一堂,法租界聖若瑟堂,董家渡方濟各堂、徐家彙依納爵堂。在那裡,信仰空間轉為西方式樣的華美、壯觀,與本土的傳統寺廟形成中西對照。眾所周知,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式制度並不壓制,也不怎麼歧視異族宗教,反而還有對“異域”(exotic)的浪漫欣賞。加上江南本土各類信仰只顧自己的香火,對別的多有好奇,少行排斥。中西雙方的文化寬容,令上海大都市區內的信仰空間相當和諧。《保釐雲間》介紹了一位早期英國在滬僑民葛駱(William Kahlor)在1860年代記錄的上海人信仰習俗,他的著作《環滬遊記》(Rambles round Shanghai)饒有興味地記錄了城隍、媽祖、觀音等信仰,對儒生、道士的針灸、正骨技術,甚至一些無稽的神話、傳說也加以讚賞,王啟元說他“對中國的地方文化似乎頗有些瞭解之同情。”十九世紀歐洲人對海外的本土信仰加以欣賞,並不是一種科學態度,而是一種文化態度。就科學來說,傳統的本土信仰,無論儒、道、佛,都有非理性,沒道理的地方,需要革除。但就文化來說,為了不起衝突,也為了有趣生動,應該對一些哪怕是“落後”、“迷信”,但暫時並無大的傷害的信仰加以尊重。這種“寬容”精神,是英國人為現代政治做出的傑出貢獻,江南人的“圓融”精神與之相像。

一百多年來,由於物理形態的市政更新和改造,上海城市的信仰地圖變化多端,很多地方的細節已經十分模糊,甚至完全丟失。在城市實際生活中,要去尋找百年前的一座寺廟,一座教堂,已經非常困難。上海比較幸運,拜率先現代化所賜,我們有150年來經過勘探,不斷出版的城市地圖可查。啟元花了不少功夫去查證,結果就在目前上海的幅員之內,有了很多新發現。王啟元博士畢業於文獻整理專業,他加入上海地方史志研究是懷有專長的。還有,他是生長於斯的上海人,熟悉自己城市的文化,更使得他能夠方便從事這方面的工作。希望看到更多的年輕文史學者,哪怕是在不得不從事的專業之餘,也來寫寫上海,發現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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