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張著嘴做什麼呢?”“喝西北風…”

幾乎每週都有一天兩天,到了夜幕沉沉,所有人用完晚餐後,就從東邊的窗子傳來一個男孩子的哭聲,大約十歲左右,哭聲嘹亮,響徹整個夜空。

斷斷續續傳來他母親訓斥,好像是因為作業寫錯,男孩子死活認為沒錯的問題。兩人的爭辯愈加激烈了,兩不相讓。他母親漸漸聲嘶力竭,聽見孩子父親的聲音。然而,男孩子哭得更撕心裂肺了,那架勢叫我說,有一座大山也得叫他的哭聲給震倒。

我仍是孩子的時候,不愛哭,所以不知道當孩子哭的時候都在想著什麼。成年以後,幾乎都忘記了世上還有“哭”這種東西——感動或者受委屈後躲起來默默流淚的那種除外。是呀,成年人也是從孩子那裡長大的呀,他們為什麼就不能放肆地,沒有緣由地嚎啕大哭呢?這像個秘密一樣,永遠地迴盪在塵世之中。

我自己沒有孩子,但很喜歡跟孩子玩,畢竟不用照顧他們吃喝拉撒,只看到他們展示給我們的那一面,並且只需要順著他們讓其開心就行。有時我也會故意逗他們哭,看那些乾淨的淚珠豆大地、滾燙地滑到他們光滑的臉蛋上,心就變得很軟,連忙再俯身去哄他們。

哄孩子很簡單嘛,給他們買糖吃,或者找一個好玩的玩具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哭聲立馬戛然而止。他們流過淚的眼睛,變得更清澈了,滴溜溜的黑眼珠裡充滿了好奇。遇到一些不好惹的主,實在招架不住,逗哭了,反正還有孩子他媽呢,甩手就成。當然,他們也很喜歡跟我玩,可能因為我有好吃的。

“你張著嘴做什麼呢?”“喝西北風…”

我認識的小孩子還挺多的。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同事都住在一個公司大院子裡,有孩子的員工為方便起見就接了自己親屬(一般是公公婆婆)住在職工宿舍幫襯。下班或者薄暮時分外出散步的路上,總會碰上幾個。有的尚在襁褓,有的已經滿地撒歡。

小熙是個靦腆的孩子,東哥(他爸爸)說,這不是內向,他只是敏感,見到人時下意識後退。讓他叫人,他也叫,嘴巴一動一動,卻不發出聲音,彷彿腹語。哎呀,這可真是的,這麼小聲,到底叫的是姐姐還是阿姨更是無法分辨,所以也沒有不開心的理由。

後面他跟我混得臉熟了,也會追著我跑。有時晚上在辦公室加班時,他會過來陪我——其實是他爸媽都在開會,把他託付予我。

剛開始我們一起捏橡皮泥,我說給他捏一隻猴子。其實我哪裡會捏呢,我憑著對於吹糖人老人吹的猴子模樣,這裡捏捏,那裡搓搓,直到粉紅色的橡皮泥變成了灰土的顏色。但我還是不願就此罷休。時間一點點過去,他可能已感覺到我回天乏力,叫我捏一隻小汽車給他。

“你張著嘴做什麼呢?”“喝西北風…”

哦,對了,小熙最喜歡車。救護車、消防車、警車、挖掘機、剷車、軍用卡車、坦克……幾乎所有種類的車的模型擺滿了他們家的壁櫥。你指著救護車,他就模仿救護車的鳴聲“嗚嗚,嗚嗚”個不停。並且還能準確告訴你消防119,救護車120……

他很聰明。走在大街上,看到車型車標,他也可以快速辨認出車的品牌。他可只是尚在上小班幼稚園的年紀,懂得比我都多。

那就投其所好吧。拿出白紙,教他畫小汽車。從網上搜簡筆畫,我握著他的小手一筆一畫先畫出車輪子,一個、兩個……四個全畫好後,再畫車前臉、後蓋的輪廓,最後添上車燈。他的小手很軟,又在車身上“安裝”車標……

於是,教他畫車,成了我哄他的殺手鐧。誰讓他喜歡呢!我很聰明。

張岱有言: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有癖好之人,心中有愛。你說,我們年輕的時候又都執著於什麼呢?

“你張著嘴做什麼呢?”“喝西北風…”

你把時間花在哪裡,就會在哪裡得到回饋。長時間的陪伴,使小熙跟我越來越親密,融洽。去雁蕩湖踏春時,他攥著我的手穿過一片金黃的蘆葦。有同事故意拉捏一下他的臉蛋兒,他咋咋哇哇地叫著,往我身後躲。現在想想,那時我應該是偉岸的吧,曾保護著一個對世界稍顯怯懦,又多麼敏感的幼兒的心啊!

我倆在夏日穿過擺滿雜物的集市,陽光發亮,我就跟在他身後。他放心地跑在前面,因為知道我就永遠保持著不變的距離,不遠不近。人行道上偶爾有人經過,他就停下來,回頭看看,然後咧開嘴笑了。他小小的牙齒還沒有發齊,露出粉紅色牙齦。

孩子們的快樂多單純啊。帶他去吃炸薯條,小熙乖乖縮排寬大的靠背椅中,雙腳不停晃著。他還是那樣無憂、天真,跟所有外向的孩子表現的那樣。他擠了許多番茄醬在上面,吃完把十指豎起來,一根一根舔乾淨……

“你張著嘴做什麼呢?”“喝西北風…”

去烏鎮時我曾給小熙帶過一隻陶笛,東哥說小熙很喜歡,一有時間就拿著瞎演奏,快把東哥的耳膜震破了。那時我經常不在公司辦公,與他見面鮮少。你說,這是不是他在表達一種想念?

陶笛終究是被他不小心打碎了。

在雲南昆明街頭我看到常有人表演手鼓,“嗒-嗒嗒-”節奏簡單,但給人自由散漫的不羈。又想起了小熙,聽說他後來學了手鼓,還參加了學校的文藝演出。那樣一個敏感的孩子,我想不出他在舞臺上充滿力量演奏的樣子。

大概每一個孩子都迸發著無窮的力量,只是有的被我們聽見,有的不被注意罷了。

他實在太小了。不知道他以後會想到我嗎?想到又怎樣呢?人海中來去,匆匆過客雲煙。

“你張著嘴做什麼呢?”“喝西北風…”

陽陽是那時我認識年齡最小的孩子———剛學會走路,走起來顫顫巍巍,但卻對打籃球情有獨鍾。只要球場上有哥哥們練球,他非上球場搶球不可,攔也攔不住。你要攔他,他就哭。要知道很多小朋友我可以用五毛錢的棒棒糖收買他們,唯獨他例外。除非……

籃球場旁邊有個活動室,裡面有兩張檯球桌,一張乒乓球檯供人消遣。為了勾搭上他,我把目標轉移到活動室了。一進去就先是跟著黃色乒乓球跑,後來發現根本追不上,也沒人搭理他,他就站在臺球桌後面不動了。以為他不開心了,誰知他相當給人長臉,正使勁抱著幾顆檯球珠子呢!

別人一靠近他,他就開始哭。滿面通紅,頭上青筋暴出,汗水淚水往下流著,受了很深的委屈似的。打檯球的人此刻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好由我又抱他出來。

“你張著嘴做什麼呢?”“喝西北風…”

陽陽奶奶讓他穿衣服,他就是不穿,在籃球場上晃晃悠悠地衝出去。不知道為什麼,很小很小的時候,都不願穿得厚。在人的天性之中,衣服生來就是一種束縛吧?

我真的很聰明。站在籃筐下沒有浪費多少時間就發明了一種叫作“投衣服”的遊戲。規則嘛,由我說了算。不是喜歡運動嗎?不是喜歡籃球嗎?不是一直想投出去嗎?

抄起他的衣服,就往籃筐上投。陽陽見狀跑過來,你知道嗎?他跑向我的時候,就像箭一樣,精準地射出來,狠狠地命中我站的位置。他可是剛學會走路啊。

終於,投了很多次,他跟在我屁股後面跑得滿頭大汗的時候,再也不需要穿上衣服了。也就在這時,衣服牢牢地掛在籃球框上了。陽陽抱著籃球架的柱子試圖把衣服搖下來。我猜,他的幼小又無比宏大的世界裡,給他一個槓桿他或許真以為自己可以撬動地球。誰知道呢?你永遠不知道他們那些智慧、自信、勇敢來自哪裡。

照常理說,自己衣服被掛起來了,應該哭鬧,可是他喝彩一樣拍著他的小巴掌,歡呼雀躍。

陽陽的衣服是一件小小的夾克,顏色亮麗,黃燦燦的油菜花一樣。抬頭是高高在上的藍色天空,湛藍湛藍,看一眼都要潑下來的那種藍。對陽陽來說,或許衣服就是他自己,擺脫了地面,高高地吹著更高處來的乾淨的風,那是他最光榮又神聖的時刻。他一人旁若無人地看著奔忙的眾生,可笑地朝一個沒有什麼目的的地點奔赴著,孤獨又安靜。

“你張著嘴做什麼呢?”“喝西北風…”

在遙遠的巴音郭楞的大山裡,也有一個愛玩球的孩子——原諒我至今不知他是男孩兒女孩兒,哈薩克牧民的孩子們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是很難叫人辨別出性別的,問的話也就太尷尬了,畢竟我也只是陪他們一小會兒罷了。

我們在草地上踢足球,他踢給我,我踢給他。後來覺得無聊,我就朝著遠處的河流狠狠地發射出去。這下好了,他像一個年邁老人一樣追著球向著遠處的河流蹣跚而去。河流嘩嘩嘩地從雪山上流淌下來,經過這裡再不停地向下遊走了。他小小的身影,在夕陽的餘暉下,是那麼無助!對於我的殘忍,他會想著什麼呢?厭惡,憎恨還是。。。。。

他抱著球,嘻嘻哈哈地往回跑,沒有不快,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揣度我的想象。我趕緊抱起搖搖擺擺的他,把他高高地扔向天空。他嘎嘎地笑著,聲音穿過他們兩間氈房,飄到鄰居家的氈房那邊,飄到更遠的草原那裡,消失在更遠的茂密的森林深處。遠處森林寂靜,吞噬一切。

“你張著嘴做什麼呢?”“喝西北風…”

除了這一個佈滿泥土的皮球外,草原上的孩子可能沒有什麼玩具。最有趣的情景是,他們像大人那樣在羊群回家的時候趕羊入圈。這是他們最好的娛樂。明明怕羊,還是忍不住靠近。

漸漸地,羊群從山上回來了,在頭羊的帶領下,它們乖乖地走到屬於它們的家裡去。小姑娘疾奔向羊群,嘴裡嘰嘰咕咕地驅趕著羊群。當她靠近的時候,一頭母羊把羊角對準了她,她尖叫一聲。她祖母聽見她的叫聲,從廚房跑出來,很快把羊趕走。小女孩爬起來,又去逗弄那羊。羊在山上啃食了一天並不疲乏,似乎生出惱怒,一下子衝到她面前,羊角一低,眼看就要碰到她的額頭了,她哇啦一聲哭了出來。轉身的時候,笨笨地栽倒地上。好像人越怕什麼,越要去探索什麼,她單純地試探著,單純地克服又滿足著,生長得這樣簡單。

山家清語,公眾號:遇見遠山

氈房之外

孩子們的幸福是多麼廣闊無邊,易於滿足啊

。他們陶醉於勞動,一遍遍不厭其煩,試探,卻又努力承受著一切

。就像他們駐守的草原,自然沉靜地接受陽光、雨雪,接受靜謐只聞鳥鳴的清晨、漫無邊際的黑夜,接受不知從哪一個牧場的來訪和告別。

草原上的孩子是多麼容易相信一個人啊。你陪他玩一小會兒,他就會跟著你,生怕你離開他的視線。告別的時候就更不忍心了,黑亮的眼睛裡像蓄滿了泉水,擋住深棕色的瞳孔,肉嘟嘟的臉蛋撇成兩坨……叫人看了恨不得留下來照顧他。

可是我不能。小孩子嘛,對於痛苦的記憶大概就跟魚一樣,睡一覺就沒了。不過,也許他根本沒有痛苦。我知道,如果飛出去的皮球第二天早上,球就又安安靜靜躺在氈房外的木樁子旁邊了。

“你張著嘴做什麼呢?”“喝西北風…”

我後來認識的奔奔,上天賦予他像他父母一樣有趣的靈魂。在此之前我從沒認為孩子的調皮是一件好事,簡直可以用美妙來形容。去花博會,我說給他拍照,他飛快地沿著小路穿越薰衣草花海,抬起腳慢慢站到沒有草葉的空地上,霸氣地高昂著腦袋,伸展開雙臂,像是仰望,擁抱,吶喊,歡暢地抒懷。

他的純粹、天真和溫軟的愛意,瀰漫過紫色薰衣草的浪漫,溫柔。

很快,我甚至沒有花五毛錢,僅用這張照片就很快拉近了和他的距離。有時想想,孩子們和我玩,大多數時候並不是為了吃的,最起碼並不完全是。可能我身上有年輕的氣息,永遠保持對任何事物的好奇。

“你張著嘴做什麼呢?”“喝西北風…”

團建活動時單位組織到安徽爬天柱山,那孩子見到我上來就拉住我的手,要跟我一起爬,坐遊覽車也要緊緊挨著我。我把帽子取下來,崁在他頭上。寬大的帽簷罩住他整個腦袋,只露出他張著的嘴巴。怕他吹風受涼,問他張著嘴幹嘛呀。他說:“

我在喝西北風呢

!”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憋不住,我大聲笑起來。所有人都笑起來。爬山時奔奔拉著我的手,乖巧地一步步向上。

每邁出一步,我就跟他說一句:很棒。每邁出一步,我就告訴他:奔奔是個這麼強壯又獨立的孩子,像奧爾曼一樣勇敢。

他父母也開始納悶起來,怎麼今天奔奔也不說讓人背了。但是我突然開始掛念那個在山裡的孩子,他的消遣就是幹活,想起那些留守孩子,在他們默默努力走出自己命運之時,誰又在那些困難的日子給他們鼓勵呢?他們那麼空虛孤獨渴望愛啊。也許他們被更多的其他什麼東西充滿,無暇顧及這些?

到山頂了,他在亭子的地上找螞蟻。那些密密麻麻又會咬人的東西,真叫人發怵,還有那種沒有房子的蝸牛軟體動物,簡直噁心得想吐。奔奔卻觀察得津津有味,還故意抓過來一隻螞蟻放在我身上……

總之,他玩得樂不思蜀了。

“你張著嘴做什麼呢?”“喝西北風…”

和別的孩子不一樣的地方是,奔奔遇到什麼事情不會吵鬧,適當示弱、撒嬌,情商極高。

吃飯時,他不想吃飯。不知道為什麼,除了不愛穿衣服之外,孩子們也都不怎麼愛吃飯。

他爸爸給他盛米飯喂他。他不讓,坐在我身邊叫我喂。他父母覺得這孩子忒不懂事,訓斥他,他的淚水在眼珠裡打轉。

我說,奔奔啊,姐姐(他自己在姐姐和阿姨兩個稱呼中,選擇了”姐姐“,任哪個女孩子也不想讓別人叫自己阿姨吧)也好餓啊,要不然咱倆比賽看誰吃得快,吃得多,好嗎?

就這樣,他趴在飯碗旁邊開始扒拉起來。這時還不忘損他爸爸一句:就不讓你喂,爸爸是個笨蛋!本來要雷霆大發的父親,哭笑不得……

“你張著嘴做什麼呢?”“喝西北風…”

所有孩子並不是一直都這麼有趣。儘管我和奔奔關係這麼好了,還是比不上他接受同齡人的速度。一頓飯的功夫,啊不,確切說兩小碗兒米飯功夫,他和一個比他大兩三歲的孩子開始追逐嬉戲,玩起狙擊遊戲……

孩子們比大人更容易接受新事物,更容易欣然認識新朋友,建立一段新關係。這也就意味著,他們更容易拋棄過往,開心的,那就在記憶中好了。悲傷的,幹嘛還要記得呢?

不管怎麼說,無論多麼令我沮喪的與孩子們的友誼,到最後都能想明白。他們只是來我們的生命中,被我們短暫照看,相互陪伴走一段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