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哥舊文:成也倉鼠 敗也倉鼠——讀《史記·李斯列傳》

秦二世二年七月,大秦帝國丞相李斯被腰斬於咸陽。不可推知,在臨刑前李斯可曾想起當年那隻官倉之鼠。但推究他的一生,當年那隻倉鼠卻不得不提起,甚至可以說它就是李斯一生的隱喻,構成了李斯一生的成敗。

李斯為小吏時,見廁中之鼠食不潔之物,且時時心驚膽戰,驚恐人犬;而官倉之鼠居大廡之下,食積黍,又無人犬之驚擾。於是李斯感嘆道:“人之賢愚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可以斷言,此時李斯已從所見中領悟出了自己一套人生哲學,即:做人要做人上人,做鼠要為鼠上鼠。——我們就姑且如此表達吧。

李斯明白“處”的道理,自然就會反觀自己所處的地位。一介小吏,籍籍無名,縱然才華超群,也難有作為。為改變自己的所處,李斯乃從荀子學帝王之術,學成辭別荀子時他說:“……故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託於無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將西說秦王矣。”這番話其實就是他當年感嘆的進一步延伸,他決然要做的就是謀取高官尊位,做官倉碩鼠,絕對不願為卑賤小吏,做可憐的廁鼠。

杜哥舊文:成也倉鼠 敗也倉鼠——讀《史記·李斯列傳》

(秦丞相李斯)

至秦後,他先投呂不韋門下,因呂不韋的舉薦而為郎,後得說秦王而被拜為長史。在此期間,他勸秦王賄賂諸侯名士,離間其君臣,有不肯者,就派刺客刺之。這一手段有效地達到削弱六國的目的,也使得李斯成為秦國客卿,其地位已經與當年為郡小吏不可同日而語了。

就在李斯自以為已經成為一隻官倉之鼠時,韓國人鄭國做渠弱秦的計劃敗露,秦國要驅逐所有客卿。李斯自然就在被逐之列,他的命運出現了一個拐點。面對人生的危機,李斯選擇面對。他引經據典,博引旁徵,寫成千古名文《諫逐客書》,再次說服秦王,博得秦王的進一步信任,不僅沒被驅逐而且不久就升任廷尉,走向了權力的中心。其後二十餘年,李斯的仕途更加坦蕩,秦王用他的計謀吞併六國成了千古第一帝,李斯亦貴為丞相。

李斯的步步高昇,成為大秦第一號大老鼠也不是平白無故,他是有些真本事的。他的政治遠見,官場權謀在諫逐客,害韓非,駁分封,明法度,定律令,焚書坑儒中一一展現。後世說他是法家代表人物,其實這是不準確的。在李斯的思想裡,根本就沒儒、法的理念,他根本就沒打算恪守什麼,他的所有作為就是如何成為一個碩鼠,保證自己在秦國的政壇上立於不敗之地。基於此,所以當秦國要逐客時,他才滔滔不絕,雄辯秦王;當韓非對他構成威脅時,他就痛下殺手;因秦國志在統一,他陰間諸侯;因秦始皇希望子孫萬世為君,他就力駁分封,實行郡縣制;因儒士議政妨害君主專制,他就力主焚書坑儒。對秦國,李斯功勞不小,但建功的前提是要讓自己更受恩寵,地位更穩固。也就一句話:確保自己的“碩鼠”地位,保證自己能永遠呆在秦國這個大的“官倉”裡。

杜哥舊文:成也倉鼠 敗也倉鼠——讀《史記·李斯列傳》

(李斯書法)

在一路向上爬的過程中,李斯佔盡了功、名、利,成為中國歷史上不可忽視的人物。李斯登上丞相寶座的時候,他的目標就由“取”變成“保”了。凡事都是保有比取得更困難,從此以後,李斯的道路就不再坦蕩如砥,一帆風順了。面對機警而暴戾的始皇帝,面對秦廷虎狼成性的同僚,李斯的命運真的有些不可預知。

當李斯權傾朝野之時,面對自家門庭數以千計的車騎,他喟然而嘆曰:“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應該說此時的李斯是清醒的,他知道官高位重背後潛在的危險。但他也明白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在大秦王朝這個巨大的名利場上,他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也許他曾想過退出,但估計也就是隻能想想而已。原因有二:一是始皇帝絕不會讓他歸隱。雖然和李斯一樣為秦國統一出過力的尉繚子就在此時飄然而去;雖然始皇帝對尉繚子的退隱一百個不情願;雖然尉繚子做了個成功退隱的範例;但李斯的退隱是絕對不行的。尉繚子曾明白地告訴過始皇帝,自己的權謀之術可用於征戰之時,國家統一後就沒有用了。秦始皇也是明白人,對一直沒在秦國正式任過官職,只是偶爾給自己出謀劃策的人,強留是沒用的,反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可李斯就不同了,秦始皇擢任李斯為長史、客卿、廷尉再到升任為丞相,他們已經成了不可分離了政治伴侶,多年的默契是別人不可替代的,秦國還有一大灘子事情等他們共同完成呢。如果這個時候李斯撂挑子走人的話,秦始皇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回來。依秦始皇的暴戾兇殘的脾氣,把他逼急了,惹惱了,喀嚓他李斯的九族都有可能。二是李斯本人也不願歸隱。他本來就是以成為一隻官倉的碩鼠為自己的人生目標的,現在好不容易位及人臣,權勢顯赫,要他忽然放棄,這比要了他的老命還難受。

所以感嘆歸感嘆,這官還得做。過去是拼命地向上爬,現在是小心地保。一旦進入“防守”的階段,這官就做的不是那麼舒坦了。《史記·始皇本紀》有這麼一段記載:“始皇帝幸梁山宮,從山上見丞相車騎眾,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後損車騎。始皇怒曰:‘此中人洩吾語。’案問莫服。當是時,詔捕時在旁者,皆殺之。”秦設左右丞相,以上所記載的丞相也不能確定就是李斯,但君臣之間提防如此,其為官之難,保位之不易也就可見一斑了。

秦始皇在位之日,李斯的地位與恩寵無人可敵。當秦始皇忽然病斃於出巡的路上時,李斯的地位和作用就變的舉足輕重,可以說秦國的命運,甚至中國歷史的未來走向就掌握在他的手中。

由於皇帝忽然駕崩於外,朝中又無監國的太子,所以李斯斷然決定秘不發喪。這招看似危險,實際最穩妥。它給秦國這個龐大的專制帝國提供了一個平穩過渡的緩衝機會,讓秦國不會因為皇帝的忽然駕崩而陷入混亂與分裂。只要秦始皇的車駕一回到咸陽,公子扶蘇接受了璽書,國家就步入了正常的軌道——李斯當時應該就是這樣盤算的。

可是有一個人的算盤比李斯打得更精,他還確信李斯會成為自己的一個算盤珠子,任自己不擺弄。這個人就是趙高——對李斯而言如同噩夢一樣的人物。

趙高算準了李斯,也就有把握說服李斯,更有把握吃定李斯。

趙高成功地說服了李斯並讓胡亥登上皇帝的寶座。我們且看看趙高是怎麼完成這個“乾坤大挪移”的。

李斯當時認定扶蘇應該是當然的皇位繼承人。當趙高說,皇帝臨死時沒立太子,現在知道皇帝死亡真相的也就你、我、胡亥等幾個人,現在立誰當皇帝還不是咱們老哥倆說了算的時候, 李斯斥之為亡國之言。但當趙高說出下面的話的時候,李斯就不得不想一想了。

趙高說,你在能、功、謀、天下無怨、與公子扶蘇的關係密切五個方面能和蒙恬比嗎?如果公子扶蘇真的當了皇帝,這丞相的位子還會是你的嗎?

趙高還說,我在秦宮當了二十幾年的宦官,沒見過哪個丞相與功臣被罷免後,他的封地能延續兩世的,最後的結果都是被殺得一乾二淨的。

這話說到李斯的疼處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古代政治的通例,若扶蘇即位,則李斯地位難保。如地位不保,權利不在,李斯過去的政敵們一定不會放棄千載難逢的復仇機會。對他的打擊陷害一定會接踵而至。加之秦王朝一貫刻薄寡恩,遠有張儀、穰侯身逐爵奪之例,近有號為“仲父”的呂不韋被逼自殺之鑑,李斯應該已經看見了一個可怕的結局。真的到了那一步,不要說做碩大的倉鼠,就是保有一條老命都難。

李斯明白趙高給了他一個唯一的選擇,為自己身家性命計,李斯也只能這樣選擇。

我斗膽評價幾句:李斯雖然堪稱大政治家,但其從政的目的是謀取高官尊位,做官倉碩鼠。所以他沒有崇高的政治理想,也沒有基本的政治操守。這個致命的弱點使李斯為保全個人地位而不惜動搖國本,走了他政治生涯上的第一著臭棋。

李斯詐稱遺命,立胡亥為太子。矯詔逼死扶蘇,處決蒙恬。當時在李斯看來,自己擁立二世有功,加之自己是兩朝元老,大秦丞相,地位絕對是不可撼動的。但他錯了,趙高已經在他的背後偷偷擎起屠刀。

李斯的第二著臭棋就是他忽視了趙高。在他的心目中,趙高只是個宦官,一個閹豎,根本不值一提。他根本就沒想過把趙高當作敵人,他只認為蒙恬是自己的敵人,可蒙恬死了。現在秦國上下根本就沒人有資格做自己的敵人。但趙高不這樣想,當“沙丘之變”結束後,趙高就和李斯的合作結束了,趙高現在要收拾的人就是李斯!

秦二世大興土木,法令誅罰日益刻深。陳勝、吳廣起于山東,大秦已經危機四伏。李斯多次想要進諫,但結果卻被秦二世劈頭蓋臉地“責問”了一番。加之李斯的兒子李由任三川守,“群盜吳廣等西略地,過去弗能禁”。朝中有人彈劾李斯說,李斯位居三公,卻讓盜賊猖狂如此。李斯這時才感到恐懼,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脅。為了化解這個危機,李斯不是直言切諫,讓秦二世勵精圖治,而是上《督責書》阿順二世。《督責書》中宣稱的“輕罪重罰,嚴刑酷法”的思想正合二世之意。於是二世就開始嚴格地督責,以至於“稅民深者為明吏”,“殺人眾者為忠臣”,大秦上下一派烏煙瘴氣。

秦二世現在已經“不坐朝廷見大臣,居禁中。趙高常侍中用事,事皆決於趙高”。很顯然,趙高已經完全掌握了皇帝,但李斯這時竟然還沒覺得趙高對自己的威脅。就在這時候,趙高給李斯下了個絆子。

趙高說,現在皇上太不像話了,天下都這樣了他還玩狗遛馬,大修阿房宮。我想勸諫,可我是個地位低賤的宦官。這事也是你丞相的職責,你為什麼不勸諫呢?(恕我不引原文)

李斯說,這是應該的啊,我早就想勸諫了。可皇上現在不坐朝,不見大臣,我想勸諫也沒機會。

趙高說,你真的想勸諫,我給你安排。

就這樣李斯上了趙高的套。

杜哥舊文:成也倉鼠 敗也倉鼠——讀《史記·李斯列傳》

(趙高的影視形象)

趙高等二世正和美人宴樂的時候就派人告訴李斯說,皇上現在正好有空,可以奏事。可憐的李斯矇在鼓裡,還高興得屁顛屁顛地跑去進諫,結果只能是碰一鼻子灰回來了。這樣反覆幾次,秦二世就不高興了,他發怒說:“吾常多間日(有空閒的時間),丞相不來。吾方燕私,丞相輒來請事。丞相豈少(輕視)我哉?且固我哉?”

這時趙高乘機說:“如此殆矣!夫沙丘之謀,丞相與焉。今陛下已立為帝,而丞相貴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問臣,臣不敢言。丞相長男李由為三川守,楚盜陳勝等皆丞相傍縣之子,以故楚盜公行,過三川,城守不肯擊。高聞其文書相往來,未得其審,故未敢以聞。且丞相居外,權重於陛下。”

趙高這是給李斯下了殺手,他短短几句話就誣告了李斯謀反、通匪、專權三個罪狀。這幾句話句句皆可制李斯於死地,李斯就這樣徹底地被趙高擊敗了。李斯在獄中曾向二世上書自辯,但趙高已經徹底的掌握了朝臣與二世聯絡權。李斯的上書落到了趙高的手裡,趙高輕輕地扔到一邊說:“囚安得上書。”

秦二世二年七月,李斯在咸陽被處以腰斬之刑,夷三族。行刑的那天,李斯拉著中子(二兒子)的手說:“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悲夫,一代名臣竟落得個如此下場,實在令後世之人掩卷唏噓不已。

李斯前半生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從沙丘之變,假稱遺命立胡亥為帝開始,就一步步走了下坡路,直到身死族滅。前半生他順利地登上權利之巔,成了一隻大大的官倉之鼠。後半生為了保住高官尊位,結果步步臭棋,被趙高玩弄於掌股之間。這也許可稱為利令智昏吧。

“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這句悲涼之語應可看出李斯臨死時的醒悟。如果當初不以貧賤為恥,不追名逐位,做個鄉野草民,恬然一生。現在定會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如果當初不假稱遺命立胡亥為帝,而是忠於始皇遺命,迎扶蘇即位;如果當初不要顧及一己之私,不阿順二世,而是以國事為重,直言犯諫;如果……。有太多如果,但歷史不容假設,李斯只能就這樣一個結局,為秦國效力一輩子,到最後連一個忠臣都不算。

構成李斯的悲劇的原因並不是單一的,但最主要的原因正在於他自己。他以謀求高官尊位為目標,沒有崇高的政治理想,沒有基本的政治操守。這才是他個人悲劇的根源。可以說李斯一生是:成也倉鼠 敗也倉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