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屏“網際網路民工”的,大多都是“網際網路亞逼”

刷屏“網際網路民工”的,大多都是“網際網路亞逼”

文 | 網際網路指北,作者 | 賈志國,編輯 | 蒲凡

在最近幾天的朋友圈裡,你一定看過這張圖。

刷屏“網際網路民工”的,大多都是“網際網路亞逼”

這是一份釋出在人社部官方網站上,來自於農民工工作司的監測報告,大意是透過一系列的調查、監測、取樣,發現進京務工人員們的就業方向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過去扛麻袋、端盤子的勞動密集型產業,逐漸開始向資訊傳輸軟體、資訊科技服務業轉移了——資料充足、例證充分,官方認為是農民工群體已經迭代了,現在是“新生代”。

經過年初開始的“網際網路反黑話”思潮的洗禮,很多人敏感地抓住了圖中的“重點”:資訊傳輸軟體、資訊科技服務業,說的不就是新媒體編輯、運營專員、市場策劃、開發運維工程師們嗎?

於是差不多從8月16日下午開始,這張圖開始登上各種熱搜,網民們表示“我居然成為了21世紀新型農民工哈哈”“國家認證的新農民工”“榮譽稱謂多了一項:網際網路民工”“大廠程式設計師=鋼鐵工人、織布女工”……

刷屏“網際網路民工”的,大多都是“網際網路亞逼”

其實到這裡,整件事也沒什麼奇怪的地方。人們週期性地透過集體自嘲來吸引外界關注,從而以“原來大家都這麼慘”來解壓,在現在的社交網路規則裡純屬基本操作。網際網路公司和農民工之間模糊的界限,也早在著名過年段子“CBD裡的Janny、Candy回家都變成了二丫、狗剩”裡完成了好幾次解構。

再加上網際網路人本來就嗓門最大,活躍度最高、工具應用最熟練、傳播資源最多,這種把小圈子裡的情緒發洩生生拔高成了“全民共情”的事情只能越來越多,沒看後廠村、西二旗都快成一個“公共地名”了嗎?

但這件事能夠成為一個“笑點”,卻引發了我的另一個好奇:既然大家都能直接感受到“農民工”與“網際網路從業者”這兩個詞之間有著明顯的反差,那麼在過去人們是怎麼定義“網際網路從業者”的身份的呢?在過去,“網際網路從業者”們是否在稱呼上就獲得過明顯高於“農民工”的禮遇呢?

01 被定義的,其實沒有壞的

過去人們怎麼定義“網際網路行業從業者”的?這個問題很容易讓考據黨們犯難,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由於網際網路資費太貴、裝置太貴,導致上網既不是一個很普遍的行為,也不是電腦手機的必需品,“網際網路行業”非常有“陽春白雪”的意思——距離老百姓太遠,距離教科書太近——人們熟悉的是進微機室要穿鞋套、學打字要報班背五筆字根,列印文章要找打字員幫忙。

於是懵懂又茫然,那段時間網際網路行業不是沒有萌芽,線索也不是不能找到,但定義很混亂,有的叫“資訊產業”,有的叫“電子商務”,有的叫“計算機技術”,還有叫“資料通訊”的,到底哪個稱呼和今天的“網際網路”劃等號?這確實是個需要琢磨的問題。

另一個原因是考據上的語境還原問題。比如2004年,上海市勞動和社會保障局釋出在職業和模組的培訓招標工作中,把電子商務員(師)、多媒體作品製作員(師)等很有現代網際網路行業色彩的職位稱呼為“灰領”——“灰領”“白領”“藍領”是當時非常流行的概念,分別用來指代高水平的技術工人、腦力勞動者、體力勞動者——並列的還有室內裝飾設計員(師)、首飾設計員(師)等其他職業。

這就很難說這個“灰領”是不是專門用來形容“網際網路從業者”的。

但無論干擾條件有多少吧,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確實存在過一段“人們會高看網際網路從業者一眼”的浪漫時光。

比如在2001年,內蒙古自治區人民政府釋出的《內蒙古發展電子商務“十五”規劃》裡,在“培養規劃”裡有過這樣的描述:

(有關單位)聘請有關資訊科技、網路技術、電子商務應用技術專家開展培訓、講座活動,要注重培養企業的資訊化人才和電子商務專業技術人才及資訊科技、經營管理方面的複合型人才……特別要注重資訊科技及電子商務技術人才的引進……有計劃地培養資訊化需要的後備人才……

這是風行於千禧年代的描述方式,幾年後《天下無賊》裡就借用了人們的這種共識甩響了包袱:“21世紀什麼最貴?人才!”——更別說“人才”這個帶著濃厚“象徵意義”的詞語在5000字的正文裡反覆出現14次,老百姓對“網際網路從業者”的敬畏程度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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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看這份檔案,很有穿越的感覺)

外界的“重視”有些時候還會表現出一股高傲。比如發表在《通訊資訊報》上一篇題為《網路技術人才需求迫切 成為新一輪求職熱門》的報道里,作者馬民曾經描寫過這樣的“業內焦慮”:

有關資料表明,目前全國每年高校為社會輸送不足6萬名計算機與資訊類畢業生……未來10年潛在人才需求在135萬人以上,平均每年人才需求將不低於13。5萬人,供需差距顯而易見……大專院校畢業生往往沒有經過專業的職業培訓,缺乏網路技術的實踐知識和職業技能,不能完全勝任所擔負的工作,存在著“有人沒活幹,有活沒人幹”的尷尬局面。

——那可是還在論證高校是否應該大規模擴招還是“有限進行”的2005年,坊間還盛傳要將擴招幅度“次年將不超過4%,後年不超過3%”,以防止“擴招造成學校升格或教學條件下降而導致教學質量的滑坡”,學歷貶值剛剛露頭但又沒完全露頭。

用大白話來說,大專丟人嗎?完全不丟人,當時師生和家長仍然會用“考上”這個動詞來掛鉤“大專”這個文憑,但當人們談到“網際網路”的時候卻被認為“不能完全勝任”“活沒人幹”,這到哪兒說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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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不少證據表明,在當時有相當一部分大專生們自己也認同“學了計算機”就不能再打工了,最起碼不能再算上是“工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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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算機技能也被當做“幫助人們迅速成長”的有效解決方法,開始全方位地推進到各行各業當中。2005年1月,《中青報》深度報道過北京有關單位積極推動外來務工人員們學習上網、word文件基本操作的事,學員們的本職工作涉及小吃店、保安、保潔、園林、賓館服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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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更加嚴謹的學界,也基本上按照“高層次急需人才”這個標準來定義網際網路從業者們。比如2004年發表在“新浪教育”頻道的文章《認識社會需要》,在預測資訊時代新興職業的時候,就給了網路策劃師、資料通訊人員等職業一個精準的定義:

“高智慧人才,需要有複合型知識和技能”“已成為全球範圍內最搶手的高階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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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沒人談學歷焦慮,網際網路=高能力是天經地義)

那麼“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的文藝作品裡,有沒有對“網際網路人才”狂熱崇拜的體現呢?真有,並且作為“笑點”被嘲諷的不是“被寵壞了的網際網路人才們”,而不懂網路、不懂計算機的“老古董們”。

比如和“賽考累介斯特”談心的趙本山,在春晚上當著億萬觀眾的面玩了個諧音梗:“上網?都多年不打魚了哪兒有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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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閒人”馬大姐在2000年也賣起了電腦,但她只能參考“賣西瓜”的方式來做生意——覺得天氣熱了就給電腦扇扇風,偶爾還吆喝兩句,鼓動顧客先嚐後買,顧客的造型還是一水兒的公文包、小襯衫、二甲水平以上普通話——“老太太不可理喻”的包袱貫穿了一整集。

刷屏“網際網路民工”的,大多都是“網際網路亞逼”

總之毫不誇張地說,“網際網路從業者”們在那時候被高規格定義,確實來自人們群眾的真情實感,是一次自上而下的集體行為。

站在現在的上帝視角來看,禮遇也的確獲得了好的結果。當然也不知道算不算歪打正著,那個時候,傳統行業和網際網路之間確實有著從理念到實際操作上的全面“距離感”。尤其是在剛剛親眼目睹過2000年網際網路泡沫巨大影響力的前提下,人們默契地保持著“謙虛”的姿態,包容著輿論對於這個新興產業充分發揮想象力,以至於某些描述甚至有“妖魔化”的影子。

比如同樣是上面提到的那篇“新浪教育”頻道的文章《認識社會需要》,就預測資訊時代“網路警察”會成為熱門職業,顯然一口氣誤解了警察、網路安全、輿情/流量監控三個概念,整出了點賽博朋克版廢土世界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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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歸根結底大方向是好的,這些想象力背後對於“搶在時代前列”“把握未來”的渴望,巧妙地幫人們把這份包容轉化為正能量,能夠無比真誠地將“距離感”理解為“可能性”——要知道現在被拿出來不斷作為“黑話典型”的“網際網路思維”,當年李彥宏提出來的可是直接成為了行業標杆的:

未來,一定是屬於網際網路的;網際網路,一定是超出常規邏輯的;遵守常規邏輯,一定是會落後的。

02 被貶義的,都是自己給的

至於“網際網路從業者”是什麼時候和“民工”聯絡在一起的,2007年前後是一個可能性比較高的答案。最直接的證據是2008年的時候,CSDN等圈內社群就已經開始有大量的博文進行這樣的描寫:

週末去看裝修的房子, 工人正在給俺的門噴漆, 坐在一個凳子上面, 一下一下的噴著, 俺看著, 突然感覺那個姿勢和寫程式差不多, 然後想想, 覺得有時自嘲說網路民工是非常有道理, 俺們工程師和那些民工有很多相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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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其他主語”形成新名詞的公式在其他領域也有了很成熟的應用。比如我們現在耳熟能詳的“民工漫”,2008年前後已經在貼吧等論壇被廣泛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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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2009年就已經有人認識到這個稱呼的“弊端”:帶有明顯的歧視色彩,他們擁有的僅僅是一個“底層感”,但汙民化了一個真實存在的群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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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之前網際網路和農民工共同出現的場景基本可以歸納為兩類。要麼是學界探討“農民工學會了上網之後生活會發生哪些變化”——“農民工”是主語,“上網”、“網路”是謂語,暫時還沒有發明將兩個詞語連起來作“名詞”的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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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麼被媒體用來暫時代稱遊戲代練、遊戲工作室一類的新興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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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官方(官媒)層面出現類似“網際網路民工”、“IT民工”的描述,時間線就大概要推遲到2011年以後,用法是將“IT民工”作為一種工作強度進行描述——高收入就是“IT精英”,太累就是“IT民工”——並沒有針對在座的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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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官方(官媒)層面以“人才”為稱呼定義“網際網路從業者”的做法,也從來沒有停止過。前不久北京市引發的《北京市關於加快建設全球數字經濟標杆城市的實施方案》才進行過鮮明的表態:

加大對數字經濟領域高層次人才引進和培育力度……最佳化要素資源配置,集聚數字經濟創新型企業,吸引數字經濟資本投資,彙集培養國際化數字經濟人才。

所以說起來有點殘酷,“網際網路民工”這個概念能夠出圈,能夠慢慢成為整個“網際網路從業者”的代稱,其實是自媒體們的功勞,新媒體的產物。透過創造標籤鮮明的新名詞,快速觸及情緒來加速傳播,功能性不言自明。很大程度上來說結果也是好的,當“玩梗”越來越普遍,“IT工作就像民工”也成為一個既定事實被所有人所正視:

甭管您認不認可吧,程式設計師累、開發者苦、網際網路人掉頭髮,搞IT的要充分注意健康,現在在任何場景裡表達這些觀點都不會被認為是“矯情”。人們對呼蘭、韋若琛、龐博們的段子,就比Norah、楊笠的段子寬容得多——哪怕本質上都是“對特點進行誇張放大”的喜劇套路。

並且更加殘酷的是,誕生於新媒體環境的新生產物,通常都有新媒體時代的通病。對於“網際網路民工”這樣一個文化概念來說,“語義”的流變就成了不可避免的宿命。

在這個過程中,原本借用“民工”中“工”的概念,用來表達對“工作量過高”的一面逐漸消失,取而代之地是對“民”概念的放大:

我每週把60個小時打卡時間都貢獻在這片土地裡了,怎麼還算個“外人”呢?

看上去也沒有錯。但如果說千禧年代、10年代的網際網路從業者是天然的“開荒者”,有著“開荒者”特有的“缺乏退路的焦慮”,那麼現在的網際網路從業者的共情就很難理解了:畢竟“網際網路”已經和傳統經濟沒有了足夠大的距離感,前者大到包容了後者的一切,不一定研發、策劃、創意才叫網際網路,網際網路也開始對“大量重複機械性工作”表達出來了強烈的需求。

——有資料為證,下面是某短影片巨頭招股書公佈的人員構成資料,這還沒算坐落在各大新一線城市,據說是以勞務外包形式存在的龐大內容稽核、廣告銷售團隊呢。

刷屏“網際網路民工”的,大多都是“網際網路亞逼”

所以回到開頭那張圖的刷屏,或許我們更應該關心的問題並不是“把網際網路從業者算成農民工”,而是為什麼能夠吸引人們毫不猶豫的共情,甚至公然放棄了“平權風”下人們好不容易形成的對人群定義上的謹慎——更何況人家根本沒這意思,不看正文好歹看看原文吧。

可能有一個短影片文案特別適合作為答案。那段影片來自@人生bug(感謝@膀胱綠子 分享),用來吐槽“亞逼”:

你是亞逼

你買旗袍,鏤空蕾絲

你把性感留在底層風景裡

你在蘇聯特色樓道里照相

在社群垃圾通旁邊照相

你表情孤傲身材曼妙

你熱愛藝術,熱愛本地藝術家展覽追尋藝術趨勢

愛聽實驗音樂

體會你的小眾孤獨

……

誰能活過你

可能享受“評價”的,不僅僅只有“亞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