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曆來多才女，五四以後才女尤多，僅馳譽文壇的至少可數十計。然而由於種種原因，文壇才女中的多數，於今天的讀者已相當隔膜了。而這十多年來，她們有的又由於種種原因，譬如與另一位男性名人有過交往，譬如今日僑居國外，或者就只是因為身在海峽對岸（這本來正是往日隔膜的緣故），於是名字不斷出現在大小報刊上。那麼沒有走出大陸，沒有走出國門，無緣與這個男性名人有過令好奇者感興趣的軼事的呢？自然仍舊是隔膜，她們之中便有個沈祖棻。

沈祖棻的作品中，最具才名的是長短句，受到一些學者的推崇備至。舒蕪說：“我不知道李清照而後真正憑文學成就上了文學史的女詞人還有幾位，但沈祖棻肯定是一位。”20世紀30年代初，沈祖棻還是個二年級的大學生，便以一闋《浣溪沙》博得當時的詞學大家、中央文學院院長汪東的驚奇和讚歎。這首《浣溪沙》是她交給汪先生的課堂作業：

浣溪沙

芳草年年紀勝遊，江山依舊豁吟眸。鼓鼙聲裡思悠愁。三月鶯花誰作賦？一天風絮獨登樓。有斜陽處有春愁！

時值九一八事變後半載，一個年輕女學生對民族危難予以如此清婉而沉鬱的抒寫，誰不欽佩她的情思和才華！“有斜陽處有春愁”，遂成傳頌一時的佳句。受著汪東的勉勵，自此沈祖棻每有感觸，即填詞遣懷。後來

整合《涉江詞》詞稿五卷，並未付梓卻抄遍海內。汪東是這麼評價《涉江詞》的：“諸作皆風格高華，聲韻沉咽。韋馮遺響，如在人間。一千年無此作矣。”隨汪東學詞的還有尉素秋、盛靜霞，皆汪東頗為得意的女弟子。汪東評兩人的詞作，認為前者“音節忼爽”；後者“輕倩流利”。但汪東又稱“餘女弟子能詞者，海鹽沈祖棻第一”。一次，畫家馮若飛得名畫《明妃出塞圖》，乞汪東在畫幅上題詞，汪東題了一闋《高陽臺》。馮欣喜異常，並不知這是沈祖棻捉的刀。有段時間，不見汪東詞作問世，好友沈尹默問他為何輟筆，汪東佔了一首七絕回答：“綺語柔情漸兩忘，茂陵何意更求皇，才人況有君家秀，試聽新聲已斷腸。”詩中“君”字指沈尹默，君家乃沈姓，“君家秀”意謂沈祖棻。汪東對女弟子的鐘愛，由此可以想見了。

在填詞之前，念中學的時候，沈祖棻已經開始寫了一些新詩。她出版的第一本作品也是新詩集《微波辭》（1940年重慶獨立出版社）。恰如書名所示，這些詩作都是她感情激流裡揚起的微波。我國古代文人喜以“詩言志”，而把詞看作“別是一家”。所以李清照在詩中激昂高歌“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到了詞裡則是吟不盡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沈祖棻好像正相反。她的新詩，除了很少的例外，難得聽到她詞作裡的鼓鼙之聲，多為小兒女的低吟淺唱。寫戀情，寫友誼，熱烈而不失雅秀。她好用比喻，善用比喻，有時整首詩只憑借比喻來表現，非但不流於單調，倒顯示出一種特別的晶瑩剔透。《別》就是一例：

我是輕輕悄悄地到來/像水面飄過一葉浮萍/我又輕輕悄悄地離開/像林中吹過一陣清風。

你愛想起我就想起我/像想起一顆夏夜的星/你愛忘了我就忘了我/像忘了一個春天的夢。

這樣的詩叫人愛不釋手。我有時想，如果沈祖棻未知遇汪東，如果她把詞作裡感時傷事的情思傾注於新詩，或許能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留下影響的詩人。現代女作家不少，女詩人卻不多，從這一點說，沈祖棻的知遇汪東，幸耶？不幸？

沈祖棻是才女，讀者隔膜了的沈祖棻當有消除隔膜的一天，當然是以她才華橫溢的創作，不是作品以外的緣故。讀一讀沈祖棻的小說、新詩、舊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