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死的“鳥王”上集

十餘年前,朋友張鵬飛花三十八塊錢,從來上海的貴州人籮筐裡買到它時,已經是最後一個要被丟棄的孬貨,好貨自然落到了好眼光人手裡了。

從此,公園茶室多了張鵬飛兩條腿,多了他手上拎的一個破鳥籠。

一個寒暑下來,小老毛硬是不爭氣開叫……那時我也養畫眉,在茶室碰到張鵬飛,說要看看被人嗤之以鼻的瘟鳥小老毛,張鵬飛不好意思說:“看什麼呀,不怕膩心就看唄!”

我養鳥熟讀著作《畫眉經》,這小老毛也不站在條槓上,總龜縮在籠角,除了體型略大點外,確實說不出優點來:作為叫鳥,它沒有優美體態,沒有白眉修長如戲中花旦描眉上翹,沒有“嘴角彎彎叫斷九匹山”薄唇剔透晶瑩;作為鬥鳥它更沒有“身似葫蘆尾似琴,頭如削竹嘴似釘,加上一雙牛筋腳,十籠要打九籠贏”的將帥威勢。

“確實是孬!”我關上籠布說,“有點溼手沾麵粉甩不掉的嫌煩吧?”

張鵬飛:“誰說不是呢。為這個畜牲天天起早‘充軍’,還要喂水、餵食、洗澡,人玩鳥,鳥也玩人吶!恨起來真想捏死它……”

我:“與其捏死,不如‘剃灰頭’(當靶子打),給你六十塊錢。”我有個“大眼膛”畫眉,四百塊買來,曾和一萬八百塊買來名震上海灘的“大元帥”鳥,勇鬥二十分鐘伯仲之間,厲害自不待言。

說恨的人未必真恨,張鵬飛就是這心理,雙手緊抱破籠:“為什麼要活活打死它呢?自家的兒子再醜也是自家的,懂感情嗎?……”

周圍養鳥人都笑起來:“人、鳥情投意合,張鵬飛柔情似水啊……”

樹葉黃了,破鳥籠,一雙不緊不慢的腳,樹葉綠了,還是破鳥籠,還是一雙不緊不慢的腳……張鵬飛遛眾人嫌的小老毛決心還真夠大的!

又一年多過去了,小老毛還是沒叫……不叫也就罷了,看到天天替它喂水餵食的張鵬飛,龜縮籠角里,還朝他翻眼睛珠子,就象八大山人筆下的翻眼鳥。張鵬飛傷心透了,罵它沒有靈性沒有感情的東西!

他決定賣了它,在公園、在茶室吆喝:“一百塊就賣啦,鳥等於白送啊,光兩年多的飼料錢也不止一百塊多塊啊,光天天遛鳥的路程加起來也有萬里長城遠啦……”

沒有人介面。喝茶的照樣喝茶,談女人的照樣談女人,談“空麻袋背米”的照樣談空麻袋的學問,罵曲陽新村兩室一廳要賣八、九萬的人眼睛裡幾乎要“失火冒煙”……

我看張鵬飛太陽穴青筋暴起面罩寒霜,忍不住笑……

他衝我吼:“哪個有你快活啊!天剛見亮,有‘小三子’早早替你拎籠,你一覺睡到太陽昇到八丈高,來喝杯清茶,你,飽漢不知餓漢飢!”

我掏一百塊給他,他笑笑,伸手來接,突然又像觸電似地縮回去,“我曉得,到你手上就是‘剃灰頭’,逃不過一個‘死’字!”說罷,抱著破籠加快腳步走了。

這年秋天,我徒弟在西區和幾個所謂“蟋蟀專家”談蟋蟀時碰到張鵬飛,他指指破籠說:“作孽啊,掛這裡寄賣三個月了,就一百塊錢啊,都沒有一個南來北往的人要。”

徒弟請解放前在麻子金榮手下跟班的玩角,“小浮屍阿二”來相鳥,阿二年近八旬,開啟籠布抹把鼻涕說:“舊社會我看到的好的鬥鳥多啦,籠布一掀,鳥嘴一張,叫聲洪亮,肚膛毛一開,八面威風。的咯鬥鳥啦,要蛤蟆眼型,要老綠豆沙眼珠,要單毛薄片,要剷刀頭,要三角刮刀釘子嘴,要白牛筋腳,要……”

張鵬飛怒目圓睜:“要儂個老棺材!真是這麼好的鳥,我還會一百塊賣掉嗎?”

阿二唾沫星子噴到張鵬飛臉上:“儂個小棺材!養只戇鳥,啞子鳥,丟人現眼,碰到我老早摜煞啦!”

張鵬飛擦去唾沫:“老棺材,口水出來了,你下巴脫鉤了,說戇鳥有可能,說啞子鳥不可能!要是開叫了,怎麼說?”

阿二雖老,青少年時在大流氓手下混過幾天,猶存潑皮餘威,下嘴唇前推比上嘴唇長出半寸來,亮起大拇指晃動自家胸前:“要麼三刀六洞,要麼賭兩千塊大洋!”

張鵬飛:“立字據!”

阿二:“好——”老嘴老舌頭老腔還拖了個老長的聲音尾巴。

破鳥籠掛在敗葉枝頭。

破鳥籠掛在光禿禿枝頭。

破鳥籠掛在萌芽枝頭。

破鳥籠掛在綠葉繁茂枝頭。

我悄悄對人說,看張鵬飛臉,就能體會到什麼叫慷慨悲歌或望眼欲穿,眾人捂著嘴笑……

就在第二年春夏之間吧,小老毛叫了,叫聲雖不洪亮,雖斷斷續續,但畢竟是叫了。

張鵬飛高興,因為小老毛總算爭氣,因為只有爭氣才能找阿二要兩千塊大洋解氣!為了更鞏固叫聲,又讓小老毛叫了一個月,這時的小老毛叫聲丹田氣足,洪亮多啦!

張鵬飛要我陪他去要錢。我說兩千塊就算啦,觸他幾個黴頭,氣順就行啦。

阿二不愧老江湖,接過憑據連忙撕掉,隨即哈腰作揖:“唉,同我這個說死就死的老棺材計較什麼呀……你看我家狗窩不如,瘦狗腸子裡熬不出二兩油哇……”他伸出兩個老指頭,繼而舌頭一轉說,“不過,我阿侄專玩高階鬥鳥,都是六、七千大洋一個的。不介意來場友誼賽,像我年青時在黃老闆手下跟班從來不丟面子,就連情移大亨杜月笙的騷娘孟小冬也常媚笑我阿二要面子硬當……”

阿二如簧巧舌,激將法用得恰到好處。

這是一場不可避免的鬥鳥,不知道小老毛臨場表現怎樣?如同拳術搏擊,會打不等於能打,能打不等於善打……我後悔沒有將我的“大眼膛”帶來……可張鵬飛認定鬥死算了,省得天天為鳥充軍,遭人譏笑。

阿侄的鬥鳥果然肌腱發達,一表“鳥材”,已經連戰七上風了。那鳥叫著拼命撲籠,喧聲奪人。

小老毛站立槓上,輕鳴幾聲,不知是蔑視還是膽怯。

對籠門,籠門剛開一半,那鳥一頭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