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國德|秋日遐思

俗話說,年怕中秋,月怕十五,意思是說年和月到了這個份上,很快就要過去了。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葉知秋,每每是觸動人的感傷情懷,所以悲秋是秋天的主旋律。夏日的繁華,枝繁葉茂,是生命最鼎盛綻放的狀態。但繁華不會永久,美好的東西總是那麼短暫,轉眼即逝,不知不覺中一絲涼風暗生,枝頭那片黃葉飄然落下,悄悄地捎來了秋天的氣息。天,日漸的涼,如果是秋雨連綿,便會涼得更快,催促著人們要加衣裳了。而云,日漸的淡,似輕紗,似遠煙,但不似霧,因為秋日的天多是晴朗的,虛空是明淨的,一眼能望得很遠很遠,乃至天際南來的徵鴻,掠過那幾縷若存若亡的煙雲,都清晰可見,遠遠便送來了絲絲秋意。

梁國德|秋日遐思

秋季五行中屬金,主肅殺,這大抵也是古人講究天人合一的一個例證吧。春夏秋冬,一年十二個月,每個月應該幹什麼,不宜幹什麼,《呂氏春秋》一書中敘述得最詳盡,雖其中不乏牽強附會的成分,但也有許多是合理,叫做順天而為,特別是農事,只能依時令而為,若違了農時,輕則歉收,重則顆粒無收,那是必然的。所以農事不能違背天時,而人事更不能逆天而為,否則是要遭天譴的,要敬畏天地鬼神,這是祖先留傳下來的智慧。但現代人自詡聰明,科技昌明,常常喜歡吹噓人定勝天,時時做逆天的事,結果是要遭大自然懲罰的。

人生活在大自然,彼此息息相關,其情緒當然是受環境影響的。秋風過處,萬物凋零,物傷其類,悲秋自然不免了。看古人的悲秋,宋玉的《九辯》堪稱佳品。所以唐人暢當《別盧綸》詩云:“故交君獨在,又欲與君離。我有新秋淚,非關宋玉悲。”所有的老朋友就剩下盧綸你一個了,初秋乍至,如今又要與君分道揚鑣,禁不住淚泣秋風,但這跟宋玉的悲秋沒有什麼關係。雖然表面上說朋友分別的傷感與這新秋沒有什麼關係,其實秋風吹散離人聚,更是增添了離愁別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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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中所說的宋玉悲就是指悲秋之情了。在後人的詩詞中,“宋玉悲”這三個字出現之多,真是不可勝數,可見其影響之大。那麼宋玉是如何悲秋的呢?《九辯》開篇是這樣描述的:“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漻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此辭賦篇幅甚長,不可盡述。開篇就說秋天的氣息給人的感覺是悲涼肅殺的,草木此時在秋風蕭瑟中落葉飄零,衰敗。在這氣氛中失意遠遊,關山萬里,山長水闊,雖說天高氣爽,但秋水清寒,惆悵徵人,當慨嘆歲月不永,光陰易逝,時節逢秋而歲將盡,四季人生,逢秋垂老,秋風吹白髮,一事竟無成,垂垂人將暮,老氣已橫秋,如何不悲?宋玉是個舉世聞名的美男子,但在生命暮年,抑鬱不得志,作此辭憫其師屈原忠而見放,傷己老而一事無成。

此文為後世奠定了悲愁的詠歎調,其後漢武的《秋風辭》,曹植的《秋思賦》,曹丕有《燕歌行》,乃至歐陽修的《秋聲賦》等等,無不有宋玉悲秋的影子,至如後來的唐詩宋詞,就更多了。漢武帝劉徹給人的印象,是窮兵黷武剛猛凌厲的狠角色,文景之治積累的財富,幾乎被他長年的開疆拓土、頻繁用兵揮霍一空了。但這個鐵血君王,在《秋風辭》中表現出來的,卻是另一番兒女情長的情調:“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此辭第一句,明顯有抄襲其曾祖父漢高祖《大風歌》中“大風起兮雲飛揚”的嫌疑,但接下來應該就是有感而發了。漢武帝率領群臣到河東郡汾陽祭祀后土途中,他當時四十四歲,正值壯年,時值深秋,草木蕭瑟,大雁南飛,到處是一片肅殺氣氛,武帝橫渡汾河,感慨光陰易逝,倏忽將老,發出了樂極哀來,驚心老至,時日無多的感慨,所謂人生苦短,必當及時行樂。但武帝之志遠不止於此,他想長生不老,永享榮華,其晚年沉迷於仙家方術,從這裡可窺見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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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的悲秋之作,除了漢武帝的《秋風辭》外,還有魏文帝曹丕,也就是曹操的兒子,他那首《燕歌行》,也是悲秋詩詞中上上之作。曹丕的文學成就雖然趕不上其弟曹植,但也是享負盛名的:“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念君客遊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為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詩中透過一位獨守空房的少婦之口,傾訴對遠方丈夫的思念之情,秋風落木雁南飛的秋景,是相同的,在空房中日夜思念遠方的丈夫,禁不住撫琴吟唱,淚溼衣襟。秋月如霜,灑進閨窗,照在清冷的床上,透過寒窗,遙見遠在銀漢兩岸的牛郎織女星,被浩瀚的天河分隔於兩岸,就像自己與夫婿一樣,在這清冷的秋夜,只能分居兩地,永遠無法團聚。曹丕沒有漢武的雄才大略,也沒有他的窮兵黷武,但才情與兒女之情則過之。所以他這首詩,你看到的不是帝王的氣象,而是才子佳人之間的那種情意綿綿的婉約風韻。

在兩漢時代,還有一首樂府《古歌》的悲秋名詩,這首無名氏之作,不同於帝王氣象,有的只是離鄉背井、遠征胡地的遊子憂傷心聲,是來自最低層邊地戍卒的悲秋思鄉情結:“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胡地多飈風,樹木何修修。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離家日遠,衣帶日緩,而心事對誰言?只能愁腸百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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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塞的風光,正如岑參所描寫:“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而軍士們則是凍得“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在這種肅殺的氣氛中,對於戍邊的軍士來說,無論是出行還是躲在軍營中,都免不了一個愁字。白雪漫天飛,黑髮因愁白。那胡地的淒厲北風,所過之處,是摧枯拉朽,誠如杜甫詩中所言:“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河滾滾來。”長河滾滾的景象,邊塞應該罕見,但落木蕭蕭,意境卻是一致的。這些長期在外駐守的軍士,這時已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形銷骨立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登臺做什麼?因為是客居,所以只能是望鄉了。秋風蕭索,四時茫茫,鄉關何處?這正是這些遊子們的一生牽掛。邊塞的悲秋題材中,要數范仲淹的詞為絕唱。宋朝是個典型的重文輕武時代,乃至發生邊患時,連個像樣的統帥人選都沒有。范仲淹與韓琦本是文官,最後卻成了抗擊西夏的主帥。此兩人雖然是文人出身,但帶兵卻半點都不含糊,猖獗的西夏到了後來,也束手無策了。當時流傳有這樣一句話:“軍中有一韓,西夏心膽寒;軍中有一範,西夏驚破膽。”韓琦與范仲淹雖然都是抗擊西夏的棟樑,但二人開始的理念並不同,韓琦主張主動出擊,而范仲淹則老成持重,主張固守。但事實證明,范仲淹的主張才是最正確的,韓琦便因主動出擊吃過大敗仗,最後才折服於范仲淹的主張。范仲淹在他的軍旅生涯中,寫過幾首膾炙人口的作品,其中著名的兩首詞,都是悲秋格調的,《漁家傲·秋思》便是描寫邊塞風光的:“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邊塞的風光與中原迥然不同,漠北長空,往南飛的大雁匆匆而過,半點停留的意思都沒有。黃昏時分一座孤城,寂寞的肅立在群山之間,城門緊緊的關閉著,禁絕行人的出入。大漠孤煙中,夕陽徐徐隱沒於千山之外,此時四面的號哨聲是接連吹起,響成一片,完全是一副戒嚴禦敵的臨戰狀態。而作為主帥,此時心裡雖然繫著萬里之外的故鄉,但也只能喝酒解悶,排遣心中的鄉愁。因為邊患未平,人是回不去的,夜色雖然越來越深,耳際卻傳來羌人的管笛悠悠之聲,眼前是滿地的秋霜。此情此景,讓人輾轉反側,通宵不能入睡,感慨傷懷,眼角便悄然流下清淚,將枕邊的白髮都溼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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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觀范仲淹一生,文治武功皆成就顯赫,他以書生身份投筆從戎,統帥三軍,一個文豪長期的邊塞軍旅生涯,才能成就那偉大的詩詞,沒有親身的生活體驗,普通文人雖然才高八斗,也是未必能寫得出來的。而在他的另一首邊塞詞《蘇幕遮·懷舊》中,同樣是寫邊塞悲秋,卻是另一番景象:“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這首詞作於宋仁宗康定元年至慶曆三年間,當時范仲淹正在西北邊塞的軍中任陝西四路宣撫使,主持防禦西夏的軍事。但從這首詞中感受到的,很難與邊塞的風景關聯起來,反倒似江南之秋,上面是一碧藍天,點綴著浮雲朵朵,下面是鋪滿黃葉的大地,眼前是一泓秋水,秋波上寒煙飄渺,猶如翡翠上蒙著一層薄薄的輕紗。遠山的斜陽,將餘暉灑落秋波上,水天一色。而那殘陽下的芳草,卻顯得很無情,將人離棄得很遠很遠,似乎還在斜陽之外。在這悲愁的季節,讓人魂繞故鄉,黯然傷神,但在軍旅羈途,人是回不去的,只能在夢中追憶。而秋月高懸之夜,一個人獨倚高樓,那是最讓人悲慼憂傷的事,一杯濁酒灌愁腸,全都化成了對遠方親人及故里相思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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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說到秋天的景緻,最為人熟悉的應是馬致遠那首《天淨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首小曲文字很少,但風景實在太悽然了,枯、老、昏、古、瘦這些詞語,將秋天那種蕭索悲涼的氣氛勾勒無遺。一條曠廓渺無人煙的古道,途中一座小橋,橋下有流水潺潺流過,幾戶人家散落在路邊,屋旁一棵如朽木一般的老樹,葉是落盡的,樹身上纏繞著的老藤也是枯乾了的,看不出一絲生氣。西風殘照,幾隻昏鴉棲息在枯枝上,像雕塑一般。而遠行趕路的羈旅之客,騎著一匹弱不禁風的瘦馬,在風中匆匆而過,這不是故鄉,而是在秋昏中浪跡天涯,怎能不教人憂傷腸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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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逢秋必悲的主調中,卻有一個人是唱反調的,這人便是劉禹錫了。在他的秋天題材的詩作中,看不到那悲涼的格調,反而多是歡快。如《秋風引》:“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秋風起,雁南飛,落木蕭索,這些都是很淒涼的格調,但身為孤客的他,卻沒有透露出傷秋的情緒,他只是在用心欣賞著這明淨的秋色,聆聽這清淨的秋聲。也許有人會說這是因為他的遭遇太順利,所以心情好的緣故。但實際是否這樣呢?永貞元年,唐順宗即位,任用王叔文改革朝政,劉禹錫也參與其中。但改革遭到宦官、藩鎮、官僚勢力的強烈反對而失敗,結果是順宗被迫退位,王叔文被賜死,劉禹錫被貶為朗州司馬。這應該是他人生最為灰暗的失落歲月,但從這期間他所作的《秋詞二首》裡,可以看出毫無悲秋氣象,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山明水淨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這二首詠秋的絕句,第一首最為著名,流傳最廣。世風逢秋皆悲寂寥,但在劉禹錫看來,卻比春晨還讓人心情歡快,為什麼呢?因為在秋高氣爽,晴空萬里的明朗秋光中,抬頭但見一鶴沖天入雲,便將詩情一下帶上了碧空,精神與天地相往來,神遊太虛去了,這真是詩與遠方融為一體了。第二首絕句中,秋色山明水淨,夜晚會因寒凝而有清霜;一片淺黃色的秋林,卻有幾棵綻放出深紅色,格外與眾不同。這時登上高樓,去感受這清澈入骨的秋天,它使人的心思澄淨清涼,而不像百花齊放的春色,只會以美豔取悅於人,教人輕浮狂放。這裡用反襯的手法,來表達對明淨閒淡高雅的秋色情有獨鍾,因為它與繁華濃豔的春色完全是另一番迥然不同的光景。

由此看來,悲秋,是人之常情。但悲與不悲,實在還是取決於個人的秉性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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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梁國德,工商管理博士,嶺南洪拳名家,廣東省武術協會會長,廣東省象棋協會名譽會長,廣東省社科院國學研究中心理事長,廣州體育學院客座教授,工作之餘研習經史,旁涉詩文,筆耕不輟,作品散見於《人民日報》《中國日報》《詩刊》《詩詞百家》《中華詩詞》《環球日報》《南方城市週刊》《詩詞月刊》《當代詩詞》《嶺南詩歌》《詩詞報》《高涼詩詞》《新華線上》《廣州日報》《茂名日報》等。主編《國德教育》文集,著有《國德強企》《廣東武術簡史》《中國南棍實戰教材》《粵西洪拳十大形》《獅馬雙形拳》《踏破嶺頭雲詩集》《片帆詞集》《劍氣樓隨筆》《祖師西來意》《壇經一滴》《晏然自若》《列子初探》《說苑隨想》《史海遺珠》《呂覽別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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