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十二釵中，除了黛玉自嗟自嘆導致早夭令人唏噓之外，最讓人感嘆的，非王熙鳳莫屬了。這個人物非常具代表性，在現實生活中普遍存在，且前仆後繼地往她這條道上走。

因此，讀懂作者在她身上的警示作用，尤為重要，我們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步她後塵。

我們先來看下作者給她的判詞和判曲：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聰明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盪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都知愛慕此生才”，王熙鳳的才幹是出了名的，第二回透過冷子興的口已經點明：“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賈璉已是男人中才幹突出的，“於世路上好機變”，“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這是曹先生慣用的寫法：對比法，而且往往是男女對比，來突出鬚眉不若裙衩。

但是，如此聰明有才幹之人，卻為聰明所累，落得個“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結局。

曾經有人提問：《紅樓夢》中有恩愛夫妻嗎？這個問題其實是多餘的，紅樓所處的社會，是標準的儒家社會，儒家社會不支援夫妻恩愛，對於模範夫妻的標準是相敬如賓，比如王夫人和賈政這樣，就是標準的儒家夫妻。

但是，紅樓中還真有一對恩愛夫妻，就那是賈璉和王熙鳳。至少，他們曾經恩愛過。

第七回，透過周瑞家的送宮花，作者刻意用一個側面來表現，這個側面，就是賈璉戲熙鳳。

這是個非常平常的日子，周瑞家的受命為薛姨媽送宮花，於是像巡查隊員一樣，穿過每一個姑娘媳婦的院子，為我們展示了他們的日常：迎春探春在下棋，惜春在和智慧兒頑耍，李紈在睡中覺，黛玉和寶玉在玩九連環。

唯有王熙鳳比較特別。

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中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擺手兒叫他往東屋裡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躡手躡足往東邊房裡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姐兒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奶子搖頭兒。正說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

這段寫得很隱晦，需要把幾個情節連起來，才能看明白：先是豐兒擺手示意，然後是笑聲裡有賈璉的聲音，最後是平兒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這是過來人的經驗，可意會不可言傳。脂批提示為隱寫：“妙文奇想，阿鳳之為人，豈有不著意於風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筆寫之，不但唐突可鳳聲價，亦且無妙文可賞；若不寫之，又萬萬不可。故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獨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汙瀆阿鳳之英風俊骨”。

在儒家社會，過夫妻生活完全屬於責任和義務，與感情無關。這個責任和義務，就是為了解決生理需求和生兒育女兩大功能，專業術語叫“敦倫”。胡適先生曾在日記中記載：“今日與老妻敦倫一次。”敦倫一次，即為完成一次倫理過程。

程朱理學倡導的是“存天理，滅人慾”，天理即天道理法，比如餓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人慾即人為的慾望，比如不餓也想吃美食，不困卻要睡美女。程朱認為，這是讓人墮落的根源，所以要嚴格去除。

因此，我們在紅樓裡看到賈政和王夫人的相處狀態，沒有現代夫妻應有的親暱。這不代表他們的感情不好，而是他們所受的教育對他們的要求。

回頭再來看賈璉和王熙鳳這對夫妻，他們屬於那個社會的異類，更像現代夫妻。

首先，他們的結合，並非純粹的父母之命

王熙鳳是王夫人的內侄女，嫁給賈璉，很可能是王夫人的說合。但是，有一個細節，賈珍是賈璉的堂哥，王熙鳳卻稱呼賈珍為“大哥哥”，聽起來非常親暱。另外，王熙鳳和寧府的關係非常好，她在榮府當著家，對上小心翼翼，對下威風凜凜。只有到了寧府，她才能放鬆自己，享受生活。

有人因此推斷賈珍和王熙鳳的關係，認為以賈珍的生活作用來看，極有可能與王熙鳳有染。

只能說，有此種診斷，也是太片面太極端了。

王熙鳳與寧府關係親密的原因是什麼呢？書中多次透露，王熙鳳小時候經常來賈府玩，幼年就與寧府眾人混熟了。

第十三回《王熙鳳協理寧國府》時，賈珍有提到：“從小兒大妹妹玩笑時就有殺伐決斷”；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中，薛姨媽說鳳姐：“你少興頭些！外頭有人，比不得往常。”鳳姐笑道：“外頭只有一位珍大哥哥，我們還論哥哥妹妹，從小一處淘氣了這麼大。”

還有一處側寫。第四十六回，《鴛鴦女誓絕鴛鴦偶》，鴛鴦因邢夫人替賈赦求納，到大觀園躲清靜，遇到了平兒和襲人，二人開玩笑說鴛鴦是想嫁賈璉和寶玉，鴛鴦說了這麼一句：“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姊妹一般。”

平兒是鳳姐的陪嫁，並不在賈府長大，能和鴛鴦、襲人從小處成姊妹一樣，說明交往頻繁，自然是平兒長期隨著王熙鳳一起過賈府來玩。

可見王熙鳳像史湘雲一樣，小時候經常住在賈府。按照賈母的性格，喜歡漂亮且有活力的女孩，應該是從那時候開始，就喜歡上了王熙鳳。

那麼，這和賈璉有什麼關係呢？

賈璉雖為榮國府的人，幫著賈政管理著榮府，但他和王熙鳳一樣，更喜歡與寧府的賈珍父子打交道。可以說，寧府是年輕人的天堂，沒那麼多規矩。榮國府是賈政的天下，就像他的為人一樣，過於嚴謹。所以，可以推斷，小時候的賈璉，也喜歡長期呆在寧府，自然和王熙鳳玩在一起。他們的關係，就像寶玉和湘雲，屬於青梅竹馬，有感情基礎。

所以，他們的婚配，不是純粹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在青梅竹馬的基礎上順理成章。

其次，他們年貌、才幹相當

儒家婚配，講的是門當戶對，並不在意年齡、相貌是否匹配，才幹更不提了，因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對女人不要求才幹。

書中沒有直接描寫賈璉的外貌，但賈府子孫中，個個都是男的俊，女的美，賈璉更是風度翩翩，較之寶玉的少年美，更多了一份成熟美。

王熙鳳之美，在黛玉初進賈府時，已經著重進行了描寫：“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恍若神妃仙子”。

賈璉王熙鳳是寧榮兩府唯一一對鮮活生動的夫妻，也是一道特殊的風景。

在才幹上，他們也是難得的一對。賈璉“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是寧國府稱職的外當家，主持修建大觀園、送黛玉回家奔喪操辦林如海的後事，都處理得當。

王熙鳳的才幹更勝一籌，作者有意在賈璉外出的間隙，安排王熙鳳協管寧國府，操辦秦可卿的喪事。

這種突發性的大事件，最能驗證一個人的能力。這對夫妻，平時有商有量，凡事互相幫襯，這一次，作者有意讓他們獨自面對。在通訊不方便的年代，無任何向對方求助的可能，只能獨自擔當。

事實證明，夫妻二人都有實幹才能，不是人吹出來的，也不是人抬起來的。

最後，他們和諧美好，恩愛甜蜜

紅樓的可貴之處，在於寫出了人物的發展變化，包括人物關係的發展變化，比如寶玉和黛玉的“近中遠”，寶玉和寶釵的“遠中近”，還有賈璉和王熙鳳的“一從二令三人木”，即從恩愛到反目成仇的過程。

這不正是世間眾多夫妻的寫照嗎？

在他們的婚姻初期，一切都是順風順水的，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所以，他們會在倡導禁慾的榮國府，大中午地行夫妻之事，絲毫不需要避諱；所以，賈璉可以要求王熙“換個姿勢”。這種小夫妻間的柔情蜜意，都在這些細節裡悄然流露。

在儒家社會，在制度規矩極嚴的榮國府，在無趣的賈政政老爺治下，這實在難能可貴，可作者就這樣寫了出來，讓讀者去體會。

這便是寶釵燈謎中的“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以寶釵的洞察力，能從繁華處看到衰敗。像賈璉王熙鳳這樣的恩愛，只適合同甘，不能共苦。一旦有些風吹草動，就容易生出嫌隙來。

當初有多甜蜜，一旦生出仇怨，就有多殘忍。所以，我一點都不懷疑賈璉對王熙鳳生出休妻之心，並付諸於行動。

一直像鳳凰一樣活在枝頭的王熙鳳，又怎能承受被人踩在腳底？作者用這樣強烈的對比，寫出了世情，也給了我們深刻的警示。

每當看到那些撕得天翻地覆的夫妻，我總是會想：他們可曾有那麼一個時刻，想起曾經的恩愛甜蜜？

賈璉和王熙鳳反目之時，是否還記得這個嬉戲的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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