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一個秦吏和他的世界》:從“手賬鼻祖”那裡尋找時代細節

《喜:一個秦吏和他的世界》:從“手賬鼻祖”那裡尋找時代細節

文|季東

喜,睡虎地11號秦墓的主人。他生在秦始皇時代,比秦始皇嬴政大3歲,死於始皇帝完成統一中國大業之後4年,比秦始皇早死7年。他和秦始皇是同代人,從自然人到秦朝百姓,繼而成為楚國故地的基層小吏。歷史學家魯西奇的《喜:一個秦吏和他的世界》,透過把零星的材料串連起來,試圖拼接出一個作為人的喜,而且在遙遠、陌生的世界裡找到喜,並描述那個世界的影象。以小人物的視角去還原大歷史,歷史研究可以更接地氣。

《喜:一個秦吏和他的世界》:從“手賬鼻祖”那裡尋找時代細節

《喜:一個秦吏和他的世界》

魯西奇 著

理想國|北京日報出版社

《喜:一個秦吏和他的世界》:從“手賬鼻祖”那裡尋找時代細節

《喜:一個秦吏和他的世界》:從“手賬鼻祖”那裡尋找時代細節

古墓裡的文書

在人們的印象中,秦律似乎是中國最早、最完備也最苛刻的法律了。事實並非如此。在戰國初年,魏文侯的相國李悝制定的《法經》才是我國最早見於文獻的成文法典,連秦律也是以它為藍本而制定的。不過非常遺憾的是,《法經》和秦律都早已遺失,人們能看到的儲存最完整的律法就只有唐律了。

直到1975年湖北雲夢睡虎地11號墓大批秦朝竹簡出土,才使人們得以看到秦律的真實面貌。當時,幾位農民在修建排水渠道時,陰差陽錯地挖到一個秦朝古墓群。

12座墓中共有400餘件隨葬品出土,主要有漆、木、竹、陶、銅、鐵等材料製成的各種器物。以漆器最精美,造型獨特,顏色如新,共140多件,是研究漆器歷史和工藝的重要資料,但所有發現給人帶來的喜悅都莫過於11號墓出土的一批竹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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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號墓內,墓主人骨架四周擺放著大量竹簡。經過清理和登記,這批竹簡共1155枚,殘片80枚。在簡的上部、中部和下部,人們發現了3道繩痕。由此可以推斷,竹簡在當時是用3條細繩編成冊的。可惜,現在我們看到的竹簡已經散亂不堪。

令人震驚的是,這些竹簡分佈在墓主人頭下、身體左側、腹部、腳部——他不但將竹簡帶入棺木,還要被竹簡包圍起來。這些竹簡被後人稱作“雲夢秦簡”或“睡虎地秦墓竹簡”。

“喜”正是睡虎地11號秦墓的主人。據考證,喜生於秦昭王四十五年(前262年),比秦王政(秦始皇)大三歲。秦王政元年(前246年)時,喜17歲,登記名籍為傅籍,成為秦的屬民,服徭役,此後歷任安陸鄉史、安陸令史、鄢令史、治獄鄢等與刑法有關的低階官吏,他在秦王政三年(前244年)、四年(前243年)和十三年(前234年)曾三次從軍,參加過多次戰鬥,到過秦的幾個郡縣,46歲時亡於任上,親身經歷了始皇從親政到統一六國的整個過程。

喜生前紮根秦帝國基層,負責法律執行和法律解釋的相關工作,並對文字有著獨特的熱情。他好似“手賬鼻祖”,其抄記的法條內容,涵蓋行政管理、刑事、經濟、民事,甚至官員作風建設等多個領域。這批秦簡分為《秦律十八種》《秦律雜抄》《法律答問》《封診式》《編年紀》《為吏之道》等十種,堪稱秦朝的百科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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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朝的公務員

喜是個有心之人。他給自己撰寫了一份年譜,並將之與關於“國家大事”的記載編在一起,形成後來被稱為《編年記》或《葉書》的文獻,這些簡牘和喜生前閱讀使用過的諸多文書放置在他的墓葬裡。隨葬的一部分文書題為《封診式》,即審理各種案件的要求和公文記錄格式。

喜的墓裡還有本《為吏之道》,這大概就是秦朝的公務員守則。文中強調公務員要大公無私,明察秋毫;又要寬容忠信,嚴剛適當,敬上而不凌下,善於聽取勸諫之言;要中方外圓,喜怒不形於色,剛柔兼濟,慎前慮後;見利不苟取,臨難不苟免,更不嫌貧愛富。如今讀起來,仍然不過時。

對於喜的關注,魯西奇早已有之。十多年前,魯西奇已注意收集、閱讀與喜相關的材料和研究,並斷斷續續地寫下一些札記和論文。直到2019年,魯西奇決定把這些札記、小論文串連寫來,試圖寫成一本小書。

在書中,魯西奇做了不少考證。比如先從喜的遺體推斷喜的身高大約為1。73米,同時與史料記載中喜的大約同時代人,如項羽、劉邦、張蒼等對比,得出當時大部分成年男性的身高應當是在1。62米至1。73米之間。

接著,魯西奇從喜的服飾打扮轉入秦朝百姓服裝文化的講述,包括做衣服、穿衣服與相關的時令風俗的規定。根據《編年記》等記載,喜應該是居住在楚國故地安陸城(今湖北雲夢)的某一個裡,“一宇四內”共五間房屋,至少是個五口之家,包括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和他們的母親。喜還有兩個弟弟,敢和遬。喜生前任縣令史,即縣令屬下小吏,參與過“治獄”。這些案件以盜竊、搶劫為主,也有傷害和殺人案,可見基層社會的民風面貌。

以喜為本位,在延伸的闡述中,魯西奇又揭示了秦朝的都市規劃、各行業的勞作,百姓婚喪嫁娶、生老病死、家庭相處、社交網路等情況,以及喜作為基層公務員的工作概況、官員升遷、刑罰行政等內容,並且反映出它們背後的秦朝的制度文化、風俗習慣等。

《喜:一個秦吏和他的世界》:從“手賬鼻祖”那裡尋找時代細節

《喜:一個秦吏和他的世界》的邏輯架構是層層遞進的。在第一部分,喜是一個有血有肉的自然人,有自己的情感,有父母、妻子、孩子。到了第二部分,這個有血有肉的自然人被國家加上諸種身份,有了建立在身份之上的社會結構。在第三部分,涉及喜本人的內容非常少,更多的是介紹喜所在的層級制的官僚體系、權力結構。魯西奇所講的,其實是喜怎樣從一個有血有肉的自然人演變成一個官僚統治體系的符號。

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在統一全國後,秦始皇第一次東巡六國故地,其重心是齊、楚故地。他登上嶧山,封泰山,禪梁父;沿著渤海南岸東行,直到芝罘、成山;南登琅琊,建琅琊臺,徙黔首三萬戶於琅琊臺下,遣人入海求仙人;復西南行,過彭城,渡淮水,經過衡山郡,進入南郡,盡伐湘山木;然後由南郡,經過武關,回到咸陽。大概是在由衡山郡前往湘山、南郡的途中,秦始皇經過安陸。

喜在《編年記》“廿八年”下,寫了四個字:“今過安陸”。“今”是“今上”秦始皇的簡稱。從已知資料看,喜應當沒到過咸陽。所以,喜與“今上”距離最近的一次,也就是“今過安陸”時,他甚至有可能見到過“今上”。當時,喜應當已退休回到安陸。對於“今上”經過安陸,喜明顯地感到高興與榮耀。可惜隔了一年,喜就去世了。

顯然,始皇帝應當不會知道喜。偉大的秦始皇與一個普通的小吏之間,實在有太遠的距離。但秦始皇知道,帝國權力的行使與運作要靠包括喜在內的無數官吏。在“琅琊刻石”中,他說自己東巡的目的之一,乃看望士兵與官吏。有趣的是,最終恰恰是這些忠於職守的小吏,讓我們得以重見秦律,並更加深入地認識大秦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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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接”出小人物

“我沒有試圖敘述喜的一生,所以,這本小書,不是喜的歷史。喜幾乎沒有自己的歷史,或者說,他個人的歷史,幾乎沒有什麼意義。”魯西奇深知,喜的短短46年的生命史,在歷史的長河中,只是一瞬間,又是如此平凡,幾乎沒有敘述的價值。“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如此。對於我們個人來說,幾乎是全部人生價值的生命歷程,總是被漫長的歷史時間壓縮成幾乎可以忽略的一瞬間,從而使我們經常懷疑人生的意義,甚至懷疑我們的存在本身。”所以,魯西奇無意給喜立傳,或者寫一部喜的個人史或生命史。

魯西奇希望把零星的材料串聯起來,試圖拼接出一個作為人的喜,並在那個遙遠而陌生的世界裡找到喜;然後,想象自己站在喜的位置上,藉著他的眼睛,去看他所處的世界,並描述那個世界的影象,抽象出其結構,使它不那麼遙遠而陌生。“我希望奉獻給讀者的,是在秦始皇統一中國這一偉大歷史程序中的一個卑微個體生命的若干面相,是偉大時代中以個人(喜)為中心的幾幅剪影,是在總體格局相對穩定,而微觀環境卻在不斷變動的歷史結構中好不容易才可以發現的幾處個體微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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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歷史學者,這樣做是充滿困難與風險的:學者很可能描述了一個喜根本就不認識的世界,喜也很可能否認學者所寫的這個人是他自己。喜當然曾經真實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正如我們每一個人都真實地生活在自己所處時代一樣。可是,我們今天能夠知道並描述喜,卻是源於喜墓的考古科學發現與系統研究。而與喜一樣真實生存過的無數人,在我們的認識裡,卻可能沒有一絲蹤影。

我們也將和那些無數人一樣,不曾在歷史上留存,但我們確實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魯西奇相信,歷史學者的使命之一就在於“在歷史中發現人”,唯有如此,才能證明我們自己在歷史中的存在,並給自己的生存賦予意義。魯西奇希望透過喜,給我們自己找尋在歷史長河中的存在感和意義。“世界,因為人的存在才會有意義。如果我們不存在,世界的繁華與消歇,對於我們又會有怎樣的意義呢?所以,世界是每個人的,從每個人的角度出發去看,才形成自己的世界。”

“乃知國家事,成敗固人心。”公元前3世紀下半葉的世界,不是秦始皇一個人的世界,而是無數人的世界。那個走向統一的中國歷史程序,也只是歷史程序的一部分而已。既然有成千上萬的人,那就有成千上萬的世界。要將歷史的世界“還原”為無數的人的世界,而不是某一個人或某些人的世界,著實是有意義的嘗試。

《喜:一個秦吏和他的世界》在史料解讀上存在一些侷限性甚至謬誤,出版後引起了不小爭議。但應當承認,我們過去不了解秦朝的普通人怎麼過日子,而這本書在努力嘗試闡發,用的都是第一手材料,涉及物質生活、家庭生活、社會生活,再到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且不會像讀考古報告、科學論文那樣吃力。這樣的著作,在形式上的貢獻值得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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