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壽筆下的姜維評價不高,真相究竟如何?

陳壽,生卒年份大約是公元233-297年,據年表,延熙十年【公元247年】,姜維遷衛將軍,與大將軍費禕共錄尚書事。延熙十九年【公元256年】,姜維進位大將軍。此前陳壽曾任姜維的主簿,也就是說,跟隨姜維的他才不過二十四歲。這正是一個人三觀形成的重要時期。他親眼目睹了姜維所經歷的一切。

陳壽筆下的姜維評價不高,真相究竟如何?

有些事情,需要經過時間的沉澱,才知道箇中端詳。二十出頭的陳壽未必能理解半百之年北伐不輟的姜維(整個蜀漢朝堂又有幾人理解呢?)。我們今天看到的姜維傳,見聞故事的是初生牛犢的青年陳壽,回憶講述故事的則是閱經世變的老年陳壽。由於眾所周知的大環境,仕晉的陳壽無法對故人作出客觀的評價。當他一次次公然記下“某某說姜伯約怎樣怎樣”時,內心的掙扎與竊喜可想而知。

我們知道陳壽師從譙周。後者在政見上與姜維有極大的分歧。蜀書十二卷裡的譙周是個不計名利一心為公深受敬重飽學鴻儒,不過一想傳記是他學生作的也就不稀奇了。其中有段話的感覺很好:

陳壽筆下的姜維評價不高,真相究竟如何?

五年,予嘗為本郡中正,清定事訖,求休還家,往與周別。周語予曰:“昔孔子七十二、劉向、揚雄七十一而沒,今吾年過七十,庶慕孔子遺風,可與劉、揚同軌,恐不出後歲,必便長逝,不復相見矣。”疑周以術知之,假此而言也。六年秋,為散騎常侍,疾篤不拜,至冬卒。

史官的職責要求他們不偏不黨,大多數時候,親歷事實的史官將自己摒於記錄之外。陳壽著史,難得有這樣人情味流露的段落。後世的《項脊軒志》裡有類似筆法: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深受譙周影響的陳壽,對姜維蓋棺定論時,保留了自己的看法。他理解他,但並不完全認同他。

陳壽筆下的姜維評價不高,真相究竟如何?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三國志中保留了時人對姜維的不同評價。既有鄧芝的“於時人少所敬貴,唯器異姜維雲”、鍾會的“以伯約比中土名士,公休、太初不能勝也”、郤正“舍大而贊其細”(劉鹹炘語)的著論,又有大量不利於姜維的記載:

蜀書十四:

初,先主留魏延鎮漢中,皆實兵諸圍以御外敵,敵若來攻,使不得入。及興勢之役,王平捍拒曹爽,皆承此制。維建議,以為錯守諸圍,雖合《周易》“重門”之義,然適可禦敵,不獲大利。不若使聞敵至,諸圍皆斂兵聚谷,退就漢、樂二城……於是令督漢中胡濟卻住漢壽,監軍王含守樂城,護軍蔣斌守漢城,【◎胡三省曰:姜維自棄險要,以開狡焉啟疆之心,書此為亡蜀張本。

蜀書十五:

十八年,與衛將軍姜維俱還成都。維議復出軍,唯翼廷爭,以為國小民勞,不宜黷武。維不聽,將翼等行,進翼位鎮南大將軍。維至狄道,大破魏雍州刺史王經,經眾死於洮水者以萬計。翼曰:“可止矣,不宜復進,進或毀此大功。”維大怒。曰:“為蛇畫足。”【◎《通鑑》“為蛇畫足”在“進或毀此大功”之下,亦為翼語。《華陽國志》同,此傳失之。】維竟圍經於狄道,城不能克。自翼建異論,維心與翼不善,然常牽率同行,翼亦不得已而往。

陳壽筆下的姜維評價不高,真相究竟如何?

陳壽的點評是“張翼亢姜維之銳……鹹有可稱”。

延熙二十年,隨大將軍姜維出軍至亡水。戲素心不服維,酒後言笑,每有傲弄之辭。維外寬內忌,竟不能堪,軍還,有司承旨奏戲,免為庶人。後景耀四年卒。

而當我們仔細研讀這些文字時,會發現陳壽始終沒有質疑姜維的道德人品,只是對其戰略方針和為人處世提出異議。

陳壽是亡國舊臣,又曾任姜維主簿,只能用曲筆。不過他也沒有迴避姜維的“外寬內忌”,基本上做到了:不溢美,不隱惡,方稱良史。

到了北宋,王安石曾說:“五代之事無足採者,此何足煩公?三國可喜事甚多,

悉為陳壽所壞

。可更為之。公然其言,竟不暇作也,惜哉!”

姜維一事,似乎陳壽頗有刻薄,王安石之“悉為陳壽所壞”不知道是不是指這件事,如果是的話,真就太冤枉陳公了,陳壽在晉,怎麼敢誇姜維?他是不想要腦袋了?

況且陳壽引用了郤正的一段話:“據上將之重,處群臣之右,宅舍弊薄,資財無餘,側室無妾媵之褻,後庭無聲樂之娛,衣服取供,輿馬取備,飲食節制,不奢不約,官給費用,隨手消盡;察其所以然者,非以激貪厲濁,抑情自割也,直謂如是為足,不在多求。凡人之談,常譽成毀敗,扶高抑下,鹹以姜維投厝無所,身死宗滅,以是貶削,不復料擿,異乎春秋褒貶之義矣。如姜維之樂學不倦,清素節約,自一時之儀表也”。

陳壽並沒有因此反駁,而且這句話放在本傳裡,似乎大有借郤正之口誇姜維(與後面那個“粗有文武”形成鮮明對比並顯得突兀)。如果陳壽對姜維持全面否定態度,以其惜字如金的做派,搞這麼一大段“郤正說”進來幹什麼?更何況郤正的結論截然相反,是陳壽看不懂,還是笑嘻嘻自居於凡人之談?

更重要的是,在鄧艾的傳中,還有這樣的一段話:

(鄧艾)又曰:“姜維自一時雄兒也,與某相值,故窮耳。”有識者笑之。

“有識者笑之”,恐怕是陳壽笑之,只是陳壽借那些所謂的“有識者”之嘴罷了,陳壽稱鄧艾“矯然強壯”,姜維卻“粗有文武”,怪哉,怪哉,而姜維與蔣琬費禕並傳,陳壽評價蔣琬費禕“蔣琬方整有威重,費禕寬濟而博愛,鹹承諸葛之成規,因循而不革,是以邊境無虞,邦家和一,然猶未盡治小之宜,居靜之理也”(當然裴松之說:“蔣、費為相,克遵畫一,未嘗徇功妄動,有所虧喪,外卻駱谷之師,內保寧緝之實,治小之宜,居靜之理,何以過於此哉!今譏其未盡而不著其事,故使覽者不知所謂也”),對姜維竟然是惡語相加,讓讀者幹掉突兀異常。

可見,即使陳公不是向著姜維,對姜維也是用了曲筆,就是那句“有識者笑之”露出了馬腳。

陳壽是雖貶實褒,姜維是什麼人?蜀漢的忠臣,曹魏的叛將,司馬家的死敵,在隴西折騰得司馬昭一個腦袋兩個大,還策反鍾會,都打算派人搞不入流的肉體清除了:

司馬昭患姜維數為寇,官騎路遺求為刺客入蜀。

姜維死後,還“剝屍取膽”,就知道司馬家該有多恨姜維了。如果不“”,三國志不可能被晉代列為史書吧。

再看看陳壽創作《三國志》的背景:

華表令兼中書郎,而壽魏志有失勖意,勖不欲其處內,表為長廣太守。

我們看陳壽《三國志》的魏書部分已經寫得夠小心翼翼,誇勝諱敗拍足了彩虹屁,但還是被小管家盯上,一雙小鞋送得駕輕就熟。試想,倘若在寫姜維傳時放飛自我,那是個什麼局面?說直白點,姜維的戰績就是司馬氏的敗績,你陳壽稱頌姜維,是不忘故國,還是諷刺當朝?

陳壽是以“亡國賤俘至微至陋”的身份在晉朝著史。雖然是私人著史,不可能不體察上意。否則他的工作就沒法繼續了。

立場決定觀點。三國志以魏為正統。那麼提到“蜀賊”姜維,自然要用曲筆。在當時的大環境下,姜鄧鍾三人都被視為叛逆。陳壽能怎麼樣?他已盡力了。

至於譙周對陳壽在姜維問題上潛意識的影響,或許有之,但是,“因為他是譙周學生,所以他故意寫成那樣”,這種論調是不公平的。司馬遷曾受教於董仲舒,然史記“先黃老而後六經”,便是一例。

《姜維傳》出現了兩段論斷,明眼人一望便知,“郤正論”就是陳壽在借郤正立言,而所謂的“評曰”反映的不過是西晉官方態度罷了。

說白了,陳壽是在使盡渾身解數給後世讀者眨眼示意:別開槍,我被綁架了!

陳壽筆下的姜維評價不高,真相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