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病,卻在病床上解手、洗頭、請殯儀師來理髮

醫院的產房,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

它是人類生生不息的命門,也是折射婚姻真面目的稜鏡。

它很小 ,無聲地容納著生與死,希望與絕望。

我們常說,女性有

生育自由

。不是所有人,都必須經歷這道“生門”的考驗。

但對一個農村婦女來說,這份自由像是置於高空中那樣無法觸及。

不能生育,就會失去尊嚴、希望和自由,成為丈夫、親生父母、公婆甚至鄰居嫌棄的物件。

這種恐懼也成了桎梏她們的刑具。

生,成了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實現的可能。

醫生彭魚眼說,在婦產科最忙的,永遠是兩個科室,

一個是人流,一個是不孕

我從他那聽說了一個極其唏噓的故事:

為了生孩子,一個有過三次失敗懷孕經歷、幾乎喪失懷孕能力的農村女人,醫生勸告,

硬生生把自己囚禁在了醫院裡

她沒病,卻在病床上解手、洗頭、請殯儀師來理髮

01。

把自己囚禁在病床上的孕婦

在婦產科久了,我們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孕婦。

這個叫秋萍的女人,把自己的活動範圍限制在了一張90*200釐米的病床上,都不夠翻一個身子的地方,她卻要在上面吃喝拉撒,就連我們去檢查也改為了床邊。

實在需要離開病床的,就請護士用輪椅把自己推過去,就像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那樣。

我不止一次見到秋萍媽媽伺候著女兒在床上解手,甚至還向護士學習了在病床上洗頭的方法。

我在辦公室唉聲嘆氣,禁不住和同事抱怨。大家也覺得奇怪,醫院裡每天那麼多孕婦,怎麼就只有秋萍不敢下床?按理說,沒有懷孕了就不能走動的道理,反而不動彈才是最危險的,身為媽媽,也要為肚裡孩子的健康多想想。

但秋萍卻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腳幾乎沒沾過地。

我不知道為什麼,從住進來那天開始,她就像是給自己的雙腳上了一副腳鐐,牢牢鎖在這張床上。

彷彿床下有什麼怪物,一落地,她就會被狠狠拖下去。

有天,我看見秋萍媽媽在病房外和一個男人拉扯,趕緊上前瞭解情況。

原來,秋萍的頭髮長長了,媽媽問遍了周圍的理髮店,沒人願意到醫院來。

後來在別人的指點下,才找到這個理髮師傅。

我看對方眼熟,這才想起,他以往的服務物件,都是需要術前剃光頭,甚至是

修整儀容的屍體

看師傅一臉為難,我哭笑不得,跟著一起勸老太太,但她覺得女兒反正不出去見人,有個願意上門的,剪幾下就行。秋萍也在病房裡表態:“叔,額不嫌。”

理髮師傅還在猶豫,報出四十塊錢的高價,沒想到被秋萍媽媽一把拽進了病房。

雖然師傅已經使出了最好手藝,但我看著秋萍這髮型,還是一言難盡。

我想起第一次見她時,這個二十多歲的姑娘留著齊劉海的波波頭,頭髮黑亮,面板白淨,兩頰透粉,一雙眼睛也又圓又亮,整個人珠圓玉潤得招人喜愛。

她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原因說出來可能沒人相信,就是為了“保胎”。

起初,她來我們醫院只是打保胎針,後來因為見了點紅,治療後總覺得自己身體不舒服,就要求住院保胎。可一檢查,各項指標都正常。

我有點犯難,此時胎兒已經發育穩定,我們觀察了幾天,看秋萍沒啥症狀,就勸她出院。

可沒過一會兒,秋萍媽媽衝進辦公室說女兒見紅了,我和護士跑去病房,秋萍正跪在地上放聲痛哭,站都站不起來。

我們把她拖到病床上,才發現是虛驚一場,原來是她自己看錯了顏色。

可母女倆緊張起來,要求再繼續觀察觀察。

幾天後,看秋萍沒啥事兒,我又一次委婉提醒她該出院了。

秋萍還不願意:“我這會兒覺得肚子還是不舒服。”我讓她指給我,秋萍就豎起食指,在自己肚皮上胡亂點著:“這裡、這裡,還有這裡,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邊跑似的。”

我這才明白,

秋萍這是心理問題

在她的潛意識裡,總擔心孩子會流產,於是懼怕出院,就出現各種不適與錯覺。

可是距離孩子出生還有半年時間,沒必要這個時候就住院。秋萍媽媽和丈夫在主任辦公室一番聲淚俱下,拗不過他們,秋萍最終在高幹病房住了下來。

我們以為過個十天半個月,秋萍就會出院了,可現在她不僅沒踏出醫院一步,甚至連床都不下了。

一週,兩週,一月,兩月……秋萍絲毫沒被生活上的不便擠下床,就連她媽媽,一個農村老太太,因為整日照顧女兒,竟也熟練掌握了床上各種護理技術。

幸好北方的冬天,不需要頻繁洗澡,可秋萍還是一次都不敢去。非得我再三打保票,才敢偶爾坐在椅子上快速淋浴,彷彿多洗一會兒,那水就會沖走肚裡的寶寶。

在秋萍眼裡,病床以外的一切,對她肚裡的小生命而言,似乎都是威脅。

看著眼前的秋萍,被剪成齊稜齊邊的鍋蓋頭,兩邊鼓鼓的腮幫子也顯出來,再加上懷孕發胖後渾圓的下巴,整個臉看上去,就像一個上小下大的滾圓倭瓜,帶著幾分土氣和呆氣。

但秋萍不在意,為了能生這個孩子,這點犧牲根本不算什麼,

哪怕是變成一個啥也不能幹的瓷娃娃

因為她的人生曾被狠狠摔碎過。

02。

不能生育的女人,

失去了幸福的權利

秋萍在別人眼裡一度被“判了刑”,因為她徹底喪失了生育能力,沒了做母親的資格。

出生在農村的秋萍,高中畢業後,就去城市的超市打工,賣小家電時認識了同樣來自農村的丈夫。婚後,倆人在我們市最大的批發市場租了門店,還是賣家電,幾年裡生意越做越大。

忙著賺錢時,倆人也在顧著家庭。

剛結婚不久,秋萍就懷孕了,可一天半夜,她因為宮外孕破裂,導致腹腔大出血。

命,是從鬼門關裡撿了回來,可輸卵管被撐破了,只能切掉這一側。

秋萍喪失了50%的生育功能,懷孕機率比其他女人少了一半。

第二次,又是宮外孕,剩下的另一側輸卵管又被切掉。

秋萍徹底喪失了生育能力。

在農村,一個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承受的遠遠不止是非議。

秋萍被丈夫以調養身體的名義送回了孃家,一住就是兩個多月。

秋萍媽媽回憶起女兒這段經歷,淚眼婆娑,到八月十五了,女婿也麼來接麼來看。

可就是這樣,老太太卻還覺得不能怪親家怪女婿。

因為這事放在哪個男人身上都受不了,何況女婿屋裡就他這一個兒子。

後來還是秋萍爸尋了女婿,把娃接了回去。

人是接回去了,可女兒依然不被接納。

老太太誇女婿是有情義,最擔心的還是親家。

公婆對兒子都沒給好臉色,何況是不能生孩子的兒媳婦,於是幾年都沒進過秋萍家的門。

“我娃和女婿回去看老兩口,也沒好顏色,最後娃和女婿也不敢回去了。”秋萍媽媽也連帶著感受到了壓力,發現女兒也不願意回孃家。

因為親戚友鄰見了娃的面就一徑兒問,畢竟結婚多年了沒生娃娃,不是啥光彩事兒,女婿在人面前沒辦法說話麼。“還有她的同學朋友,娃娃都幾歲了,有的都生了幾個了,娃氣短麼。”

結婚六年還沒生,秋萍和丈夫頂著各種壓力,彆彆扭扭生活著。

直到聽說附屬醫院能做試管嬰兒,兩口子彷彿抓住了“迴天之道”,檢查符合條件後,就下定決心,不管受多大罪、花多少錢,也要有一個孩子。

試管嬰兒也不容易,得做兩次手術,一次取卵,一次移植。

取卵時,一尺來長的針從陰道伸進去,刺入卵巢,再用針管抽吸出卵泡,要抽8到12顆才行。

如果順利,整個過程要持續十幾二十分鐘。

但要是卵泡位置不好,醫生就得用穿刺針,穿過子宮或卵巢才能取到。

就算這樣,試管嬰兒的成功率也不高,只有40%。

種植前,醫生給秋萍打預防針,告訴他們有失敗的可能,但秋萍覺得只要有希望,就值得一試。

沒想到,胚胎還是在秋萍的子宮內停止發育了。

要想生孩子,這是夫妻倆唯一的選擇和出路,他們顧不及緩解巨大的落差和痛苦,短暫休養幾個月後,就毫不猶豫做了第二次。

如果這回再保不住,對於29歲的秋萍來說,還能再做第三回、第四回嗎?

因此當我讓秋萍出院時,老太太低聲下氣懇求我,說秋萍為了懷個娃娃,太不容易了。

“受罪先不說,還能再花這麼多錢,還能再受下這頗煩麼?娃的婚姻咋辦?今後咋活人?娃後半輩子咋過?額老兩口也活不成了。”秋萍媽媽不敢再想下去。

看她捶胸頓足的樣子,我有些不忍心。

儘管秋萍不佔用普通病房,然而科室的床位週轉率不達標,是會影響全科獎金的。

況且秋萍沒有任何體徵表現,按孕周算,到了中期妊娠,胎兒發育已經穩定,不需要再這麼臥床保胎,動幾下根本不會流產。

但眼下,也顧不得這些了。

所以,為了保住這個娃娃,秋萍甘願把自己鎖在這窄窄90釐米的病床上。

03。

久臥病床,越躺越危險

看著秋萍一天天和床“長”在一起,我愈發擔心。

她每天躺在床上,時不時輕輕撫摸著肚子,就算偶爾翻個身,也是小心翼翼,輕輕用雙手捧著肚子。

似乎那裡面,藏著一隻會隨時受驚飛走的小鳥。

她沒病,卻在病床上解手、洗頭、請殯儀師來理髮

胎兒其實沒那麼嬌貴,反倒是秋萍有些危險。

因為孕婦如果長時間缺乏活動,下肢血流就會緩慢,不僅可能肌肉萎縮,還會造成下肢血栓,進而導致下肢組織壞死。

輕則出現運動障礙,重則會變殘疾。

更可怕的,如果血栓脫落遊走,那就直接威脅到孕婦生命了。

秋萍現在不覺得難受,那是因為血栓形成緩慢,不會很快就出現症狀,但問題可能產後就會出現。

我在辦公室聊起這些,一個同事就講起自己同學的例子。

當時那位孕婦也是因為剖宮產術後不下床、不活動,最後導致下肢靜脈血栓——腿腫得如同大象腿,根本不能動。

治療了將近半年,花了好多錢,可直到現在,活動依然不靈便。

就這樣,竟然已經算足夠幸運。

要知道這種情況下,孕產婦併發肺動脈栓塞的機率有20—40%,一旦中招,命都沒了。

大家一陣沉默,擔憂秋萍再不下床,別說保孩子,大人的命都危險了。

正一籌莫展時,還是護士長點醒了我們:“換床單呀。”

我們當即決定,就當一回“壞人”。

再給秋萍換床單時,只見護士慢慢悠悠,磨磨蹭蹭,先把舊床單撤下來,再回辦公室取乾淨床單。

鋪床時能多慢就多慢,至少鋪個十幾分鍾。

每次秋萍都被媽媽扶著,一臉無奈站在床邊,還被護士嫌礙事兒,一會兒讓她往這邊讓讓,一會兒讓她往那邊挪挪。

靠著一週換一次床單,秋萍不得不下床,能多走幾步。

可我還是放心不下,又叮囑秋萍媽媽給女兒按摩雙腿,促進她下肢的血液迴圈,同時讓護士也監督秋萍在床上做抬雙腿運動,一天做夠三次。

幸好,這些措施母女倆都執行了。

只要有空,秋萍媽媽就趴在床邊,盡心盡力給女兒按摩。

即使查房,她一邊彙報女兒的飲食起居,一邊手也沒停著。

秋萍也經常在我們面前展示運動成果:“我今天早晨自己抬了一百下吶,你看,你看……”

日子一天天過去,雖然秋萍住院期間幾乎沒什麼特殊治療,但最少6小時一次的胎心記錄,每天的護理記錄,三天一次的病程記錄,每週的血尿糞常規,加上定期產前檢查的報告……很快,一本病歷夾不住了。

繼續夾第二本,第三本,秋萍的病歷成了所有病人中最多的,也是我們科室所有醫護見過最厚的住院病歷。

一次全院大查房,院長看到秋萍住院這麼長時間,就抽查了她的住院病歷。

看著護士抱出三本病歷夾本,他還以為秋萍是我們處置不當的危重病人,科室故意隱瞞不報。

然而讀了半天病歷後,院長頭暈腦脹地放棄了從病歷中尋找差錯的努力,因為每天的記錄幾乎都差不多,病情一直很穩定。

那之後,再遇上全院大查房,院長指名道姓不必給他看秋萍的。

但就算每天不下床保胎,籠罩在秋萍頭頂的烏雲依然散不開。

04。

被當作怪物的女人

臨近春節,秋萍卻絲毫沒有回家過年的跡象,她不敢下床,更不敢回家,我才知道,生不出孩子的這幾年,

她一直被當作“怪物”看待

過年那天,病人都出院了,整個病區只剩下了秋萍。

這段時間,她媽媽和公婆都回去安排年事了,批發市場過年歇業,秋萍丈夫就每天過來照顧她,兩人在病號食堂湊合著解決三餐。

除夕夜,秋萍和丈夫無言看著電視,病房冷冷清清。

我和值班的護士帶著零食、水果,還有水餃去了秋萍病房,這時她終於露出了小女兒的本性,嘻嘻哈哈和兩個護士挑揀著,評判著哪個更好吃。

丈夫則有幾分靦腆,站在牆角,含笑看著。

“其實,我反倒喜歡這樣過年,清淨。”秋萍嘴裡吃著水餃,含糊不清地說:“至少你們都是醫生,都懂,都理解像我這樣的人的難處。不會奇怪,也不會看不起,更不會揭短。”

秋萍嘆了口氣,一點點道出了這些年的委屈。

她已經兩三年沒回去過年,就怕親戚友人一見面,問啥時候生娃呀,咋還沒懷孕,她不知道怎麼回答。

“還有些人,生個娃就像多能成似的,一搭話就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秋萍低頭剝著瓜子,撇撇嘴,說起丈夫老家有個堂哥,在農村整天遊手好閒,生了倆兒子,本來就窮,超生罰款後,更是窮得叮噹響。

堂哥沒事就到他們家裡來,給弟弟一家做工作,說要把小兒子過繼過來,將來長大了給秋萍他們養老。

“說白了,他就是想吃絕戶。每次還說他是看我們不能生孩子可憐,這麼大的家業不能便宜了外姓人。”秋萍忿忿說著,每次看到堂哥理所當然、得意洋洋的樣子,都恨不能咬他一口。丈夫在角落的沙發裡低頭聽著,臉隱在陰影裡,看不清表情。

“家裡人就更別說了……”

秋萍被送回孃家的那段日子,姨媽花大力氣幫她物色了一個老婆死了的老男人。

分明是覺得秋萍的丈夫不要她了。

每次來家裡,都會苦口婆心勸秋萍,雖然那男人年紀大點兒,但是有兩個孩子啊,兒女雙全。而且到了那個年紀也不會再想要孩子,只要對他的兒女好,老了還有個依靠。

秋萍剛開口拒絕,姨媽就破口大罵:“別不知好歹!你又不能生娃,還不知道提前謀劃,將來指定沒依靠,要吃大虧!”

這可是她姨,最親的姨。

秋萍擦著眼角溢位的淚水:“好像我不生娃,就不是女人,是個怪物一樣,碰見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在時時刻刻提醒你,你生不了娃。”

起初,我們以為秋萍謹小慎微,不敢下床是怕孩子有什麼閃失,但現在才意識到,外人的言語、目光,又給她加築了一圈牢籠。

她害怕的不是床下有怪物,而是自己被當作了怪物。

那天晚上,秋萍說了很多很多,似乎要把這些年的感受和委屈都宣洩出來。

05。

保不住的試管嬰兒

說出多年的苦悶後,秋萍精神好轉了許多,甚至開始試探著自己下床了。

然而一件事讓她和家人再一次走到崩潰邊緣。

病房裡又收住了一位保胎病人,和秋萍病情十分相似,也是在附屬醫院做了試管嬰兒。

那兩口子從四川來,三四十歲,各有兒女,可重組家庭後,還是想再生一個。

或許是同病相憐,他們很快和秋萍一家熟絡起來。

然而因為保胎費用高,在工地幹活的四川夫婦明顯表現出想放棄的姿態。

秋萍也感慨做試管費錢,去一次醫院最少得幾千,要不是這幾年她和丈夫做生意掙了些錢,全憑打工工資可是做不起。

所以,四川女人的陰道出血還沒完全停止時,兩口子卻拒絕再用藥。

一天早晨,我剛踏入病區,就看見四川夫婦病房門口圍了一堆人,秋萍媽媽也一臉緊張站在邊上。

只見四川女人正單膝跪在地上,一隻手抓住病床的欄杆,一隻手扶在肚子上,表情十分痛苦,鮮血透過她的褲子滴在地板上,血跡刺眼。

顯然,孩子保不住了。

目睹一個生命就這麼沒了,秋萍媽媽臉色煞白,她痴痴呆呆站了一會兒,想到了病房裡的女兒,恍恍惚惚往回走。

我急忙去看秋萍,她正在病床上蒙著被子偷偷哭,媽媽失魂落魄坐在床邊,摩挲著女兒的腿,對於我的安慰,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

害怕同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秋萍的神經繃得更緊了。已經堅持了這麼久,她不能有一點閃失。

原本已經試著偶爾下床上廁所的秋萍 ,從那天后,徹底放棄了下床的念頭。

她還每天神神叨叨,無數次讓我看護墊,看看有沒有見紅,那沒頭沒腦的遊走性腹痛又一次出現。

06。

牢籠裡的一點點自由

秋萍磕磕絆絆總算是到了懷孕5個多月,隨著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能感受到腹中小生命在鬧騰。

最初她一驚一乍,生怕孩子保不住,如今即將做母親,又開始擔心孩子是否健全。

本來做完B超得知胎兒發育一切正常,秋萍卻心事重重,糾結孩子有沒有多長或者少長手指頭。

恰好那時醫院剛引進了一臺四維彩超,是篩查胎兒畸形最先進的技術, 但還沒在臨床普及,費用自然很高。

秋萍絲毫沒糾結費用,檢查後一切正常。

心放在肚子裡還不到一晚,第二天,秋萍提出想再做一次,怕醫生沒看清楚。

我有些無語,檢查至少要持續四十分鐘以上,醫生肯定已經仔細看過了。

可秋萍就是不放心,就連媽媽也在一旁幫腔。

不出所料,B超室主任再次見到秋萍時,很嚴肅地給我打來電話。

我只好和他說了秋萍的情況。

那天,秋萍的檢查時間不僅很長,而且下午又加做了一次,理由是讓孩子動一動,多幾個方位看看。

我真的應該感謝B超室主任的安慰療法,第二次四維彩超後,秋萍終於不再整天糾結孩子手指頭的多少了。

幸福沒持續多久,有天我發現秋萍躺在床上直流淚,起因不過是一條簡訊。

原來是秋萍之前的室友發來的。

當年秋萍在超市打工時,對於多金好色、有家室的老闆避之不及,室友卻迎了上去。

被包養生了女兒後,室友不肯放棄,堅持要生兒子上位。

秋萍看不慣她的所作所為,室友卻覺得秋萍是在嫉妒她,倆人慢慢疏遠。

而這次,室友特意發來簡訊邀請秋萍參加兒子的滿月宴,提到當年幸好沒聽秋萍的話打胎,否則做人流會得不孕症,還再三表示要看看秋萍的孩子。

這條貌似誠意滿滿,實則充滿了炫耀和報復的簡訊,無疑給秋萍的心上扎刀子。

在她過往的幾年裡,這種錐心的事兒蓄積得太多了。

我看秋萍默默哭泣,實在有些看不慣,隨手在她手機上寫了一條簡訊:“我現在正在家裡安胎,咱這兒的老風俗:胎兒火氣旺,孕婦參加宴請會妨害主家。

你和老趙還沒結婚,妨到你們的命運就太不好了。等你們結婚那天,有空一定前去祝賀。”

我把手機遞給哽咽抽泣的秋萍,她擦擦眼睛,一臉驚訝地問我:“敢這麼回嗎?”

“有什麼不敢?她都敢那麼欺負你。”我不禁撇撇嘴。

“可是,萬一……”秋萍不禁摸摸自己的肚子,猶猶豫豫說:“將來不更讓人看笑話。”

我知道,她總是怕孩子有什麼問題。

我給秋萍打氣,感到丟人的應該是室友,對方還沒離婚,她都敢大做滿月,還宣佈婚禮時間,“多大的不要臉的勇氣,你怕什麼?罵回去。”

我希望秋萍有一些睚眥必報的勇氣,那樣她就會少些壓抑,我也知道現在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膽發洩,比所有的安慰都有效。

秋萍飛快點了傳送鍵,隨後在被窩裡翻過身,愉快地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

那些天,她臉上的笑容明顯多了許多。

其實在不孕門診,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心理醫生,因為不能生孩子的人,承受著普通人無法體會的心理壓力。

雖然我不能讓秋萍跳出牢籠,但至少能讓她感到一點點自由。

07。

生完孩子後,

她的尊嚴回來了

歷盡千難萬難,秋萍終於滿了36孕周,這意味著胎兒已經發育成熟,可以考慮結束妊娠了。

手術開始後,秋萍說自己不緊張,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可心率還是出賣了她。

“彭醫生,孩子不會真有什麼問題吧?”秋萍忽然問我,聲音有些輕微顫抖。

所幸,手術順利。

響亮的哭聲響起來,是個男孩。

秋萍聽到這哭聲,心率又快了。

“總共十個手指頭,腳趾頭也是十個,不多也不少。”助產士笑著把孩子抱到秋萍眼前,進行母嬰的初次面板接觸,這樣有利於增進母嬰感情。

因為正在手術,有消毒巾的遮擋,只能對母親的面部、頭頸進行接觸。

“別哭呀,你別哭。”麻醉師給秋萍擦眼淚:“你這麼哭,手術都沒法做了。”

秋萍的眼淚止都止不住,麻醉師嘆口氣,給她用了藥。

產房門外,秋萍的家人都在等待。

這兒的風俗,女人生孩子時,孃家人不能在場,否則會衝了孃家的財運。坐月子期間,孃家人也不能見面,會影響孃家的風水。

秋萍媽媽從早晨起就沒進病房,一直在過道站著。直到再三確認娃娃沒事,就對秋萍的公公婆婆說:“我就不見秋萍了,老規矩還是要講究哩。你滴把她和娃娃經管好就成咧。”

說完,老太太拎著包,抹抹眼睛,就走了,腳步裡透著輕鬆,背也似乎挺直了不少。

為了表示感謝,秋萍的丈夫在醫院周邊最高檔的飯館擺了酒席,宴請了全科人員。

小夥子非常樸實,不善言辭,不會說客套話,只會再三叮囑所有人一定都要去,開宴前的祝酒詞還是主任幫忙說的。

吃飯間,我們才瞭解到,為了生這個孩子,夫妻倆在醫院已經花了十多萬。

在我們這個三四線小城,十多萬,當時可是一套房子的價錢。所以有朋友開玩笑,說他們的孩子乾脆起名叫十萬一郎吧。

出院時,秋萍和我說明年不準備開店了。

我感到奇怪,那兒可是市裡最大的批發市場,他們生意又那麼好。

秋萍沉吟了一下:“我的娃娃是試管嬰兒,市場裡很多人都知道。我不想讓別人用看怪物的眼光看他,我想讓他像個普通孩子一樣,不用從小感受到異樣的壓力。”

後來我再沒見到秋萍,卻還是一如既往面對一個個不孕症患者。接觸她們時,總想起史蒂芬•金的《肖申克的救贖》。

安迪爬過那500碼的狹窄管道時,即使再骯髒、再疲憊,也只能無能為力地向前爬。

在那令人窒息的空間裡,一隻膽小的老鼠,也會成為攻擊他的大麻煩。

出口就在前方,卻似乎遙遠得難以到達。

秋萍被困在病床上的這半年,何嘗不也是攀爬一條管道,身體囚禁於病床,心理囚禁於世俗。

出口那頭的孩子,對她來說就意味著希望、尊嚴和自由。

和這一比,她覺得途中遇到的那些恐懼和艱辛,都成了可以忍受的東西。

所以,孩子出生後,秋萍不願意他再經受一遍這樣的遭遇。

那個怪物,不能再出現在下一代的故事裡。

08。

是什麼讓女人淪為生育的囚犯?

彭魚眼說,在婦產科最忙的,永遠是兩個科室,一個是人流,一個是不孕。

醫生們感慨:“能生的不生,不能生的天天想著生。”

所以當秋萍為了保住一個孩子,把自己困在一張兩米的病床上,長達半年不敢下床時,彭魚眼卻依然覺得,她已經是最幸運的那一個了。

畢竟秋萍有關愛自己的家人,有比較殷實的家境,這一切,讓她有繼續下去的勇氣。最關鍵的,是秋萍沒有走多餘的路,她病因明確,很快就做出了治療選擇。

但大部分患者就沒那麼幸運了,光是查不孕病因,就要好多年。還有人不願意做試管,一直透過各種途徑努力,越沒有結果,越焦慮。

對於這些不能生育的人,世俗也許讓她們淪為了囚犯,但哪怕有一點點愛,就有了逃出生天的可能。

否則她們掙扎一生,也難獲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