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論孫權稱帝

有時“謙恭

折己

”只是表象,本質是“時勢所迫”。

三國時代,孫吳奠基時間最早(190),稱帝時間卻最晚(229)。

注:魏蜀僭號分別在220、221年。

更值得注意者、是孫權使用“黃武”年號(222-229)的八年中,卻始終未曾“冠以帝號”;直至黃龍元年(229)始稱皇帝。且以“中原未平”而拒絕祭祀南北郊。

是冬,群臣以權未郊祀,奏議曰……權曰:“郊祀當於土中,今非其所,於何施此?”——《江表傳》

換言之,孫權改元而不帝,稱帝后又未履行皇帝之特權。

我想從孫權對稱帝的“遷延觀望”中,分析背後原因。

結合多方材料,大致可以歸因於以下三點。

其一、相比魏、蜀政權的奠基者,富春孫氏

出寒門。在江東士族林立的政治環境下,缺乏強力法統。

其二、孫堅、孫策父子曾效力於袁術。“從賊附逆”的政治汙點,為孫權稱帝制造了嚴重障礙。

其三、孫氏立國江東,初期仰仗孫堅舊部與徐州士人;後期逐漸轉化為“專用揚士”。在孫吳政權的“江東化”完成之前,孫權不得不遷延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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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農天子

魏蜀吳三主中,孫氏出身最為寒微。

富春孫氏的“瓜農出身”、見諸多方材料。自陳壽的“孤微發跡”到南朝的“種瓜自給”,流傳二百餘年。這為其稱帝之路,造成了嚴重阻礙。

安重榮有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兵強馬壯者為之耳。”

此話無疑是破曉真諦。陳涉、漢高、明祖、李闖之徒,無不是“崛起布衣,雄霸當時”的梟人。

雖說“塵埃中未可識天子”,但三國漢季“自有國情”。彼時門閥當道,篤信天命;因此“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孫氏孤微發跡,固然可以附會成“斬蛇平天下”的“布衣將相”故事。但也需要參考同時代的其他僭越者。

魏國奠基人是曹操,太尉曹嵩之子,中常侍曹騰之孫。三世二千石、家資巨億。且曹操以“清途”出仕(議郎),亦歷位二千石(東郡太守、濟南國相),在三國君主中、起點最高。

曹嵩時賂中官及輸西園錢一億萬,故位至太尉。——華嶠《後漢書》

光和末,黃巾起。拜騎都尉,討潁川賊。遷為濟南相……久之,徵還為東郡太守。——《魏書一 武帝紀》

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論孫權稱帝

曹嵩時賂中官及輸西園錢一億萬

蜀國奠基人是劉備,景帝玄孫、貴胄之後。劉備是個“出於宗室、而生於貧賤”的矛盾體。少年時落魄到織蓆販履,但也借“宗族資助”而遊學洛陽。

備固貧賤,但宗室身份是可以確定的。即使魏國人也並不否定其“遠支宗親”身份,只是稱其為“臨邑侯後裔”。

(劉)備本臨邑侯枝屬也。——《典略》

東漢末期雖然王綱崩毀,但宗室還是很有幾分號召力。比如荊州牧劉表、益州牧劉焉、揚州牧劉繇、以及兗州刺史劉岱,皆宗室疏親。

相較之下,“種瓜自給”的富春孫氏,便顯得尤為難堪。

孫氏種瓜自孫鍾而始,且種瓜之前便已經“家貧如洗”。而孫鍾一說為孫堅之父、一說為孫堅之祖父。雖未詳孰是,但孫堅“發自孤微”是可以確定的。

孫堅之祖名鍾,家在吳郡富春,獨與母居,性至孝,遭歲荒,以種瓜為業。——《宋書 符瑞志上》

堅父名鍾,因施瓜供異人而獲吉地。——《異苑》

這也是孫堅、孫策發跡過程中,屢次被士族鄙視為“武夫”的現實來由。

(王)叡先與堅共擊零、桂賊,以堅武官,言頗輕之。——《吳錄》

彼時取士的前提條件是“經明行修”。即通曉儒教經典(最好是家傳經學),同時“有德有名”(這與鄉閭清議掛鉤,往往被大族壟斷)。富春孫氏,很明顯不具備這種條件。

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論孫權稱帝

孫氏孤微發跡、種瓜自給

孫氏在吳郡鄉里、雖小有勢力,卻也無甚根基。遍覽《吳書》,只能蒐羅到孫靜(孫堅幼弟)曾募部曲百人助戰。

且孫堅舊部,普遍來自外州。如程普、韓當是幽州人、黃蓋是荊州人等等。

程普字德謀,右北平土垠人也。——《吳書十 程普傳》

黃蓋字公覆,零陵泉陵人也。——《吳書十 黃蓋傳》

韓當字義公,遼西令支人也。——《吳書十 韓當傳》

甚至孫權稱帝后,孫堅之廟未設在老家吳郡,而是設在荊州長沙,即孫堅昔日做太守的地方。且天子追七廟,孫權卻只追了兩廟(武烈廟和桓王廟,即堅與策)。

孫權不立七廟,以父堅嘗為長沙太守,長沙臨湘縣立堅廟而已。於建鄴立兄長沙桓王策廟於朱爵橋南。——《宋書 卷十六》

可知孫堅之父再往上,出身已經令孫權難堪,故索性隱而不表。

在漢末魏晉的大環境下,魏、蜀兩國君主均源自舊日高門,獨有孫氏發跡最短,出身最低,故稱帝阻礙也便最大。

“從賊附逆”的政治汙點

袁術是漢末首逆,故侍奉袁術的孫氏父子,名聲也便可想而知。

孫堅、孫策父子兩代侍奉袁術,人所共知。

彼時(190)孫堅以長沙太守上洛,連殺荊州刺史與南陽太守,聚眾數萬,幾乎蕩平荊州。卻莫名其妙被袁術篡奪了勝利果實。

孫堅自南陽與袁術合兵之後,便成了術之爪牙,甚至公開接受袁術表奏的偽職(破虜將軍領豫州刺史),替術征伐。直至一年後敗死荊州為止(191)。

(堅)前到魯陽,與袁術相見。術表堅行破虜將軍,領豫州刺史。——《吳書一 孫破虜傳》

孫氏從賊者,遠不止孫堅一人。堅妻弟吳景,從子孫賁、族子孫香皆仕宦袁術。吳景先後出任丹陽、廣陵太守;孫賁繼承孫堅的豫州刺史、孫香是袁術任免的汝南太守(袁術籍貫汝南汝陽人),可謂“滿門附逆”。

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論孫權稱帝

袁術僭號,天下共誅之

袁術在淮南,先後殺害揚州刺史陳溫、廬江太守陸康;又襲擊繼任刺史劉繇。且陸康、劉繇的慘劇,皆孫策一手炮製。頗疑陳溫之死,亦與孫氏有關。

術遣策攻康,謂曰:“前錯用陳紀,每恨本意不遂。今若得康,廬江真卿有也。”策攻康,拔之。——《吳書一 孫討逆傳》

自漢末至劉宋的二百餘年間,“孫氏附逆”的罵聲不絕,且“言孫則必言術”,直呼孫堅父子是“袁術將”。

是歲,楊州刺史劉繇與袁術將孫策戰於曲阿,繇軍敗績。——《後漢書 獻帝紀》

袁術遣孫策攻破繇,(繇)因奔豫章,病卒。——《後漢書 劉寵傳》

考慮到建安二年(197)袁術僭號的悖逆之舉,作為袁術部將的孫氏父子,彼時在江東士人眼中的形象,該是何等不堪,也就可以想見了。

孫策的遺言

有道是、形勢比人強,識時務者為俊傑。

孫策死前為孫權留下的遺言,是分析江東問題最為有效的工具。

策臨終說了三件事兒:

其一是深險之地未從;其二是天下英豪在州郡;其三是客籍僑姓人心不穩。

深險之地猶未盡從,而天下英豪布在州郡,賓旅寄寓之士以安危去就為意,未有君臣之固。——《吳書二 吳主傳》

這三件事可謂字字珠璣,精闢至極。

(1)深險之地指代“山越”,即逃避徭役而亡入山中的揚州百姓。

(2)天下英豪指代“揚州士族”及“宗帥”,他們控制著土地和人口,與“深險之地”的山越互為犄角。

(3)客籍僑姓,即避難揚州的“中原士族”,這批人對孫策誅戮吳郡、會稽的大姓,心存畏懼,時刻準備逃歸中原。

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論孫權稱帝

策卒,孫權繼其位

換言之,孫策死時,揚州可謂危機四伏。從廬江太守李術叛亂,以及宗室孫暠(孫權堂兄)“公開奪位”等醜事、便可看出彼時情況之險惡。

策亡之後,(李)術不肯事權,而多納其亡叛。權移書求索,術報曰:“有德見歸,無德見叛,不應復還。”權大怒。——《江表傳》

策薨,權統事。定武中郎將(孫)暠,策之從兄也,屯烏程,整帥吏士,欲取會稽。——韋曜《吳書》

說得再直白一些,孫權繼位之初,山越宗帥不服;揚州士族不服;外州士族也不服。甚至連同姓親戚都不服。

更可畏者,是孫堅舊部在孫策死後、對孫權也不服。為此周瑜不得不主動行“君臣之禮”,以增權之“威重”。

是時(孫)權位為將軍,諸將賓客為禮尚簡,而瑜獨先盡敬,便執臣節。——《吳書九 周瑜傳》

情況敗壞到這種地步,也不難理解,為何孫權在夷陵大敗劉備之後(222),依然遷延觀望,改元而未敢稱帝。事實上,孫權直到曹丕死後三年(229),才壯著膽子即皇帝位。

小結

在漢末群雄中,孫氏立國時間最早、而稱帝最晚、甚至連“改元而未稱帝”的前奏期,也是三家當中最晚的。

孫氏的“建元名號”非常有趣。

吳王時代建元“黃武”,稱帝后建元“黃龍”。

黃者,取“五行始終”當中的“土德”。這與鉅鹿張角之“黃天當立”、“中黃太乙”等讖緯是相通的,皆取“土德”之義。

(角)訛言“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一時俱起。——《後漢書 靈帝紀》

賊乃移書太祖曰:“昔在濟南,毀壞神壇,其道乃與中黃太乙同。——王沈《魏書》

理由顯見。東漢尚“火德”,火生土,故繼漢而立者,當為“土德”。曹魏代漢,建元“黃初”,亦取土德隱喻。

事訖,降壇,視燎成禮而反。改延康為黃初,大赦。——《魏書二 文帝紀》

可笑者,是孫權的“吳王”封號,非受之於漢,而受之於魏。

曹丕是漢之篡賊,孫權受魏之封號,無疑是“受位非所”。故所謂的“黃武”、“黃龍”等年號,名為尊漢,實亦篡漢,是一辱而再辱。

孫權的年號,清楚反映出其“做賊心虛”。且建元不稱帝、稱帝不郊祀,皆直指其“缺乏自信”的心理源頭。

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論孫權稱帝

郊祀當於土中,今非其所,於何施此

如全文所述,孫氏心病在三處。

其一是出身寒微、其二是從賊汙點、其三是江東人心不附。

在魏、蜀兩國國君的襯托之下,瓜農發跡的孫氏,顯得尤其寒磣,乃至孫權不肯為祖父立廟。

袁術篡逆、天下聞名;孫堅父子並作爪牙,時人譏之。

孫策新死,宗室叛亂,廬江獨立,甚至連孫堅舊部也對孫權“不以為禮”,竟逼得周瑜“躬自表率”,人心始定。

在如此惡劣的輿論環境下,孫權自然是慎之又慎。

可笑之處,是在東吳政權的“本土化”工程完成之後,孫權便徹底放飛自我;乃至廢嫡立庶(二宮之難)、崇信巫妖(術士張表)。最終魔怔到“天下一統、於是定矣”的地步。

今(公孫淵)因天命,遠遣二使,款誠顯露,章表殷勤,朕之得此,何喜如之!……普天一統,於是定矣。——《吳書二 吳主傳》

大概是壓抑太久,一朝得志,便張牙舞爪起來。

前恭後倨,乃至於此。

昔日尉繚子有言:秦王蜂目豺聲,寡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

秦王之事,再現江東。看孫權稱帝始末,大概就是所謂的“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吧!

我是胖咪,頭條號歷史原創作者。漫談歷史趣聞,專注三國史。從史海沉鉤中的蛛絲馬跡、吉光片羽,來剖析展開背後隱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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