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三案起因:萬曆皇帝立儲風波

梃擊、紅丸、移宮三案,是發生在明朝萬曆末年的、彼此相關的三個宮廷案件。當時,它們被稱為三案;明亡後,有些史家則稱之為明末三案。這三案雖說是宮廷案件,但其影響所及,卻已遠逾宮廷,波及於都城內外,以至邊關和江南。三案的拖延之久、影響之大,正反映了明末政治的混亂局面。天啟、崇禎兩朝對此進行的連續翻案,更呈現出門戶之爭的面目,為明代亡於黨禍戾氣埋下了伏筆。

明末三案起因:萬曆皇帝立儲風波

梃擊案,張差手持木梃,潛入宮門,擊傷內侍

立儲上的猶豫不決——三案起因

明末三案之所由發生,追本溯源,實由於明神宗萬曆帝在立儲問題上猶豫不決,因而引起宮廷內外發生了很多問題,以致造成三案,擾亂糾結,時達三朝之久。

萬曆的大婚,是於萬曆六年(1578),他年及十六歲時來舉行的。他的皇后姓王,原籍是浙江餘姚,但人卻生長在北京。這位皇后知書習禮,淑靜端莊,很得萬曆的生母李太后的喜愛,但萬曆和她卻並不相投,對她一直很是冷淡,加之她又從來沒有生育過兒女,所以雖說是正位中宮,其實卻很被漠視,她之所以未被廢棄,實在全靠著李太后的庇護。與皇后同日冊封的,還有個劉昭妃,這個人也並不為萬曆所喜,而且與皇后一樣,她也沒有生育過子女。最先給萬曆生下他的皇長子來的,是宮女出身的王恭妃。

這個王恭妃,原是在慈寧宮服侍李太后的一個宮女,在萬曆到慈寧宮向他的生母請安時,無意間得幸,並且懷上了孩子。萬曆在和王恭妃發生了關係之後,早已忘記了這事,但李太后卻在暗中極為注意,在這個還沒有任何名號的宮女已經顯出身懷有孕時,便把萬曆叫來,要他承認這事,並給這懷有子息的宮女以相當的名號。萬曆最初矢口否認和這個宮女有過什麼瓜葛,最後太后命人從敬事房取了起居注來,把上面的記載指給他看時,萬曆才無言答對,承認了他和這個宮女確曾有過關係。

原來宮廷之中對於皇帝曾臨幸過某人某人,是否賜過什麼信物等等都是極注意的,但凡有過此類事件,無論對方系屬何人,自皇后、妃嬪以至宮女,都要把時間地點等等詳細記載入起居注中,以備日後被幸者有身之時,可以查對。萬曆在慈寧宮裡和這個宮女發生了關係,在他雖然覺得是極其偶然的事,以為不會有人知道,但實際卻已全被記入起居注中,使他想賴也賴不掉。李太后從萬曆矢口否認這一點上,已經有點感到萬曆對這個已經懷有他的孩子的宮女並不怎麼重視,因此特意開導他道:“她懷上了孩子,這是天大的好事,我早就盼著能有個孫子了。

她如果真能生下個皇子,也就有了皇位的繼承人。你不要以為她是個宮女,不夠體面,其實‘母以子貴’,你可以加封她呀。”萬曆被李太后說著,只好一切照辦,先把那個宮女封為才人,後來真生下了皇長子,於是又得晉位,由才人又封為恭妃。

以封建禮法而言,皇位的繼承人,首先應是嫡子。所謂嫡子,便是由皇后所生的皇子。如果皇后無出,沒能生下孩子,則又有“無嫡立長”這麼一項規定。萬曆的這個皇長子,恰好處於皇后無出的情況之下,所以他的出生,自太后以至諸臣,便已都認定了他應是法定的皇位繼承人,對之極為看重。

在皇長子朱常洛出生後的最初幾年裡,他的地位是極穩定的,雖然不久又有個皇次子,也於他並無影響。這個皇次子只活了一歲的樣子就夭亡了,對他自然更說不上會有什麼威脅。但是,他的這個穩固的地位,到了萬曆十四年(1586),皇三子朱常洵出生後,卻發生了動搖。

明末三案起因:萬曆皇帝立儲風波

這個皇三子朱常洵的生母,是最受萬曆寵愛的鄭貴妃,由於“愛屋及烏”,萬曆對這個皇三子也極為看重,不但為他大辦喜筵,遠遠超過了為皇長子或皇次子所辦的,並且還要把鄭貴妃晉封為皇貴妃。原來這個鄭貴妃在萬曆所有的妃嬪中長得最好,又最能迎合他的心意,所以入宮之後便後來居上,被封為貴妃,位分在已生有皇長子的王恭妃之上。

這種情況,從王恭妃方面來說,倒也沒有什麼不平之處,她出身低微,久受抑壓,即便更為屈辱,也不敢有什麼表示。但習於正統禮法的眾多朝臣,對此卻極為不然,他們認為,社會之能井然有序,全靠著歷代相傳的禮法加以維持,皇室居位最高,為天下人所仰視,對於各種禮法尤應特別遵奉。

按照禮法,母以子貴,生有皇長子的王恭妃,地位僅能略次於皇后,其他妃嬪,沒有一個可以位居其上的。鄭貴妃入宮見寵,並非盛世應有之事,實應儘快糾正,最少也應將王恭妃也晉位為貴妃,才算合乎禮法。他們不僅私下議論,凡屬可以言事的,還紛紛上疏,論及此事,很使萬曆感到煩惱。但那時他已經學會了不聞不問聽其陰消的一著,所以對於這些疏本雖很氣惱,卻都一概“留中”,不予理會,漸漸倒也平靜下來,很少有人再提到這些使人不快的事了。

然而,在鄭貴妃生下了三皇子朱常洵,鄭貴妃又晉封為皇貴妃後,上疏論爭的人便又鬨然而來。這一是由於鄭貴妃又晉封為皇貴妃,在位分上便已高出於王恭妃兩級,真是隻比皇后僅低一級了。另外則是忽然有一傳說,說是萬曆與鄭貴妃之間曾有金盒密約,已經應許了她,把她所生的皇三子立為太子,賜給她的那個金盒,便是密約的信物。

這個傳說,一時甚囂塵上,因此朝臣們紛紛猜測,大都認為特別又把鄭貴妃晉封為皇貴妃,便是廢長立愛的先聲。因為“母以子貴”,也可以是“子以母貴”,皇后所生的兒子稱為“嫡子”,是當然該被立為太子的,皇貴妃與皇后相去已然很微,比王恭妃已經高出了許多,她的兒子,“子以母貴”,將來被立為太子也就有了根據。這種猜測,很快便在朝臣之間形成了這樣一種意念,便是萬曆之要晉封鄭貴妃為皇貴妃,實際上是為立皇三子為太子的一步試探,非給予迎頭頂住不可。

明末三案起因:萬曆皇帝立儲風波

鄭貴妃晉封皇貴妃,冊封詔書和寶印被抬進宮中

首先為此事上疏切論的是戶科給事中姜應麟。他在疏中,首先還是從鄭貴妃的晉封不當說起,他說:“……禮貴別嫌,事當慎始,貴妃所生陛下第三子猶亞位中宮,恭妃誕育元嗣,翻令居下:揆之倫理則不順,質之人心則不安,傳之天下萬世則不正,非所以重儲貳,定眾志也。伏請俯察輿情,收還成命。其或情不容已,請先封恭妃為皇貴妃,而後及於鄭妃,則禮既不違,情亦不廢。然臣所議者末,未及其本也。陛下誠欲正名定分,別嫌明微,莫若俯從閣臣之請,冊立元嗣為東宮,以定天下之本,則臣民之望慰,宗社之慶長矣。”此疏一上,引起了很大的震動,長達十多年的建儲之爭,也就由姜應麟拉開了戰幕。

這長期的建儲之爭,把明末的統治階級分成了三派。其中人數最多、聲勢最大的,是那些習於傳統的禮治,站在為皇長子爭取合法利益的群臣。這些人也可以稱為正統派。另一派是與第一派相反的,他們有的是鄭貴妃一家的親友,有的是鑽頭覓縫,一心想以向皇帝討好求取好處的一些投機分子。他們的人數不多,而且由於做賊心虛,很少敢於公開出面表示什麼,但是由於他們這一邊裡有個現任的皇上,所以搞些陰謀花樣卻很出色。

第三派的人數極少,但影響卻大,他們大多是握有實權的重臣,如曾為首輔將近十年的申時行,便是其中最顯著的一個。這一類人,他們為了合乎輿情,表面上常常顯得與第一類人沒有什麼兩樣,但在關鍵時刻卻又搖擺不定,有時倒向這邊,有時卻又站在那邊。

姜應麟出手的這第一仗,從表面上看,他是給打敗了,因為萬曆看過了疏文後,立即大怒,很發了一陣脾氣之後,立即親自降旨道:“貴妃敬奉勤勞,特加殊封。立儲自有長幼,姜應麟疑君賣直,可降極邊雜職。”這道御旨一出,姜應麟便被貶往大同境內,成了個位置極其微末的典史了,得到的懲罰實屬不輕。然而按諸實際,姜應麟雖然被貶降到了外方,他其實倒是贏得了這一回合;萬曆以貶斥懲罰了姜應麟,這頭一回合,他倒是全輸掉了。因為姜應麟在他的疏文裡雖然首先便為王恭妃打抱不平,實則這不過是個陪襯,而其主要之點,則是意在確定皇長子得以冊立為東宮這一點上。

萬曆沒能分清他那疏文裡的主次之點,著重在為鄭貴妃晉封號以解釋,卻反說出“立儲自有長幼”的話,責怪姜應麟疑君賣直,實際上卻是已在立儲一點上,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所以他的這道旨意一下,不但守正的朝臣人人高興,就是被貶了官的姜應麟也非常滿意,以為以他的一個微官,竟換得了“立儲自有長幼”這麼一句明確的話,實在是太值得了!

萬曆初時還沒有感到有此一失,等到守正諸臣的疏本接連而來,都著重地提到他的“立儲自有長幼”的話,並且要求迅即付諸實現時,他才感到自己真是大為失策,實在太被動了。為此他更恨透了那個使他有此一失的姜應麟,直至多年以後,吏部推舉建言諸臣時,每一提到姜應麟,便都會受到重譴。姜應麟被廢竟達二十餘年。

姜應麟的疏文,很快便掀起了一陣請立皇長子為東宮太子的狂潮,言官們紛紛上言,所論的都是此事,而且在疏文中還都提到了萬曆所說的“立儲自有長幼”,要求他儘速予以實現。萬曆對此,先是極力鎮壓,最先上疏的沈璟、孫如法等人,都被嚴旨切責,並都以此獲罪。萬曆原想,似此嚴加罪責,總可剎住這股浪潮。但實際卻並不然,儘管一再嚴加罪責,論疏仍如雪片飛來,接連不斷。

那時朝中竟自形成了一種風氣,便是以是否主張立儲,作為忠奸正邪的辨別,以至閣臣、九卿等人,為了表明自己也是順乎輿情的,不免也要上疏論及此事。不談立儲一事的,只有那些與鄭貴妃一家交好的,以及隨時都以逢迎為事的那一些人。但這類人為數極少,並且又都只敢在暗中活動,竟沒有一個敢站出來和那些持正的朝臣來對抗。對付那些討厭的疏本,竟然只得由萬曆本人首當其衝。

萬曆給這些討厭的本章實在弄得很苦。本來他還有個不予閱看便即“留中”的辦法,可以取得安閒的。但是對於這類本章他又不便應用。因為這事關係著鄭貴妃和她的家人,他很擔心他們會因此受到攻擊,所以又不能不看。萬般無奈,他只好又使出他所慣用的,拖的辦法來對付。因此他遂推說,皇長子年紀還小,此時便談立儲,實非所宜,總得等上幾年再談此事才見合宜。他原以為,皇長子確實年紀還小,而且要拖的時限也不算多,這一來,總可以讓他有個喘息的時間,然後再行設法了。

但是這個拖的辦法,竟也無效,請求立儲的疏本仍然不斷飛來。有些疏本,竟然還敢駁論他的說法,說是立儲一事,關係國本,應該越早越好,而且按諸實際,皇長子的年齡也已不能算小了。有的疏本,甚至就以他本人為例,來駁倒他。他們說,他本人便是在六歲上被立為皇太子的,如今皇長子已然年逾六歲,如何反說是太早呢。這些話,都使萬曆無言以對,但他仍自忍著,盡拖下去。這樣拖了兩三年,要求他履行諾言,見信於天下的疏本也是一直不斷,總來擾亂著他。

最後萬曆只好自己定出限期,讓首輔申時行傳諭諸臣,說是立儲一事應到萬曆二十年才能議行,要諸臣安心等著,不要再來囉唆。但因他屢次失信於人,這次自定限期竟也無濟於事,而且他最擔心的事,也終於發生了。那時在諸臣的論疏中不但已多次提到了鄭貴妃,而且也已有人疏劾鄭貴妃的父親鄭承憲和她的哥哥鄭國泰,說他們是“懷禍藏奸,窺覬儲貳”。萬曆至此,覺得軟拖已經不行,只好另來一手,硬行耍賴了。於是他又把首輔申時行找來,要他出去傳諭他的詔書,說是“朕不喜激聒,近諸臣章奏概行留中,惡其離間朕父子。若明歲廷臣不復瀆擾,當以後年冊立,否則俟皇長子十五歲舉行”。

詔中所謂的“後年”,便是萬曆二十年(1592),那年皇長子年及十一歲,若等長到十五歲,則當在萬曆二十四年(1596)了。申時行因怕真會又拖,便告誡諸臣別再激擾,以免又生枝節。但因萬曆多次失信,廷臣都不放心,又怕他會忘了或是裝作忘了,所以將到預定的年限時,工部主事張有德放心不下,便上疏請求把冊立太子的儀注先行訂出,以此作為試探。沒有這樣的一探,萬曆也許會真個裝作忘了,加以拖延;但有此一探,卻又使他有了藉口,立即大怒,說是他已有話在先,如若瀆擾,便要延期,現在又來瀆擾了,只有延期一年,以昭大信。如再瀆擾,還要再延。

在這展延冊立的期間,對立的兩方鬥爭得更見激烈。雙方鬥爭的焦點,都集中在皇長子的身份這一點上。持正諸臣,總要千方百計,在各方面都要使得皇長子的地位顯得突出,以見他之應被立為太子乃是當然之事。他們在疏奏中總要把皇長子與其他皇子截然分開,他們稱皇長子為元子,或者竟直稱為“元嗣”,而對其他皇子,則以眾子稱之。

在這期間,皇長子已然年逾十歲,諸臣為此便紛紛疏請預教,以便因此顯出皇長子的身份特殊。原來皇子如果已被立為太子,便要別居一宮,稱為東宮,並且還要為他配備一套東宮官屬,教他讀書,還隨時要把諸般如何為君之道為之講授。皇長子雖說並未被立為太子,但持正諸臣為了要在各樣事情上顯出他的與眾不同,所以便有預教之請,希望能把預教的儀式辦得有如太子“出閣”一樣,造成他即是將來的太子的聲勢。太子別居一宮,並配上東宮官屬,便稱為“出閣”,諸臣便是想把預教辦成猶如“出閣”那樣地有聲勢。

明末三案起因:萬曆皇帝立儲風波

皇子應予教育,這個帽子很大,反對皇長子的諸人無法加以阻止,於是挖空心思,想出了一個“待嫡”之說,要萬曆加以宣諭。他們這樣強調立嫡之說,實是專門用來對抗那誇重皇長子的一些人的。因為抬出了嫡子,則所有的皇子便都成為一樣,都並不是嫡子,也都沒有什麼當立的特權。但是這個“待嫡”之說,很快就為眾議駁倒,因為立嗣雖應以嫡子居先,卻無必授嫡子之說,而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皇長子之所以不同於諸子,正由他是合於“無嫡立長”這一條的。

這時私下已經有人議論,說是“待嫡”之說實在不通,就是當今的萬曆皇帝,他就並非嫡子。這種議論一在私下傳開,倡為“待嫡”之說的人們便都不敢再過堅持,因為他們很怕這種說法會被人用入疏文,那樣便不好看了。不過這些人的長技便是在暗中搗鬼,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很快便又想出了“三王並封”一著,要鄭貴妃請求萬曆,予以施行。

所謂“三王並封”,便是想在冊立太子之前,把皇長子朱常洛、皇三子朱常洵和另一皇子朱常浩三人都先封王。三人同日封王,這樣便都無二致,下一步就好另做手腳了。那時首輔申時行已經致仕回家,代替他位居首輔的是王錫爵,於是萬曆便把王錫爵召來,命他儘快擬出諭旨,昭示“三王並封”之意。這個王錫爵和申時行本是同年,他們都是嘉靖四十一年(1562)壬戌科的進士。申時行是那一科的一甲第一名的狀元,而王錫爵則是一甲第二名的榜眼。

王錫爵廷試雖僅次於申時行,會試時卻是當時的會元,名次還在申時行之前,應試為文雖與申時行不相上下,但實際上卻遠不及申時行的幹練精明,不過是個唯唯諾諾,諸事僅能如命照辦的人。他被召奉命之後,回來便已把“三王並封”的旨意擬就,並未悟出其中還有什麼別的道理。但是,就在他擬旨之時,此事卻已在外面傳開。於是其他閣員以及很多堅主立儲的頭面人物,便都趕來看他,向他說明這是壓低皇長子的一個陷阱,這道諭旨可是萬萬擬不得的。王錫爵本人也是個守正之士,至此方始大悟,因而不但停止了擬旨,並向萬曆表明了“三王並封”不宜實行的道理。於是,這另外的一著,便又胎死腹中了。

“待嫡”和“三王並封”,最終的用意雖在爭持立儲,切近的作用卻在擾亂施行皇長子的預教。這兩者都已失敗,預教之事便已不能再延,終於在皇長子十三歲時,還是隻得如議照辦了,並且一切儀注也都與東宮“出閣”無異。這樣,維護皇長子的利益的守正諸臣,便又贏得了第二個回合。

萬曆採用拖的辦法,雖然給他贏得了不少時間,但反過來,時間又給了他越來越多的壓力。因為拖而又拖,皇長子不覺已達到了冠婚的年齡,應該讓他冠帶成人,舉行婚事了。在這件事上,相互對立的兩方,又都摩拳擦掌,再作一番鬥爭。站在鄭貴妃方面的人,為了不使皇長子與諸子有異,都主張不待冊立,先行冠婚,這樣在婚禮上,便與諸子不會有何差異。而站在皇長子一方的守正群臣,卻覺得冠婚是件大事,實在馬虎不得,因而堅持必須先行冊立,讓皇長子以太子的身份舉行婚禮才行。

依照明代的宮廷慣例,不論太子還是諸王,年到十五六歲,便已到了冠婚之年,不能再延遲了。但是皇長子的婚期,卻因兩方相持不下之故,給推遲了很久。這時,時間的壓力便更顯現出來了。因皇長子既然不得冠婚,他下面的弟弟們自然也就沒有搶在他的前面,先行冠婚之理。這樣首受其害的,便是皇三子朱常洵,這事拖到萬曆二十九年(1601),皇長子年已二十,朱常洵也已年至十六,他們都還沒能成婚,這讓舉國上下都已感到實在是件奇事。熬到此刻,萬曆自己也覺得實在熬不下去了,無可奈何,只得勉從眾議,就在那年把皇長子朱常洛冊立為皇太子,並於次年二月,又為他舉行了婚禮。這樣,萬曆一方可算是一敗塗地,守正諸臣終於取得了完全的勝利。

明末三案起因:萬曆皇帝立儲風波

李太后叫撞了禍的年輕萬曆跪下,審問叱責之餘,命其朗讀張居正代擬的“罪己御札”,深刻知罪

皇長子雖然已被冊立,但鬥爭卻並沒有完結。在擁護諸臣方面,雖說目的已達到,似已無事可幹,但又都還感到,太子雖立,而根基欠穩,最怕會有什麼變化,所以都在時刻注意著。在另外一方,主動的力量卻也有了變化。在儲位未定之時,萬曆實也極想立愛,所以常常起著主力作用。但因一再失敗,而且立長之局終已無可變易,他的疏懶本性便又顯現出來,變得聽之任之,安於現狀了。反之鄭貴妃和她的父親鄭承憲、伯父鄭承恩、哥哥鄭國泰,以前都只在暗中煽惑、鼓動,如今卻更鼓起勁來,想方設法,組織人力鼓吹,並謀劃把已被冊立的太子加以廢棄了。他們突然這樣盡力,也是勢在必行,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已經深深地得罪了太子。

一旦太子登基,等待著他們的將是什麼,實已不問可知。只有廢了太子,他們才能得救。為了鼓起已經冷下來的萬曆的勁兒,他們一面在外使人拼命鼓吹廢立,一面便又重新煽起“妖書”一案來,擴大影響。所謂“妖書”一案,那是還在太子冊立之前就發生了的一個案子。原來那時身為刑部左侍郎的呂坤,在他尚任按察使出巡山西時,寫過一本名為《閨範圖說》的小書,書中所載是歷代一些賢德女人的圖說。那時內監陳矩恰好奉詔在外收書,這本小書也便被他收進。

萬曆因見那是本講婦德的書,便把它賜給了鄭貴妃。鄭貴妃看過那書以後,自己又另外加上了十二個人的圖說,並且為之作序,交由她的伯父鄭承恩拿去刻版成書,又印了一些散放出去。這事原很平常,但那時的言官動輒假公濟私、亂肆攻擊的風習已成,給事中戴士衡因與呂坤有仇,便藉此事疏劾呂坤假手鄭承恩向鄭貴妃進書,結納宮掖,包藏禍心。這時忽又有人給《閨範圖說》作了個名為《憂危竑議》的跋,說是呂坤撰《閨範圖說》一書,以漢明德馬皇后為首,是由於那馬皇后乃是從宮女漸次晉封為後的。他的用意,分明是向鄭貴妃獻媚。鄭貴妃所以要刻這書,也是深知其意,為把自己的兒子常洵立為太子取個先例。跋文還在最後說明了該文的取名之意,它提到呂坤曾上過名為“憂危”的一疏,說他在那疏裡無事不談,唯獨不談建儲一事,他的用心,於此也可概見。這篇跋文主要雖是攻擊呂坤,卻又夾槍帶棒,無處不在暗中攻擊鄭貴妃。因此,鄭貴妃及其家人便都認為,作這跋文的人,定是出於疏劾過呂坤的戴士衡,或是曾劾過鄭貴妃的全椒縣知縣樊玉衡這二人之手。於是透過萬曆,立即貶罰了這兩個人,才算罷休。

這事原已算是了結,如今忽又舊事重提,則是由於又出了一篇《續憂危竑議》引起來的。這篇《續議》用的雖是老套,而意指卻已全非,它的要旨是說太子雖然已立,但是不久必然會被廢去。因為他的被立便很勉強,皇上是被逼無奈才那麼幹的。這篇文章是託名為一個叫“鄭福成”的人以與來客對答的方式而寫成的。那時朱常洵已被封為福王,從這取名,一望可知,是說鄭貴妃的福王必將成功之意。文中還說,萬曆忽命朱賡入閣,也含有深意。賡者,更也。這也透露出了要更換太子的用心。大學士朱賡由於文中指名說到了他,便把那篇文章找到,獻給萬曆去看,以明無他。萬曆看過此文,很是震怒,立即嚴命錦衣衛,務必嚴加搜捕,一定要把主犯拿獲。

這一搜捕行動,造成了很大的混亂,不但濫捕了很多人,還有些人以此為由誣陷自己的仇人。如那時的錦衣衛都督與他的同僚周嘉慶不和,便聲言那是周嘉慶搞的,將他捕入獄中。東廠原也是以緝捕為業的,對此自也不能放過,他們也逮捕了不少人,其中有一名叫皦生光的,據說是個妖人,嫌疑最大。巡城御史也跟著大加捕人,他們所捕的人中有個達觀和尚,還有一個叫沈令譽的醫生,說這二人的嫌疑最大。濫捕之外,一時紛紛告密者又有多人,一時把個京城鬧得真是雞犬不寧,人人自危。最有趣的是,當時身為首輔的沈一貫,為了想要打擊次輔沈鯉和東宮講官郭正域,竟也在這件事情上插了一手。原來這個次輔沈鯉,在萬曆還是太子時,便是教導他的東宮講官。他為人正直,講書又極明白,實是萬曆最為敬重的一個講官。他之入閣,也是萬曆一再示意方始成為事實的。

沈一貫自始便很忌怕沈鯉,得知他已奉詔入閣時,更極不安。那時他曾寫信給李三才道:“歸德公(按:沈鯉是河南歸德人)來,必奪吾位,將何以備之?”沈一貫之懷恨郭正域,也牽涉到沈鯉。原來郭正域初被選為庶吉士時,擔任教習庶吉士的正是沈一貫。依例他們便算有了師生之誼,應該格外親近才是。但是郭正域是個耿直人,很看不上沈一貫的為人,不但不執弟子禮,並且總是遠著他。更巧的是,郭正域偏又是沈鯉的門生,這師徒二人因為氣味相投,往來得倒很親密。沈一貫又忌又恨,便不斷在暗中打整郭正域。那時,他已利用楚王府宗人相訐的事件,把郭正域逼得辭官不幹,就要回鄉了,卻又忽然發現巡城御史為“妖書”一案所捕到的醫生沈令譽還曾是郭正域的門客,於是便又心生一計,想把郭正域也牽入這一案件裡面,不但使他在這裡面陷身,而且連他的老師沈鯉也逃不脫干係。他迅即動手,一面派人去追業已乘船南去的郭正域,一面又令人把廠衛新近又捕到的一名叫毛尚文的嫌疑犯交來,由他派人審問。

原來這個毛尚文也在郭正域那裡當過差,並且還和沈令譽相識。受沈一貫委派的錦衣衛陳汝忠,在毛尚文解到後,便取過一張錦衣衛的告身,拿給他看道:“看見了麼?能說出犯人來,這個就給你。”隨後又進一步教他,要他咬住醫生沈令譽,還要他把在郭府做過乳母的龔氏的女兒也牽扯進去,說那個年僅十歲的女孩子都知道此事。追趕郭正域的人,在楊村那裡趕上了他,當即把所乘的船圍住,把郭正域身邊的僕人也都拿下,一併帶來審問。

會審此案是由東廠太監陳矩來主持的。陳矩問那乳母龔氏的女兒道:“你看到的,那妖書的書板一共有多少?”那女孩子答道:“有滿滿一屋子!”陳矩不覺笑了,他說:“妖書一共只有兩三頁,書板會有一屋子麼?”他又問毛尚文:“沈令譽說的那個書,是哪一天印的?”毛尚文介面便說:“是十一月十六那一天印的。”陪審的戎政尚書王世揚道:“妖書初十那天就搜到了,十六日又印,是有兩本妖書麼?”這些供詞,簡直都對不上號,只好趕走他們,不了了之。

後來又把皦生光和他的一妻一妾都帶上來拷問,想讓他們牽扯上郭正域。但是他們都與郭正域素不相識,問來問去,也沒個頭緒。

案子正在羅織之中時,太子的另一個講官唐文獻曾極力為郭正域排解,他找到了沈一貫,和他力爭,並說太子已多次向他的近侍傳話,要他們打探明白:為什麼要殺他的好講官。這時沈一貫感到傾陷郭正域怕難了,才示意不再向這方面深究。然而這事又是奉有“務獲元兇”的嚴旨的,總得有個著落,於是主審人的算盤便落在了皦生光的身上。

這個皦生光,據說原是個無賴,他偽造過一首詩,說是富商包繼志所作,詩中有“鄭主乘黃屋”這麼一句,他便用來向鄭國泰和包繼志二人訛詐。由於這句詩與“妖書”多少總算沾著點兒邊,所以如果用他搪塞交差,實在倒是很合適。主審人陳矩覺得,這個皦生光即便是冤枉,但他偽造逆詩,用來敲詐,也夠得上個死罪了,就拿他來作為正凶,倒也沒有什麼。這樣計議已定,真個便將皦生光當作正凶報了上去,並把他凌遲處死,算結了此案。

再說郭正域於中途被圍時,圍船的人把他看守得實在很緊,晝夜都有兵卒不斷地巡邏,彷彿怕他跑掉。那時還不斷地有人來勸他自殺,說是他的被捕不過是指顧間的事了。君子義不受辱,先期自殺一死,反倒是個好事。這些人,很多都是沈一貫派出來的。因為他如一死,很多事都可以算到他的頭上。那時死無對證,由此扳倒沈鯉也更容易。然而郭正域卻是個毫無所畏的硬漢。他說:“我是大臣,有罪應該明正典刑,陳屍法場,如何能躲向僻野,悄悄自殺呢?”他堂正無畏,不但抵住了暗算,同時也使沈鯉免去了不少麻煩。

明末三案起因:萬曆皇帝立儲風波

盼著廢掉太子的人,另外也還有個異想天開的打算,那便是希望身居正宮的王皇后早早死掉。如果天從人願,王皇后真個死了,正宮一席自然是非鄭貴妃莫屬,那時“子以母貴”,母親正位中宮,兒子也就成了嫡子,皇長子的東宮太子也就當不成了。這個王皇后,身體並不算好,而且由於不為萬曆所喜,各項供應也都很差,盼她早死,實在也並非全然無因。不過她為人端謹,安靜無為,又得太后的關心庇護,所以供應雖差,在中宮服役的人數雖少,卻也困不住她。他們雖然不住盼她早死,卻一直都沒能夠如願。事實上王皇后和萬曆竟是同一年死的,他們都是活到萬曆四十八年(1620)才死,王皇后死後只有幾個月,萬曆便也隨之而去了。

王皇后總不肯死,鄭貴妃等人早已失去耐心,想要採取非常手段的念頭懷謀很久了。但是,有李太后在,還使他們膽怯,總是不敢輕動。萬曆四十二年(1614)二月,李太后終於死去,最後的障礙已無,因此便在次年發生了梃擊一案。

*文章節選自《三案始末(插圖本)》(溫功義 著 燕王WF 繪 三聯書店20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