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頭山腳黃泥屋

貓頭山腳黃泥屋

我的外婆家在貓頭山腳,地處富陽縣新聯公社,從前這裡的日子很慢很額清明前後,貓頭山上的映山紅開起來,布穀鳥一叫,山民抬起頭看,滿山像是點了燈。貓頭山腳有村,叫石墓村,村前有溪叫坑西溪村裡有棵古老的桂花樹長了八百六十多年,八月裡滿村都是馥郁的桂花香。

村裡的房子大多是兩層的黃泥屋。黃泥夯牆木門木窗木柱木樓板地面坑坑窪窪,傢俱不多,歸置整潔,冬暖夏涼。

遠遠看去,屋子掩映在一片又一片竹林中,刷了石灰的白牆,也刷了紅字的標語,脫落了石灰的,露出黃泥的樸素。

外婆家有黃泥屋三間兩弄一樓進門是堂屋,東西兩側各一屋,南北各一窗,弄堂貼牆各一部樓梯。東側樓梯下有灶臺擺一家(碗)櫥。灶臺南側有一石砌火坑,是冬天燒柴火取暖用的,上方屋頂的樓板被煙燻成漆黑一片。

樓梯可容兩人行,從東邊上去走到頭,二樓東側有木窗,衝內拉開。樓上三間房,每間向南有木窗。北側過道有三個小木窗、一張小木床。踩在樓板上發出咚咚聲響,每天早上不用人喊,便早早醒來。

住在黃泥屋的人,一輩子都在做生活(幹活),彎腰駝背,行進在田間地頭山林湖澤。去世的,平靜而安詳,在貓頭山上壘一座石墓,把棺材放進去,用石頭封上。在世的,憑了石墓之手,掙口吃的,積蓄財用,自力更生,過上篤實的日子。

我的母親是外婆的長女。外婆連生三個女兒,外公盼生兒子,續陶家香火跑到杭州城隍廟燒香。廟裡的算命先生很講道義,算出來,是“好命”的收一點錢,命“不好”的不收錢。對外公說不要錢,回去做件好事,就會有兒子。

外公回到貓頭山,二話不說,把後山上能用的樹一棵不留都斫了,就近在門前坑西溪上造了一座木橋,當年生下關根、排行第醫年又生祖根,排行老五、趁喜扯草舍、夯土聖溪石,刷白灰,傍著貓頭山腳,造了黃泥屋。母親說,黃泥屋是上好的房子。早年貓頭山牌住的大多是草舍、屋頂用蘆葦、茅草、稻草混編,合內是爛泥地、一床薄被過冬,洋油燈一盞,用竹蔑繞幾圈點旺了當火把。

貓頭山腳的路是石子路、爛泥路、山民多穿腳叉,冬日的腳叉包一層毛竹削的篾。

山民上山摘茶、下田種糧,吃的是玉米、番薯、蕎麥玉米用石磨碾了,切棵青菜煮糊糊,番薯切片擱陽光下曬乾和米一起煮,蕎麥蒸糕,是日常的主食。這還是好的,有的吃就很滿足,往往吃了這頓憂著下頓,不知下鍋的米在哪兒。

每年外婆養一頭豬,過年宰了,賣掉一些,醃製一些,放飯鍋頭上蒸,豬吃草長大,肉質上乘,肉湯鮮美,常用來澆飯吃。

外婆來袁浦,我早早地到蘭溪口等候。外婆挎一竹籃,籃裡有凌家橋的肉饅頭。吃肉饅頭的那一年,我六歲,外婆在貓頭山腳的地裡做生活,一頭栽在地上走了。

黃泥屋前,一眾人等,喊著號子,外婆身子用被緊,幾根繩子抬起來放進棺木,繩一節一節抽起來、扯出來。

外婆一九二八年生,高個子,能幹力氣活一九十八年去世

外公一九一九年生,一九七年去世。三歲無父,七歲無母,早年放牛為生,力氣頗大。世人常見袒露上身光肩扛負幾百斤樹木。

外婆離世,小姨八歲。外公離世,小姨九個月。外婆之前,外公有過一任妻子,石墓村人,姓李。傳聞是白天拿一大口袋搶來的親,不幸生孩子時難產連大人帶小孩都沒活下來。每年清明,大舅給上墳,兩家至今往來。

母親姐弟六個,大舅關根屬虎,讀書最多。

一九七五年大舅入富陽新聯一中,讀完兩年高中,學費、書費三十四元,交不起、欠費,畢業證扣下。現在連學校也沒了。

石墓村分田到戶,大舅得山三畝三、水田一畝半、地半畝。之前不夠吃,有了田地,水稻長得好收得也多,大舅一頓吃米飯一斤半。稻米多得吃不完,用車馱到糧站,換回票子,路過高橋街頭,吃下三碗麵。

有地種,有飯吃,大舅笑必露齒,像一匹快樂的馬。農閒時管山林、運石頭、賣棒冰,有工就做,不時露出半斤老酒落肚後醉意矇矓的憨笑。

一九八五年國慶節,大舅進杭州城排隊買腳踏車,從凌晨候到八時。這一天放了三十個號,前二十是“大雁牌”,後十是“紅旗牌”。大舅拿到第二十三號,付了一百七十元,騎回一輛新紅旗。

大舅生性耿直,有一是一,像腳踏車輻,一根不多、一根不少,與車結緣,在郜村路邊支起修車鋪,每一輛壞了的車,都設法修好,修了一輩子的車。

從車鋪的小板凳上,眼見那公社解散、新建聯鄉,眼見撤鄉建鎮,眼見高橋鎮沒了,又稱街道。一切皆流,都在變,唯鋪子堅挺,面積由四平方米擴到十五平方米,擱得下八頭牛。

大舅的雙手沾了機油,起身時像拎著兩個耙子外垂著,手背棕黑,透出掩不住的暈紅,翻過手來,手指如條條方石堆砌起手掌,上百道深紋橫豎切插,用粗而濃的墨線勾出,一塊塊淡紅鋥亮的皮肉綻放開來,力道十足。

石墓之手,創造生活。乙未年,這雙手蓋起一幢三層小樓,從樓頂拋下無數上樑饅頭。

大舅育有兩子。小兒子說父親眼神嚴厲,掌心溫暖,背影寬寬的,鞋碼大大的。大兒子夭折,事起感冒,半夜發燒。抱到衛生所已是凌晨,醫生說,治得快點還是慢點?大舅說,那就快點吧。醫生給輸液,掛了兩瓶液體,早五時抱起看,嘴唇發青,手腳發直,急送醫院,孩子已無呼吸。

去的去了,活著的向前走,便是大舅的生活。

母親說,這石木村的女人出村不出村,都得把房子蓋起來,有新房住,心裡實誠,也就沒白走這苦命的一輩子。

母親有妹子三個。大姨銀蘭屬猴,嫁到蕭山,做一本色篤實的鄉民,現有水田一畝半、菜地兩分,農閒時在附近工廠幫襯燒飯。育成一女一子。女兒玉珍生於石慕村,誇母親能幹,跟男人一樣去磚廠,挑一兩百斤的泥土,跟男人一樣上山去,砍了柴木挑回家,割稻、插秧樣樣比別人幹得快。

大姨做得一手好菜。我喜歡吃扣肉,若是家裡起一股黴乾菜和煎肉的味,揭開餐桌上的紗網罩,必有一碗皮焦肉嫩的扣肉,曉得大姨來過了。

握大姨的手有硬木質感,如勞動布手套的凹凸,手背雀白裡帶點紅,間雜一些淺色條紋,像太陽射在 水牛背脊上淺淺的反光。大姨高個,肩背較寬,笑起來燦若一鉤銀月,嘴角上翹,帶點俏皮,眼睛明亮,如坑西溪水般清澈,帶著童話裡小公主的好奇模樣。

小姨正娣屬狗,嫁到漁山,有水田兩畝、山地半畝。小姨和姨夫都是富陽街上的清潔工人,早三時起上街打掃衛生,清理街面。小姨手指粗壯,手背黝黑,手指和掌接合處是黃色的繭。小姨長我兩歲,笑起來,如坑西溪水清甜,帶點青澀,我常把小姨當了姐姐看待。

二姨金娣屬豬,嫁在本村,從一間黃泥屋搬

到另一間黃泥屋,做一地道的山民。育有一女一 石。兒子強斌說,母親上過一年小學,會寫名字,歪歪扭扭,倒也能辨認。平時一邊在村辦工廠做工,一邊種田種地操持家務。二姨的手紅潤,十指粗壯有力,搭配結實的肩膀,扛得起一座山,負起石墓男丁的擔當。二姨笑起來,如坑西溪水悅耳,未見水、先聞聲,站在跟前,儼若一朵玫瑰盛開,把甜美浸透整個院子,眼睛透著喜悅,是這生活的主人。

我記得,二姨騎車馱著母親,姨夫騎車馱我一路兜風。我把他嘴裡的菸蒂掏出來,狠命吸一口,大聲咳起來,甩手把菸屁股扔了出去,竟落到反向騎車人的脖子裡,那人大叫一聲。好在也是抽菸的,姨夫給他一包煙,賠了不是。

丁卯兔年,石墓村報喪的上門來,說姨夫開的小車超大車,那路段正在清溝,路邊堆了泥,小車把房子蓋起來,有新房住,心裡實誠,也就沒白走這苦命的一輩子。

母親有妹子三個。大姨銀蘭屬猴,嫁到蕭山,做一本色篤實的鄉民,現有水田一畝半、菜地兩分,農閒時在附近工廠幫襯燒飯。育成一女一子。女兒玉珍生於石慕村,誇母親能幹,跟男人一樣去磚廠,挑一兩百斤的泥土,跟男人一樣上山去,砍了柴木挑回家,割稻、插秧樣樣比別人幹得快。

大姨做得一手好菜。我喜歡吃扣肉,若是家裡起一股黴乾菜和煎肉的味,揭開餐桌上的紗網罩,必有一碗皮焦肉嫩的扣肉,曉得大姨來過了。

握大姨的手有硬木質感,如勞動布手套的凹凸,手 只

背雀白裡帶點紅,間雜一些淺色條紋,像太陽射在 水牛背脊上淺淺的反光。大姨高個,肩背較寬,笑起來燦若一鉤銀月,嘴角上翹,帶點俏皮,眼睛明亮,如坑西溪水般清澈,帶著童話裡小公主的好奇模樣。

小姨正娣屬狗,嫁到漁山,有水田兩畝、山地半畝。小姨和姨夫都是富陽街上的清潔工人,早三時起上街打掃衛生,清理街面。小姨手指粗壯,手背黝黑,手指和掌接合處是黃色的繭。小姨長我兩歲,笑起來,如坑西溪水清甜,帶點青澀,我常把小姨當了姐姐看待。

二姨金娣屬豬,嫁在本村,從一間黃泥屋搬

到另一間黃泥屋,做一地道的山民。育有一女一 石。兒子強斌說,母親上過一年小學,會寫名字,歪歪扭扭,倒也能辨認。平時一邊在村辦工廠做工,一邊種田種地操持家務。二姨的手紅潤,十指粗壯有力,搭配結實的肩膀,扛得起一座山,負起石墓男丁的擔當。二姨笑起來,如坑西溪水悅耳,未見水、先聞聲,站在跟前,儼若一朵玫瑰盛開,把甜美浸透整個院子,眼睛透著喜悅,是這生活的主人。

我記得,二姨騎車馱著母親,姨夫騎車馱我一路兜風。我把他嘴裡的菸蒂掏出來,狠命吸一口,大聲咳起來,甩手把菸屁股扔了出去,竟落到反向騎車人的脖子裡,那人大叫一聲。好在也是抽菸的,姨夫給他一包煙,賠了不是。

丁卯兔年,石墓村報喪的上門來,說姨夫開的小車超大車,那路段正在清溝,路邊堆了泥,小車頭帶了姨夫卷下大車去。

姨父叫梁關法,這一年二十七歲。墓地坐北朝南,像一隻伏臥的知了,靜靜地注視著黃泥屋。姨夫沒了聲息,二姨拖女抱兒,靠水田一畝四分,山地四畝經營生活。

前些年,大姨、二姨造了小樓,小姨在富陽街上買了房,都有了新屋,安了居。

已巳年冬,大雪過後,農曆十一月十六日。-只黑白相間的鳥兒亭亭梢立,水杉梢兒彎彎,像蛇吐芯子,預備撥過這樸素的冬日。

正值晌午,我的小舅來了。小舅祖根,屬龍,時年二十五歲。石墓村附近石英砂廠的裘會計做媒,有了物件,你情我願,好事將臨。母親已見過,說蠻精幹,是過日子的人。

我得了確證,是小舅親口透露的。報這喜訊時,站在瓦舍前,小舅彎了眼、咧了嘴、掛了笑,看看這、望望那,興奮的心按捺不住,似要跳出胸口

中飯後小舅離開錢塘瓦舍,到了浦陽江邊二姨家。心裡揣著一個願望,借到一筆錢。小舅沒有說出口,去了又走了,趁了夜色回到黃泥屋。

小舅的物件,那一年同在一家工廠做工。小舅在廠裡用鋼絲車拉石頭。物件相中小舅幹活賣力氣的實誠,已定製嫁妝,她只要一把電扇,供銷社擺著,這筆錢相當於豐年一田地的收成。小舅借不到錢。小舅的床上,有一把蛇年夏天的大蒲扇,豁了一角。

第二天,貓頭山上的太陽毫無表情地升起來照在黃泥屋上,赤赤白白,慢慢地悄悄地往山頂蹭過去。

小舅去鎮上買了農藥,回到黃泥屋,未掩門,一仰脖,純的農藥,都給了胃。從水缸裡舀了一勺山泉水,咕嚕咕嚕喝下,一會兒嘴裡出些白沫。

這天下午晚些時候,石墓村來人報喪,說祖根喝了半瓶甲胺磷,不曾搶救過來,已辭了人間。

大舅是目擊者。一早從貓頭山上往黃泥屋搬運新斫的柴,見拴了的後門開著。進屋不久,小舅從樓上下來說:阿哥,我農藥已喝下去,不行了。表情肅然,一無所顧。

大舅慌忙卸了柴、喊上人用拖拉機載著小舅往高橋衛生院跑。距太陽昇到正中還有一個時辰小舅閉了眼晴,沒了呼吸。

我的小舅、石墓男丁。寧折不彎、心裡有坎過不去,過不去也罷,折了便折了。

石墓往事,如縷如煙。石墓村,偏安一隅、村以墓名,傳說山上曾有一巨型石墓,我從未見過。我只見過砌石墓,村裡一個堂孃舅,早早地在山上擇了一塊墓地,勞作之餘,前前後後修了二十年,砌起一個石墓,幾年前平靜地走了。石墓村不大,山民對生和死也都看開了。

從外公出生至今不足百年,至母親和我這一輩,親人裡非正常死亡五人。成人倆,一人難產,一人短見;未成年人仨,一個五歲,一個一歲,未出世者無名也無日子。

石墓村的人,像貓頭山上的石頭,活著的,是塊石頭,死了的,雖然碎了,也是石頭。

母親說,活著,是吃苦頭,真勇敢。還說,丟了東西,切勿傷悲,忘了,就好了。

母親的忘年交,一位八十多歲的婆婆,是外公同輩兄弟的女人。母親說,她一輩子都在貓頭山腳挑呀背呀。生了九個孩子,今天生完小熱,明天早起下地,到田裡拔一籃草,回來餵豬。婆婆命硬至剛至韌、百病不侵。石墓之人,就是這樣。

貓頭山四季常青,白天的山林鳥啼啁啾,大過坑西溪的流水聲。

山腳的冬天特別漫長。小時候,我拱著手,和村裡的老人一起,坐在牆角享(曬)太陽,看著斜陽一點點從山的後背挪過去。

山裡夜來得早,月亮升起來,星星似點燈。山民聚攏來,柴火燒得噼啪作響,圍坐火堆旁,說東說西,繪聲繪色,每個夜晚都和過年一樣開心。

夜深了,烤熱了,人散了,上樓去,一陣巨大的樓梯和樓板的腳步聲裡,鑽進被子,聽著小木窗外潺潺溪水聲,慢慢睡去。

冬日過去,貓頭山上的茶樹吐綠,狼棘頭抽芽,野草莓紅熟,黃番薯長得有模樣,各盡其態,各展其美。

黃泥屋大多已拆毀,泥土還歸山腳,木頭也都當柴火燒了。清明貓頭山上墳,母親去時,往往約了阿弟阿妹,大大小小十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