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磨一劍 記錄我鄉愁——《中國語言文化典藏·衡山》調查手記

五年磨一劍 記錄我鄉愁——《中國語言文化典藏·衡山》調查手記

2017年12月15日,“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標誌性成果《中國語言文化典藏》(20卷)在北京釋出,湖南僅有衡山卷收錄其中。該叢書是“十三五”國家重點出版規劃專案,也是國家出版基金的重點支援專案,具有創新與存史並重、學術性與普及性相結合的特點。

《中國語言文化典藏·衡山》作者楊慧君博士是湖南衡山縣人,現為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教師,她在家鄉進行了長達五年的田野調查,利用文字和音標、錄音、攝像、照相等多種手段,記錄了衡山地區的房屋建築、日常用具、服飾、飲食、農工百藝、日常活動、婚育喪葬、節日、說唱表演等原生態文化。該書圖文並茂、EP同步,圖書裡附有二維碼,閱讀時可用手機掃碼,線上訪問相關圖片、聲音、影片,立體地為讀者呈現衡山的語言文化形態。

楊慧君

有著“一山一水”的衡山很幸運

“衡山”得名於境內的山脈,據《今縣釋名》:“西北衡山,是為南嶽,山如車蓋及衡軛之形,故名。”外地人到了這兒,常常會因地名問題感到困惑。他們辛苦坐了火車到衡山站,卻被告知,這裡是衡東縣。接著坐車過橋,到了衡山縣,當地人又說,山在南嶽,不在衡山縣城。這種混亂的局面有其歷史成因。舊時的衡山包括了今天的衡山縣、衡東縣和衡陽市南嶽區。這三地自三國後就一直是一體的,直到新中國成立後才被拆分。三地在建築、飲食、風俗等方面基本一致,外地人基本分不出他們的差別。

對當地人來說,更有意義的區分是“前山”“後山”。這裡的“山”指衡山山脈,其東南區域被稱為“前山”,西北區域被稱為“後山”。前山、後山方言不同,前者屬於湘語衡州片衡山小片,後者屬於湘語婁邵片湘雙小片。前山、後山風俗文化也有差異,比如當地有句俗話“前山人餵豬,後山人讀書”,體現了前山人和後山人在職業選擇上的不同傳統。當然,還有一條地理分界線——湘江,它把衡山、衡東隔開,但因此地水運一直很發達,所以湘江兩岸的人來往頻繁、溝通很順暢,方言和文化基本一樣。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著“一山一水”的衡山很幸運,每年八月前後,是南嶽衡山最熱鬧的時候,來自五湖四海的香客身著黑衣、頭扎紅巾、胸掛紅肚兜和香袋、手持龍頭拜凳,浩浩蕩蕩地穿過南嶽古鎮的大街小巷,集體朝拜聖帝,場面極其壯觀。當地有句俗話,“南嶽農民不種田,趕個八月吃三年”,可見宗教名山之地位對當地人生活的影響。湘江則將衡山與衡陽、株洲、攸縣等地連線起來,作為洞庭湖水系流域面積最大的河流,這裡的河運事業,一直長盛不衰。這“一山一水”不僅是衡山連線外界的紐帶,為衡山人帶來了豐厚的物產,提供了多樣化的謀生手段,亦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比如過去當地人非常重視春節去南嶽拜菩薩、端午節有在湘江賽龍舟的傳統。

在開始懂得鄉愁的時候,接到儲存家鄉方言文化的任務

成長於“此山此水”中的我,於2012年1月接到任務——承擔“中國語言文化典藏”衡山點的工作。彼時,我已外出求學十年。少年時愛踩腳踏車追逐長途客車,彷彿客車能帶著我的夢,奔向外面未知的世界。等到年歲增長,真正到達遠方,故鄉的影像、童年的記憶卻總縈繞心頭:逶迤的南嶽山、滾滾的湘江水、光滑的石板街……我和小夥伴們漫山遍野追趕,上紫金峰採花摘果,去湘江河摸魚抓蝦,去橘子園吃果子、捉迷藏。外婆春天推著咿呀作響的石磨做“艾粑子”,冬天拿稻草稈用炭盆熏製臘肉。外公則帶我們看廟會、逛集市。我左手一個金黃的“蔥油粑子”,右手一串外焦裡嫩的“麻丸”,眼睛還在瞅著各式米粉。那時的小孩玩累了會就近在小夥伴家吃飯,大家都吃慣了“百家飯”,誰家父母也不嫌棄。夏夜,左鄰右舍把竹蓆擺到一塊兒,大人聊天,小孩則聽著老人家講各種傳奇、鬼怪故事。農閒時刻,沒事兒就上鄰居家串門、聊天,唱花鼓戲、影子戲時更是全村大聯歡的時刻。

然而歷史潮流滾滾向前,誰都擋不住。我親眼看到泥磚屋被推倒,建成紅磚屋,後來又被新式樓房取代。幼時最愛的那些玩具、零食——“竹蜻蜓”“洋菩薩”“木彈弓”“炒米子”“米棍子”“綠豆冰棒”等慢慢都不見了。那些手工製作的桌椅板凳、鍋碗瓢盆、門窗床具,漸漸地被歸到“落伍的行列”了。消失的不僅是房屋、物件,曾經聲勢浩大的廟會越來越冷清,節日慶祝的儀式越來越簡化。曾經親密無間的鄉里情,似乎也慢慢被高樓隔斷,不知隔壁姓甚名誰早就不是什麼稀奇事兒了。

想到這些改變,難免會傷感。我也觀察到,這種懷念、傷感不是一個人的。比如,很多人仍會經常去關注人民醫院旁邊做手工布鞋的老奶奶在不在,西街小學刻糖人的老爺爺有沒有出現;每逢趕集從石灣大老遠挑著擔趕來的那位老爺爺,總是一邊自豪地誇讚他的燒殼子餅“老式做法,只此一家,絕對好吃”,一邊又悲涼感慨“過幾年,你們可能再也吃不到這樣的味道了”,讓顧客不知作何反應是好;幾十年前,鄭家臺街附近有一群賣竹木日常用品的人,他們以樹為界,劃定彼此的攤位,如今當中的少數人仍站在集市上同樣的位置,用他們的話說,“賣的是六字頭以上的(‘六字頭’指1960年以前出生的人),買的也是六字頭以上的”,“費工又不賺錢,要不是看在老式主(指老顧客)的分上,早就不做了!”

在開始懂得鄉愁的時候,接到儲存家鄉方言文化的任務,心中的興奮和使命感不言而喻。那些承載過記憶和溫度的美好時刻、景象和事物,即便將來不復存在,起碼可以透過我的手記錄下來。

跑遍衡山,歷經艱辛的調查記錄

專案開始時,我博三在讀,北京離衡山2300多公里,調查諸多不便,打電話給舅媽嚮明,她毫不猶豫地答應幫忙。頭半年的拍攝工作主要是舅媽在做,箇中辛勞自不必說,加上專案組對拍攝要求很高,對一位並不從事學術研究的人來說,絕非易事。這中間我們電話、影片溝通、演示,不知經歷了多少反覆,謝天謝地的是,舅媽沒有中途放棄。2012年7月到2014年11月,我和舅媽跑遍了衡山縣、衡東縣、南嶽區的犄角旮旯,搜尋各種老建築、舊物件、民俗活動。這本書的照片基本都是透過這種方式獲得的。

有時,我們能夠事先聯絡被拍攝者,然而並不是時時奏效,於是我們就得采用“瞎貓撞死耗子”法:比如跑到偏僻的農村,聽到哪裡動靜大,就扛著機器一陣狂奔;又比如敲開那種比較老舊的門,厚臉皮地央求拍幾張照片。大多數老物件,比如手罩子燈、紡車、彈棉花工具等,往往被老人家收藏於搖搖欲墜的閣樓上,一來二去,我練就了一身爬老屋閣樓的好本領。當然,“瞎貓撞死耗子”法也並不是毫無章法,比如我們會選擇房子比較密集的村子,這樣“中獎”的機率更大;同時我們一般會選所謂的“好日子”出門,因為老百姓大多數都是按皇曆來決定儀式的日期;後來我們想到很多講究的人家會提前請道士選日子,於是便有意識地去找道士瞭解資訊,甚至請他們“牽線”。

“中國語言文化典藏·衡山”拍攝工作歷時兩年多,這兩年的假期常常要深入山林。因為“中國語言文化典藏”專案採用了新型的調查方式,對我們提出了新的技術要求。很多東西往往要拍了再拍,才能符合專案組的需求。有一些時令性的專案,一旦錯過就必須再等一年才能拍到。比如端午節的龍舟賽,我們連續兩年試圖拍攝結果都不理想,2012年龍舟賽提前進行,我們沒有趕上;2013年我提前兩天去勘察,卻只有一支龍舟隊在練習,為以防萬一,我決定先跟拍,不料中途被暴雨淋成了落湯雞。端午這天終於放晴,雨後更顯寬闊的湘江河面,三支龍舟隊姍姍來遲,最終因無人贊助無法比賽。但還是有人、特別是老人仍在這日從兩縣一區各鄉鎮趕來觀賽,龍舟隊象徵性地表演了一下,草草結束。想起幼時騎在外公肩頭,一邊穿過人海觀摩盛事,一邊聽他曾經的“輝煌戰績”,如今外公人已不在,賽龍舟變得如此冷清,心中好不唏噓。

當然,我們也有走運的時候。2013年1月31日,我們在人民東路聲屏大廈附近吃米粉,無意瞥到有鼓樂隊經過,跑去打聽,原來有人結婚。主人家闊綽、講究,婚禮場面大,儀式也比較傳統、複雜,於是我們跟著浩浩蕩蕩的隊伍,一路補拍到了表妹婚禮上沒有的“接親”“吵扒灰佬”等儀式。2月2日,我們本來在拍田間勞作,聽到村頭一陣鞭炮聲,趕到現場,原來是廣田村的一個葬禮,小心翼翼地徵得了家屬的同意,之後就沒日沒夜地拍了三天,舅舅笑我們“比人家的孝子還發肯”(指勤奮),因為人家是輪流上陣,我們卻是全程跟蹤。原本我對所有跟死亡相關的場合都很避忌,當時卻想不了那麼多,只在心中對亡靈默唸“多有打擾,望能諒解”。農曆正月初八,在街上遇到舞龍隊,跟領隊聊了聊,才知道他正是衡山皮影戲的傳承人王冬林。他對我們的工作非常支援,於是相約初十拍攝影子戲,這天正好是他們同村人為自己的小孩“辦三朝”。初十到現場拍攝時,又聽到他們元宵節要走新節燈。我跟舅媽開玩笑說,本來很多場面第一年都沒拍到,第二年居然都趕巧撞上了,連老天也幫忙,可見這個專案的意義。

2014年11月,“中國語言文化典藏”衡山點的拍攝、整理工作基本結束,進入寫作出版環節。如今,透過這本圖冊,為我的家鄉留下了影像,算是圓了當初的一個夢。

為激發文化自信盡綿薄之力

鄉音與地域文化承載著個人珍貴的回憶,又是地方和社會寶貴的文化遺產,能夠激發人們的文化自信。語保工程和《中國語言文化典藏》專案,能夠讓更多人看到我們的鄉音之美,地域文化之美,推動祖國文化的繁榮興盛。或許我們無力決定社會改變的方向,但是總還可以盡一點綿薄之力。我們住過的房子、吃過的食物、看過的風景、聽過的故事、慶祝過的節日、出席過的紅白喜事等等,於自己,是珍貴的個人回憶,於地方、於社會,是寶貴的文化遺產。而“中國語言文化典藏·衡山”的工作,只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