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一篇的主題，是金陵。

金陵作為六朝古都，自古繁華之地，在後世詩人才子的夢中已成為精神上的一種象徵。

或者視為功成名就之後花天酒地，醉情風花雪月的最好去處；或者視為人心人性，腐蝕骨肉理想的溫柔鄉；又或者，從更高更遠的歷史視角來看，繁華的消散，政權的坍塌，古與今形成鮮明的對比，於是感慨時間的流逝，感慨醉生夢死的生活。

寫金陵的詩與文章也很多，絕大多數文學作品也不出上面這三個角度。當然，最多的還是第三個。

人們寫詠史詩，根本目的還是要關懷現世，因此往往在詩中針砭前朝之弊政，用以對照當今。

金陵自然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曾經那麼繁華的歌舞地，最終也只落得黃昏鳥雀悲，落得個“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慘淡收場。

最近讀到兩首唐代詩人寫金陵的詩歌。有意思的是，兩首詩之間被詩人有意識成了一種互動，或者可以稱為一種辯駁。

我們知道唐代詩人的關係，至少表現在詩文中都是其樂融融的，今天你送別我，明天我祝賀你的，像這樣在詩中針鋒相對的例子還是挺少見的，所以把兩首詩放在同一篇文章，請你和我一起欣賞兩人的文字機鋒。

離唐朝末年還有些時候，出了個詩人叫做高蟾。高蟾這個人知名度應該不高，但他的人生還挺有意思，這裡只講一個最著名的事例。

他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

這是高蟾科舉失利之後寫的，可以看出他心態挺好。因為這一場的失敗並不公平，中第之人得以平步青雲，完全是門第作用，自己則因為出身寒門而錯失了機會。

但高蟾不在乎，他不在乎天上碧桃日邊紅杏的條件有多好，他只知道自己是江邊的一朵芙蓉花，不會向春風抱怨自己為什麼還沒開放。

自信十足，不卑不亢，還略有些孤高氣。

後來，朝廷中有人賞識他這股書生氣，透過科舉提拔他做了官，一直做到御史中丞。

我們把話題拉回到金陵，他的金陵詩是怎麼寫的呢？

《金陵晚望》

曾伴浮雲歸晚翠，猶陪落日泛秋聲。

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

這首詩的結構之精妙，讓人不禁懷疑高蟾是不是還精通建築學。詩歌本身短短4句，卻在迴環往復之間創造出“小廊回合曲闌斜”的風味。

首先是起筆對景色的描寫，對仗十分工整。

金陵這座城池啊，曾經伴著浮雲矗立在日暮的翠色山景中，現在也還陪著落日共同迎接秋天的降臨，秋聲蕭瑟，城亦蕭瑟。

曾伴和猶陪相對，一個寫過去一個寫現在。浮雲和落日構成本詩顏色的基調，昏沉而黯淡。晚和秋同樣是為基調增色的修飾，天晚，秋寒，黃雲昏暗。

但晚翠和秋聲又不完全相似，翠中畢竟還有些綠意，秋聲就是完全的枯黃了。

前兩句一出，畫面就有了。一幅黯淡中又略有生意的金陵晚望圖。

後面兩句轉入抒情，世間有那麼多丹青妙手，但竟沒有一人能夠畫出這座城池經歷的輾轉沉浮，能夠畫出我在這一刻的孤獨落寞。

唐王朝早已經危機四伏，卻也如日薄西山，非人力能救。這是丹青妙手更加畫不出的深沉哀傷。

略晚的這一首，來自韋莊，就是與溫庭筠並稱“溫韋”的晚唐花間派詩人。他寫的詩叫做《金陵圖》，是觀畫之後有感而發，畫的作者已經遺失在歷史的煙雲中，但其內容卻不難透過韋莊這首詩猜測出來，先一起來讀詩吧。

金陵圖

韋莊 〔唐代〕

誰謂傷心畫不成，畫人心逐世人情。

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雲滿故城。

絕大多數丹青妙手刻畫金陵，大概都是描摹想象它最繁華的模樣。但這位畫家有一點兒特立獨行，他沒有刻意去粉飾太平繁華，而是頗為真實的刻畫出金陵的淒涼與衰敗。

而且韋莊一定見過高蟾的這首《金陵晚望》，因為詩歌的第一句就以議論起筆，提出了對前輩的質疑和自己的理解。

誰說傷心是畫不出來的呢，眼前這幅畫畫的不就是你的傷心嗎？

可見啊，那些畫家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因為世人想看到的是風花雪月，是紙醉金迷，是歌舞昇平的太平歲月。掌權的人們，就更想在繪畫的山水之中療愈現實的痛，哪會有人想看到社會真實的面貌呢？

清醒的人少，但畢竟還是有的。

比如韋莊面前這幅畫的作者。

他畫的金陵是什麼樣子？

老木寒雲滿故城，聽著就蒼涼而凋敝，滿是歷史的厚重與滄桑。

高蟾說自己那一刻的傷心無人能夠刻畫，韋莊又說面對金陵城的傷心是可以呈現在繪畫之上的，那麼兩者會不會自相矛盾呢？

恰相反，兩者要表達的內容，殊途同歸。

兩人都是晚唐詩人，面對相同的時代風貌，又同為有志之士，所以抒發的情感也大體類似，不過是：

“補天無術，日暮道窮。”

大家對這兩首詩怎麼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