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和語言創造了什麼?海倫·凱勒:創造了我的新世界

應該沒有人沒聽過海倫·凱勒吧?應該沒有人不知道她既是盲人,又是聽覺障礙者,卻成功學會了文字,變成了一位作家。

從海倫·凱勒學習語言說起

簡單地從頭說起。海倫·凱勒在十四個月大的時候,因為生病發高燒,以致於失去了聽覺和視覺。當時只有十四個月大,所以不足以讓她留下視覺和聽覺的記憶,於是她就活在純然靜寂而黑暗的世界裡。有一段時間,她脾氣極度暴躁,沒有人拿她有任何辦法,隨時又哭又鬧。到了六歲,她的生命中出現了一個神奇的人——安妮·蘇利文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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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過海倫·凱勒的人,大概也都知道這位蘇利文老師,然而應該絕大部分的人不知道蘇利文本身的視力也有問題。用今天的醫學知識來說,她早早就有了視網膜剝落的病症,使得她的視力極弱,只比全盲好一點點而已。當她去擔任海倫·凱勒的家庭教師的時候,她已經不太看得到外面的世界了。蘇利文來自北方的明尼蘇達州,海倫·凱勒的家在南方的亞拉巴馬州。這中間有著很長的距離。

這是一件不尋常的事,從那麼遠的地方找了一個半盲的老師來教海倫·凱勒。會發生這樣的事,是因為實在沒有老師願意、能夠教狂暴的海倫·凱勒,而且她又聾又盲的狀況,一般老師根本無法和她溝通,更不要說教她了。

很少人意識到蘇利文自己是半盲,因為大家幾乎都是透過電影知道海倫·凱勒的故事的。電影裡隱去了蘇利文的視覺問題。不過電影中給觀眾留下最深刻印象的經典畫面,是在海倫·凱勒六歲的時候,在水井前打出水來,觸覺感受到水,老師蘇利文發瘋了般地在海倫·凱勒的小手上反覆地寫著water這個字。那是啟發海倫·凱倫認字的epiphany(靈光片刻)。

人們怎麼會知道海倫·凱勒六歲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因為她從十二歲開始,就在蘇利文的鼓勵下,開始寫自傳:《我的生活(The story of my life)》,記錄她不凡的成長過程。到她十九歲的那年,這本書出版了,出版社的宣傳詞說:“一個看不見、聽不見的女孩,十二歲,以自己的力量寫下的奇蹟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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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傳詞裡誇大了一個不是事實的重點——“以自己的力量”。光靠海倫·凱勒自己是寫不出這樣一本書的。除了蘇利文從頭到尾在旁指導、協助外,出版社還找了一位特約編輯,花了很多時間和海倫·凱勒密切工作,才編成了後來轟動全美的暢銷書。這位特約編輯後來就娶了蘇利文,也搬進來和海倫·凱勒住在一起,就可想而知當時他有多用心編這本書了。

書出版之後,很快就大暢銷。但使得書大賣的原因,不完全是正面的。因為引發了大爭議,很多人質疑一個又聾又啞的小孩能寫出這樣的文字內容,很多人根本就不相信一個又聾又啞的小孩能夠學會寫字!

不要把海倫·凱勒的故事視之為理所當然,順著歷史上的爭議、質疑,讓我們問問自己,你能想象海倫·凱勒如何能夠學會寫字、寫文章嗎?在海倫·凱勒的世界裡,一般人的五感就只剩下觸覺、味覺、嗅覺這三感。她沒有用眼睛看過任何東西,她沒有用耳朵聽過任何聲音。

在我們的生活中,視覺、聽覺遠比觸覺、味覺、嗅覺要重要多了,感冒時我們暫時失去嗅覺,三天、五天,你一樣可以正常上班過日子;但別說是三天、五天,就連一天如果沒有了聽覺你都不可能正常生活,更不要講說一天沒有了視覺你恐怕連房門都出不了。

海倫·凱勒不只喪失了五分之二的感官能力,而且少掉的是最重要、最關鍵的兩種。她對於視覺、聽覺都沒有任何記憶。蘇利文和海倫·凱勒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她擁有豐富的視覺記憶。因為她不是天生視障,而是成年後病變之後才失去視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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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海倫·凱勒,要如何理解例如square“正方形”?她可以觸控桌子,但要如何讓她瞭解“正方形”不是那張具體的桌子,而是一種抽象的“形狀”?她要如何理解什麼叫做shape(形狀)呢?更何況要學好語言文字,她還得了解square這個字的其他意思,例如當我們說一個人“方方正正”,那不是在形容他的外表,而是指他的character(特點)是square的。沒有視覺經驗和記憶的人,要如何掌握這一切?

難怪她的自傳出版時,會引來那麼多的質疑。事實上也正因為預見到質疑,出版社宣傳時才需要特別強調是“以自己的力量”。還好,這本書並不是在海倫·凱勒十二歲時出版的,出版的時候她已經十九歲,可以讓人們目睹、見證她的能力。她成功地進入了當時美國最優秀的女子學院拉德克利夫學院,這個女子學院後來就併入了哈佛大學。蘇利文仍然陪著她到了大學,給予幫助,但她的教授、她的同學都看到了她自身的課業能力和她的成就。

之後,海倫·凱勒又寫了其他的書,她甚至還勉力地克服更大的困難,不可思議地,成為一個傑出的演說者。她聽不見,但她能說話,更神奇的是,她還能跟人家交談。一個歷史性的場景,是海倫·凱勒和馬克·吐溫會面,談了一個多小時。如果是發生在別人身上,這就是兩個了不起的名人相會,但是牽涉到海倫·凱勒,就多了一項傳奇:“談”了一個多小時,他們是怎麼“談”的呢?

他們的會談,和一般人沒有什麼兩樣,海倫·凱勒說話,馬克·吐溫說話,唯一的不同之處,在馬克·吐溫說話的時候,海倫·凱勒會將手指放在馬克·吐溫的嘴唇上,藉由碰觸他的嘴唇,海倫·凱勒能夠辨識馬克·吐溫到底說了什麼。

這真是神奇敏銳的觸覺功夫,我們誰也做不到吧?試試讓你的朋友不要發出聲音說話,你閉起眼睛來,用手指貼在他唇上,看你能不能猜得出他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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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倫·凱勒用硬背舌頭和嘴唇方位的方式,學著發音,也發出了她自己聽不到的聲音。經過反覆練習,經過蘇利文在旁邊反覆地修正,海倫·凱勒竟然能在完全聽不見的情況下,掌握了說話的能力。這真的是神奇的、了不起的成就。

文字創造的新的世界

海倫·凱勒後來寫過一本書,叫做《The World I Live In》。在這本書中,她試圖讓讀者瞭解她所在的那個黑暗、沉默的世界。The world I live in 和the world you live in這中間有那麼大的差別。

這本書在美國產生的影響力,恐怕比前面的那本自傳還要更大。馬克·吐溫就是在讀了這本書後,給海倫·凱勒寫了一封長信,才有了兩人見面會談的事情。除了馬克·吐溫,還有另外一個人在讀過書之後,給海倫·凱勒寫了一封長信,那個人是威廉·詹姆斯。

威廉·詹姆斯是當時美國首屈一指的大心理學家,或稱為“心理哲學家”。他也是美國經典小說家亨利·詹姆斯的哥哥。他們這一家兩位詹姆斯,對於美國在十九、二十世紀的文化發展、提升,大有貢獻。

寫信給海倫·凱勒的時候,威廉·詹姆斯已經七十三歲了,但是在信裡面仍然能看出他的激動心情。他說:“當我開始讀這本書(《我生活的世界》)時,我以為你要描述一個我完全不知道、完全無法體會的黑暗和沉默的世界;然而讀完之後,我卻如此驚訝地發現,更驚訝於我自己徹底被你說服——你生活的世界、你所感受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是同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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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詹姆斯進一步說:“讓我最驚訝的,是在沒有視覺與聽覺的協助下,你竟然能如此精確地寫出你想要描述的現象。我能夠得到的唯一解釋是——你精確、真實地感受了你所要描述的現象。。。讀完你的書,我特別在祈禱時向上帝要求,請他多給我幾年的時間。你讓我找到了下一個值得積極努力去研究的題目,那就是語言、文字和感官之間的關係。如果你在書中記錄的感受是可信的——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懷疑它的可信度——那顯然意味著:儘管沒有聽覺和視覺,但透過大量的文字閱讀,你已然彌補了因為失去聽覺與視覺而被剝奪了的感受。”

威廉·詹姆斯這封信,最精到地點出海倫·凱勒的重要性。海倫·凱勒以她的生命經歷示範了一件事,那就是文字的功能,遠遠超過我們原本認知跟想象。文字不只記錄、轉達曾經存在過的感受、經驗,依照海倫·凱勒的例證看,文字還能夠創造本來不存在的感受跟經驗。詹姆斯試圖指出的:從來不曾有過視覺與聽覺的海倫·凱勒,因為閱讀,藉助文字,她獲得了視覺與聽覺的感受。如果沒有那樣的視覺、聽覺感受,她就不可能寫得出那些作品來。

說得更直接些:文字、閱讀,在一個沒有視覺、聽覺的人的身體裡,竟然創造出視覺和聽覺的感受!

很可惜,上帝顯然沒有接收到威廉·詹姆斯的祈禱。給海倫·凱勒寫了長信後的第二年,他就過世了。不過他察覺的這個研究題目——語言、文字和感官間的關係,在二十世紀就由心理學及語言學聯手進行,有了很多重大的發現。

語言和文字決定人的思考

我們都是習慣於使用語言、文字,以至於對於語言、文字視之為理所當然的人。需要從不同的角度,例如海倫·凱勒角度,來提醒我們幾件重要的事。

首先,語言、文字系統和現實世界間,並不是簡單的對應關係。一個名詞就對應一樣實際存在的東西,一個動詞就對應一個實際的動作。語言、文字不只是這樣,語言、文字是一套系統,所謂“系統”就表示其總和大於各部分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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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倫·凱勒能夠神奇地從文字中獲取視覺、聽覺的感受,那是因為文字系統內部的複雜連結。她透過觸覺知道了“水”,然後她可以藉由文字的系統衍生,理會、知覺“水”的各種相關變貌。有“冷水”、“熱水”,多的水、少的水、平靜的水、流動的水。沒有視覺,她看不到湖泊、海洋,但是她可以在文字描述的協助下,想象大量的水齊聚在一起的模樣,如此在心中就有了湖泊、海洋。也是透過文字來擴充的想象,她才能夠有超過觸覺能體驗的廣袤面積的概念和感受。

文字有denotation(指涉),這是直接指涉的意義;但文字同時又有connotation(隱含),那是暗示、隱含、牽連的意義,經由龐大無法確記的文字網路,原本來自於視覺、聽覺的感受,就可以在先天缺乏視覺、聽覺的海倫·凱勒身上產生了印象。

海倫·凱勒依賴文字為她建立了視覺與聽覺的經驗,這是極端的例子。回推過來,在具備視覺與聽覺的“正常人”生活中,其實文字也一直在發揮類似的創造功能,只是我們不容易認知、察覺罷了。你會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往往不是由外界客觀的物件所決定的,而是取決於你的內在價值選擇。你不會看到所有的光影,不會聽見所有的聲音,只有部分的光影和聲音能夠進入你的意識裡。那是一個不自覺的選擇過程,語言、文字,是塑造這個特殊選擇標準的關鍵因素。

很有名的例子,我們確切知道愛斯基摩人眼中看到的雪,和我們所看到的很不一樣。我們看到的雪,就是雪,我們把雪當作是同一種現象。然而,愛斯基摩人的語言中,對於雪有幾十種不同的分辨用詞,他們會如此使用語言,相應地,他們也就必然以語言中所表示的複雜眼光,隨時看到很不一樣的雪,我們所看不到的雪的細微變貌。語言影響視覺、決定視覺。你不必強求要想看出幾十種不同的雪,這是做不來的,因為你沒有那種語言的背景,幫助你分類記錄不同的雪,光靠視覺是存不了那麼多分類、分項的。

文字和語言創造了什麼?海倫·凱勒:創造了我的新世界

要有語言幫你記錄下來,那樣的分類經驗才能夠駐留,才變得真實。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思考,絕大部分的內容是語言、文字。思想基本上就是內在自己對自己說話。還有很多記憶,也是同樣用自己對自己說話的內在獨白方式留下來的。

你活在一個什麼樣的語言環境中,你運用什麼樣的語言,就決定你如何思考以及你能夠思考什麼。語言、文字系統所帶來的價值,不斷地從最根本的地方影響你,甚至訓練你如何去看、如何去聽,你看見什麼、聽見什麼。

語言和文字的重要性

我的本名裡有一個“駿”字,馬字旁。這是現代人少數認識的幾個屬於“馬”部的字。騎、馳、駕、駐,還有馭,除了這幾個字以外,還有什麼?

如果能夠找到一部首分類的字典,翻到“馬”部,你真的會驚訝中文裡原來有那麼多“馬”字旁的字。其中絕大多數竟然是電腦字盤裡找不到的字。每一個字都和“馬”有關。

例如說“馬”字邊加上“羽”,意思是後腿全白的馬。“馬”字邊加上“匡”,意思是馬耳朵彎曲。“馬”字邊加上“戎”,意思是體高八尺的馬。“馬”字邊加上“吉”,指的是一種馬的特別顏色。“馬”字邊加上“光”,指的是馬肥壯的樣子。“馬”字邊加上“兆”,指的是兩歲大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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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光是形容馬跑得很快,就有超過十個不同的字;光是用來指稱跑得很快的馬,又有超過十個不同的字。

現代人看這些“馬”部的字,就只能頻頻搖頭,因為你不認識、看不懂。在這些字裡,就記錄了中國人生活中曾經和馬如此接近的歷史。那個時候的中國人看馬,就和愛斯基摩人在看雪一樣,不會就只是“馬”,而是一眼看去必然就分出種種不同的馬的特性。肥馬、瘦馬、少馬、老馬、適合拉車的馬、適合快跑送郵件的馬、給人騎的馬、放在馬車前頭外邊的馬……用這種複雜的眼光看馬,就會用複雜的文字來予以紀錄,倒過來,習慣使用多樣的文字,也就同樣會習慣用多樣、細部的眼光來看馬。

總結

語言、文字不只是我們所使用的表達工具,從另一個角度看,語言、文字也在主宰著我們,決定我們如何思考,甚至決定我們和外在世界接觸的時候,我們會看到什麼、聽到什麼。我們隨時在“使用”語言、文字,於是我們很容易產生錯覺,以為我們自己是主人,語言、文字是僕人,是來服務我們的。事實上,大部分的時候,情況完全相反,語言、文字在操控你,指使了你去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還決定了你認為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這份影響力內在於語言、文字,早在我們出生之前就已經有了。我們的成長過程,很大一部分也就是在學習、吸收這套系統,不只是它表達的功能,也包括其根深蒂固的內在價值觀。

用什麼樣的語言、文字,就使你成為什麼樣的人。擴大來看,用什麼樣的語言、文字,也就塑造了什麼樣的社會、什麼樣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