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他我就像一艘漂泊了很久的船終於靠岸是一種腳踏實地的安全感

1

我十歲那年,我爸在外面有人了。

爸爸媽媽鬧離婚,我媽雖然對我更嚴格,但是我仍然毫不猶豫地選擇媽媽。

可她只是對我說:「你選我幹什麼?選我來拖累我?跟著我幹嘛?我們一起去喝西北風!」

她的話一說完,就拎著一個行李箱走了,只給我留下了一個背影。

這個家裡也再沒有半點她生活的痕跡。

我的後媽是我媽媽的好朋友,我明明記得她們從前關係那麼好,爸媽還沒離婚的時候她也經常來家裡吃飯。

那個時候,她總哭,說她老公多麼多麼不顧家,順帶誇誇我爸爸多麼多麼好。

我媽媽是個不怎麼會安慰人的人,只是在她來時準備一桌子菜。

可是這並沒有換來她半分感恩,她還是搶走了我爸爸,美其名曰——真愛!

打著這樣的旗幟,她搬進了我的家。

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她的兒子——程成,那個我從小到大都很怕的人。

小時候一起玩,他會把我的頭按在水裡,是真的想要淹死我的那種,他不愛笑,整個人陰鬱得很。

可是我爸爸很喜歡他,即使程成總欺負我,我爸也經常感嘆,為什麼程成不是他的兒子。

後媽帶著程成來時,他們讓我叫他哥哥,我不開口。

我爸一耳光甩過來,我直接撞到了桌子上。我其實已經預料他會打我了,我還稍微退了一些。畢竟從前他也打我,只是那個時候有我媽媽攔著。

而現在這些人都是期待我被打,我只是沒想到我爸爸這次會這麼用力,他輪圓了膀子,那一記耳光的衝擊力讓我的門牙都撞斷了半截。

和門牙一起吐出來的還有滿嘴的血,這彷彿是一次開端,從此以後,這樣的打我捱了無數次。

老家長著漫山遍野的竹子,有時候不小心惹到他們了,一截圓滾滾的竹子往往會被打破,偶爾上面還會粘上點我的血。

我最討厭的植物就是竹子,我最討厭的菜是竹筍炒肉。

因為我爸爸經常帶著開玩笑的語氣說,李夏你最近有點飄,是不是想吃竹筍炒肉了?

他不是真的請我吃肉,是讓我將手掌攤開,用竹鞭抽手心,直到把寬寬的竹蔑抽破才會停手。

吃完竹筍炒肉以後,我的手端碗都端不穩。

也就是從那年開始,我有做不完的家務,過年的時候,他們從水庫裡撈了很多很多的魚,我要一條一條地破開,一條一條地清理。

我的手上全是凍瘡,泡在冰冷的水裡,最開始的時候還感覺到疼,到後面已經全部麻了。

而他們一家三口在家裡看電視、吃乾果餅乾,小太陽電暖爐火放在腳旁邊,一定很暖和。

因為我的鞋子裡進水了,腳趾都凍得在抖。

大大的瓷盆裡是滿滿的魚,怎麼都清理不完。

隔壁的阿姨看見了,和她女兒說道:「你看李夏這樣,你還敢離婚嗎?你敢讓你的孩子在後媽手底下待嗎?」

我的後媽是個笑面虎,逢人便誇好話,她特別喜歡誇我爸爸,即使我爸爸外貌並沒什麼可取之處。

她也總喜歡說,她嫁給我爸什麼都沒看中,就看中了我爸那張臉,這話她也說得出,把我爸爸誇得心花怒放,就這話,我爸也信。

不像我媽媽風風火火的,我爸爸總吐槽她沒有一丁點女人味。

這個口蜜腹劍的女人,會把我坐過的椅子反反覆覆地擦很多遍,會給我準備單獨的碗筷不讓我和其他人一起吃。

她給我準備的時候是笑著說的,她說,這個碗筷最漂亮了,給夏夏用吧。

我知道她有多嫌棄我,就如同我有多噁心她一樣。

她說我媽媽在按摩店上班,每個月能掙那麼多錢,不知道幹了什麼。

每次吃飯或者看電視的時候,她都會突然地說:「哎呀!李夏,你說你媽媽是怎麼掙那麼多錢的?你有見過你媽媽怎麼掙錢的嗎?」

我每次都不說話,她就苦兮兮地對著我爸道:「都怪你,跟著你給人當後媽,說話人家都不搭理。」

每當這個時候,我爸要是在我旁邊,要麼直接甩我一巴掌,要麼踹一腳,又或者手裡有什麼東西就直接朝我砸過來。

我剛開始的時候,他們說我,我都會忍不住哭。

可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小孩子之所以會哭鬧,是因為心裡有底氣,有人會哄你。我記得有一次,他們在飯桌上又扯到我媽媽,我沒忍住紅了眼眶。

我爸爸很嫌棄地看了我一眼,那個眼神我永遠記得,比他打我都還要難受。

不久,我親耳聽到他和別人談論,不知道我現在怎麼了,動不動就哭,小孩子家家的心機這麼重,用眼淚來騙人。

自那以後,我再也哭不出來了。

我爸爸長得不怎麼樣,我媽媽也只是清秀而已,自然我也長得一般。

可程成不過比我大三歲,身高就一米七幾了,他們誇他長得帥,我後媽總說我長得像我媽,以後結婚怎麼辦,就算以後結婚了,估計也只有像我媽一樣被人甩了。

她說這話時,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她直接一耳光打過來,我躲開了。

她馬上就怒了,怎麼了,說你兩句都不行?

你不會覺得你長得很好看吧?你看你和程成站一起還沒有人家一個男生好看。

然後又陰陽怪氣地叫來我爸道:「老李,你看你女兒,以後怕是要嫁一個有錢人哦!」

「就她?」我爸說這句話的時候滿臉鄙夷。

我搞不懂他們的人生該有多失敗,要一次又一次地透過貶低我來獲取存在感,可是那個時候,我實在太弱小了,沒有一絲反抗的可能。

但是在這個家裡我最怕的人不是我後媽和我爸爸,而是程成。

我每次面對他的時候,都覺得壓迫感十足,因為他那雙眼睛盯著我的時候,我總覺得毛骨悚然,也說不上為什麼。

一家人的衣服都是我洗,程成的也是。對於洗衣服這件事,我最開始是抱怨了幾次的,可是得到的不過是更多的家務,他們說:「你一個女孩家家的,手工活都不做還能做什麼?養你有什麼用?」

那程成呢?他比我大三歲,碗都不洗,養他又有什麼用呢?

這話我說過,得來的是我爸的一個耳光,他說我憑什麼和他比?

我憑什麼不能和他比?就憑他是個男的,下面比我多根東西?

為了少挨一耳光,這話我沒敢再說出口了。

洗衣服倒沒有什麼,只是程成的內褲都扔在裡面,我不好去找他,或者說不敢去找他,說來奇怪,程成是這個家裡唯一沒有動手打過我的人,可他卻是我在這個家裡最怕的人。

我只能委婉地去和他媽提,結果她直接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對我說道:「你不會覺得你長這樣,你哥哥會對你有想法吧?」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呢?即使我才十一歲,我都能看懂她的意思。

你長得這麼安全,你在想什麼呢?

我兒子怎麼會看得上你?別往你身上貼金了。

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樣子吧!竟然有這種想法。

我不知道和誰去說那種感受,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去說、怎麼開口。

我的尊嚴被人一寸一寸地踩在地上,一點點都沒有。

可是我絕不會給程成洗內褲的,這太噁心了。

我直接給他扔那兒,然後他會故意在我洗衣服的時候出現,撿起來又放到我洗衣服的桶裡,我站起來後退,他直接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涼得很,我對上他那雙眼睛,心裡下意識地怕得要命。

瘋狂地掙扎,他靠近我道:「我又不會吃了你,你在怕什麼?」

水桶直接打翻了,地上到處都是水。

我爸爸走過來直接對我道:「又怎麼你了?不就是洗個衣服嗎?你怎麼又委屈上了?」

他的聲音很雜,像一面鼓,密密麻麻地敲擊著,縈繞在我的腦子裡,一瞬間我有一種想嘔吐的感覺。

我不知道日子哪天能到頭。

我爸爸是工地上砌磚的,可能是因為他力氣大的原因,他總比別人多做很多,工資也比別人高很多,據我知道的最高的時候一天能有一千多。

我後媽給她當小工,不過每年暑假的時候,他們會接我們到城裡去,美其名曰說帶我們去玩,但是玩的只有程成。我要在上面洗衣做飯,還要去工地幫忙。

有一次搬磚,磚頭掉下來直接砸在我的手指上,手指那截直接變成了紫色,我眼淚沒忍住掉了下來。

我爸只看了我一眼,極其厭惡道:「恩是隻有那麼嬌氣!」

是工地的阿姨拿來創可貼給我貼上的,不過沒有用,越腫越大。

她著急地跑過來,看著我的手,緊張道:「怎麼了?沒事吧!」

我明明是不在意的,我明明是習慣了的。

這個阿姨是我們同村的,她和她老公經常一起和我爸爸盤活做,她給過我很多舊衣服,我很感謝她。

如今,她只是這樣一句話,就讓我忍不住掉了眼淚。

想哭的感覺完全忍不住,我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砸在她和我的手上,就那麼一瞬間,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她將我抱住,安慰我道:「孩子,長大了就好了!」

長大,好遠好遠啊!什麼時候才能把日子過到長大呀!

後面我怕那截指頭壞死,狠狠一咬牙用針把它戳破了,流出來的膿水都臭了,好在終於保住那截手指。

只是就算我手都那樣了,他們都還等著我做飯。

我和他們的導火索是我爸下班比較早的一天,帶我和程成去超市裡買東西。

程成選擇喝牛奶,是很大的一盒酸奶,我看了售價是 18。8 一盒,然後我很自然地去拿了一盒純牛奶,2。5 一盒的那種。

結賬的時候,我爸爸把程成的結了,把我的那盒牛奶拿了出來。他說:「馬上就要回家了,喝什麼牛奶,到家就有水喝了。」

明明是一件非常小的事,可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那麼那麼的崩潰。

是售貨員的眼神?是我爸那麼多東西里獨獨挑出了那盒牛奶?只是因為那盒牛奶是我想喝的,所以我不配?

那程成就配?

程成雖然是個兒子,可他不是親生的呀。

我才是他親生的女兒呀,為什麼他能捨得給他買 18。8 一盒的酸奶,卻連 2。5 一盒的牛奶都捨不得給我買?

為什麼過年的時候,他能給程成買新衣服買好幾套,卻連一套都捨不得給我買,讓我去撿親戚的衣服來穿。

人怎麼可以區別對待到這種地步?

我想到我每天從工地灰撲撲地回家,連澡都不敢洗,因為程成在家。

然後就開始忙前忙後地洗衣做飯,打掃衛生,等到家裡人多了才敢開始洗澡。

每天躺在床上,我連動一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可我得到了什麼?我連一盒 2。5 的牛奶都不配。

我跑到馬路上,和我爸大吵大鬧我要回老家。

他罵我那是他的家,不是我的家。

回老家的車票要五十元,他都不願意給我買。

是那個阿姨給我買的,她送我去車站的路上,一個勁兒地勸我,讓我去找我媽媽。

她說是這樣的,有了後媽就有後爹。

「去你媽媽身邊吧!」我一直沉默著不說話。

她有些生氣了道:「是你爸爸出軌的,你難道還怪你媽媽嗎?你不去找你媽媽,你怎麼辦?」

「我媽媽不要我了!」我死死地想要忍住那種溢滿的情緒,竭力地握緊拳頭。

我不想哭了,我真的不想總是哭,憑什麼我要過得這麼可憐。

可是那句話還是哽咽著說出來的,我只能低著頭,我連看她都不敢看她。

她會怎麼想?以為我會去麻煩她嗎?我們無親無故,我沒有這麼不要臉的。

可她只是伸手給我抹掉眼淚道:「沒事的,她不是不要你,她只是氣話。」

2

回到老家,我爸爸沒有給我生活費,老家的房子裡還剩一些走之前的米,我吃了三天的白飯配酸菜,我媽出現了。

她給我買了新衣服和新鞋子。

我們兩三年沒見,我實在不知道怎麼面對她。

她卻道:「怎麼了?你有了後媽,就親媽都不會喊了嗎?」

她的話一出,已經很久都沒有哭過的我,有些忍不住眼眶酸得難受。

我永遠記得他們離婚的時候,她給我說,讓我跟著我爸爸,她連房子都沒有。

我那個時候是責怪她的,我責怪她不要我。

可是我現在除了她,我誰都沒有了。

可我連求她都說不出口,話到嘴邊,卻怎麼都說不出來,我只能沉默著。

「要跟我走嗎?」她先開口。

我有些不敢相信,深怕她後悔連忙道:「媽媽,我會聽話的,我不會惹你生氣的,我成績還可以,只要我讀完大學,我就可以掙很多錢孝順你了。」

「跟著我會很苦的!」她皺著眉頭繼續說道。

「我很能吃苦的,我什麼苦都能吃的,我還可以少吃點的,我不用買衣服的,我真的很好養活的,我還會給你做飯洗衣,什麼活我都能幹的!」

我一連說了好多,我好怕她後悔。

一抬頭,卻發現她早已淚流滿面,見我看她,她胡亂地用手抹掉了眼淚。

「走!媽帶你走!」

因為終於接觸到我媽,我才知道原來我媽每個月有給我爸爸一個月一千生活費。

可是我爸從來沒和我說過,他只會說我亂花錢,說我就巴著他吸血。

我在鎮上讀書,只中午在學校裡吃一頓,每頓四塊錢,下午還走路回家。

後來念初一讀住校了,得在學校裡吃三頓,他嫌棄我花得多,說把錢交給老師。

讓老師給管錢,他在老師面前簡直把我說得十惡不赦。

這樣每次我去老師那兒領錢的時候,老師都要說些,我爸爸不容易、在工地幹活那麼辛苦之類的話。

她每次說的時候,辦公室裡其他老師,偶爾進來的學生全都圍著盯著我一個人。

我感覺我像一隻被扒光了的猴子,為了減少這樣的窘境,我只能減少去拿錢。

這樣我一天最多隻能吃兩頓,我經常餓得去喝自來水,初一那年是我最瘦的一年,瘦得穿鬆緊帶的褲子,褲子都總往下掉。

到了我媽待的地方,我才知道她吃的什麼苦。

她是老按摩師,一個月可以掙七八千,這裡面還包括三百全勤。一月三十天,她一天都不會休息,這樣她每個月最少可以存七千。

因為她吃住都在這裡。

店裡沒有專門的員工房,等到十點半,大家都下班了。

媽媽就拿出她的床上用品,鋪在那張寬 80 釐米、長 2 米、高 70 釐米的床上。

她在這樣的床上睡了十年。

我不敢問她為什麼不租房住,我怕她覺得我吃不了苦。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戳了戳我的額頭道:「你看著老孃掙得還可以,你讀書不需要花錢嗎?你以後不想要房子嗎?」

她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只是為了我的以後。

我的鼻子酸得厲害,看著她那雙已經變形的手指,心裡難受得不成樣子。

「讀書可以貸款的,房子可以自己買的,我想要你過得好點。」

「哭什麼?幾年不見,你倒是越來越會說話哄我開心了。」她裝作不耐煩地給我遞了一張紙巾。

我白天去上課,晚上就在按摩店後面的院子裡寫作業,寫完幫著收拾收拾屋子,還順帶做做飯。

我知道因為轉到市裡讀,我的開銷比在鎮上大了很多,我很怕媽媽會不要我。

我做第一頓飯的時候,很用心地做的,拿出了我所有的本事。

三菜一湯,我自認為色香味俱全。

可是沒想到,我媽媽吃著吃著就哭了,我看著她的眼淚滴落到飯裡,她就著飯一口一口地吞著。

老闆娘吃完走後,她和我一起收拾的時候,突然問道:「李夏,你腦子都不知道放聰明點,都不知道聯絡我。」她低著頭,一邊收拾一邊用手順勢抹掉了眼淚。

我有些慌了,以為我又做錯了什麼。

我寧願睡在按摩床上,也不想回去。

眼淚一下子就滾落了下來,「我是不是哪裡做得不好了,我都可以學,都可以改的。」我不安地摳著指甲。

她一把將我抱住,「對不起!對不起!我早該知道的,他們怎麼會好好待你!」

我的心因為這樣一句話,酸澀而踏實。

週末我休息的時候會主動幫她按幾個客人,我本以為她會高興。

可是,她那天卻破天荒地請假了,她拉著我在河邊不停地走。她臉色冷得可怕,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這樣的神色,我連問都不敢問她。

直到已經走到我感覺我的腳板都要斷了,她才終於停下來。

我看見她好不顧及地坐在岸邊,雙手捂著臉,她的肩膀都在顫抖。壓抑到極致的哭聲傳到我耳朵裡,一聲一聲地落在我的心尖上。

我第一次覺得心臟那麼難受,比從前我覺得那些難過的事的總量加起來都要多。

我幹了什麼?把她惹成這樣,她和我爸爸離婚都沒哭。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但是我不想讓她再哭了。

「媽媽,對不起!別難過了,我做錯了什麼?你給我說我改好嗎?」

她終於將手放下,眼眶通紅地質問我:「李夏,我供你讀書是為了讓你來這按摩的嗎?」

「不是,我只是想幫你。我幫你按一些,你就可以少按一些。」

「你才多少歲啊?你來按摩?按摩是你能做的嗎?」

「不累的,我以前暑假還在工地搬了很久的磚,那個活我都乾的。我能掙錢的,媽媽你別生氣!」

我的話一落,她哭得更崩潰了。

我手足無措,不知道幹什麼。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才停下來。突然問我道:「有一個給人按摩的媽媽是不是很丟臉?」

「丟什麼臉,你靠按摩養活我呀!是我不好,我老是給你添麻煩。」我撲在她的懷裡,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將我抱得緊緊的:「李夏,你一定要讀出來啊!」

「好!我一定考最好的大學,我來給你買房子,買很大的房子、很大的床。」

十五歲那年,我考上了市裡排名最好的中學。

我媽看著通知書,眼淚流個不停。

她告訴我,她買了房子了,就在火車站那兒。

我開心地問她,那我們是不是就可以不睡按摩床了。

她敲了敲我的腦袋道:「按摩床怎麼你了?按摩床委屈你了?那房子得租出去給你當學費、生活費。」

喜悅彷彿是短暫的,我媽給我算了好多賬,還說著這些錢怎麼來。

又懊悔地說她還是花太多了,原本還可以再多存些的。

她一年買不到一次新衣服,因為有員工裝,就這樣,她都還嫌棄自己花得多了。

可是她那樣說令我有些不安,我下意識地打斷她,

「媽,你給我說那麼多幹嘛?以後不是還有你嗎?」

我媽衝我笑了笑,然後一把將我攬入懷裡。

她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自言自語道:「我的小姑娘長大了。」

我外公外婆早死了,只留下一座泥巴房子。

因為考上好高中,我媽媽第一次破天荒地帶我回老家,說去祭拜外公外婆下。

燒紙錢的時候,她埋怨他們道:「你們是不是怪我不怎麼來看你,所以都不保佑我。」

說著說著,她就開始嚎啕大哭。

我跪在她的旁邊攬著她的肩膀,安慰她道:「沒事的,媽媽,我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我很快就會把書讀完的,然後給你買大房子,不工作的時候,我就到處去玩,把所有我們沒有吃過的、好吃的都吃一遍。」

她轉頭看著我,眼裡充滿了眷戀。

「過好日子!過好日子!我們夏夏一定要過好日子啊!

「要過特別好的日子,再也不要吃苦了!我聽人說過的,先苦後甜,我的夏夏把苦都吃遍了,以後都是好日子了。」

晚上,我們躺在同一張床上,我摸著她腫大得變形的關節,心裡酸澀得很,試探開口道:「媽媽,我打聽了高中也有獎學金,還有助學金,我應該花不了你多少錢,你找個包吃住的,我你不用擔心太多的,你要不別幹這個了?」

她久久地不回我,我去摸她的臉。

摸到一手的淚。

我有些害怕,忙抱緊了她。

她嘆了口氣道:「怎麼了?長大了還更黏人了?我沒事,就是我們夏夏懂事了,呵呵!媽這輩子沒白活!」

早上天矇矇亮,她叫醒我,說很想吃我做的酸辣魚,讓我早點去買,吃完飯咱們回家。

得去鎮上買,我說不然我坐摩托去,她呵斥我道:「多走點路怎麼了?你媽我的錢都是這雙手一點一點按出來的。」

我看著她已經變形的五個手指,責怪自己不知節省。

於是,我選擇走路去,坐摩托車四十分鐘,走路要走兩三個小時。

車費要八塊,為了這八塊我一步一步地走著,就想在中午之前可以趕到。

可是後來的很多次,我都無比怨恨自己,為什麼那麼遲鈍,為什麼捨不得那八塊錢。

等我回來的時候,她躺在昨晚我們一起睡過的床上。

我心裡慌張到了極點,試探著叫她,叫了好幾聲,她都沒有動靜。

我走近了一點,看到她雙眼緊閉,我用手去摸她的鼻子,一點呼吸都沒有,我還看到了枕頭旁邊是一瓶空了的農藥。

我的腿一下子就軟了,奮力地想要發出聲音,卻怎麼都吼不出。

我拍打著門,好不容易叫了出來:「來人啊!我媽媽出事了!來人啊!救命啊!我媽媽喝藥了!」

後面的一切都是蒙的,我只記得,村裡來了幾個叔叔阿姨幫我送媽媽去醫院。

到了醫院,醫生沒多久就宣判她已經死了。

我跪在地上求他們再想想辦法:「不是的,早上她都還是好好的,洗胃呢?

「她還說讓我給她買魚吃呢?我只是去買個魚呀!她怎麼就沒了呢?她不會這樣的!她怎麼可能喝藥呀?」

一個女醫生將我緊緊地抱住,拍著我的肩膀道:「你媽媽身體都硬了,實在沒辦法了。」

我從她懷裡掙扎開,跑到我媽媽面前。將她緊緊抱住,她的眼睛閉著,身體僵硬。

「媽媽,你睜眼看看我好嗎?你可以不要我的,你好好活著就行的。

「我們說好了我要帶你去過好日子的呀!你怎麼不等等我呀!」

我沒有媽媽了!

都是我的錯,我可以不讀書的。

我不需要房子的。

你說過你會陪我的,你說過你不會不要的,為什麼?為什麼?

你等等我啊!我會出人頭地的,我會掙很多錢的。

我很快就長大了的,我可以少花錢的,你別不要我呀!

你留我一個人怎麼辦?媽媽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啊!

是我不該去找你的,是我不該拖累你的,對不起!你可以不要我的,你怎麼能去死呢?

我對她說了好多好多,可她一個字都沒有回我。

她真的沒了!

3

從我媽媽離開到她下葬,我感覺我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好像只要醒過來,她就在我旁邊了。

她會敲著我的腦袋讓我聰明點,也會給我把她中午飯裡的雞腿留給我了。

我的爸爸不知道聽誰說了這事,他跑來找我。

揚手就要給我一個耳光,我冷冷地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那巴掌沒有落下來。

他質問我:「為什麼出這麼大的事都不和他說,是不是翅膀硬了!」

我不想見到他,他們那邊一個人都不想見,單刀直入地問他想幹嘛?

他卻裝出一副很是關心我的模樣道:「你媽媽不在了,你還有爸爸,我來帶你回家。」

「爸爸?我原來還有爸爸?我以為只有程成有爸爸呢?」我看著他諷刺道。

「李夏,你媽就是這樣教你對我說話的嗎?人家程成沒有爸爸照應,我多關心他點怎麼了?你怎麼這麼小氣!」

「關我什麼事?你愛關心誰關心誰!我不想看見你!你走!」我很累,我不想和他爭吵,我看見他我就渾身不舒服。

「你以為我想關心你嗎?不是看你年紀小,你以為我會來,你這個喪門星,你媽媽說不定就是被你剋死的。不知道你那個短命媽是怎麼教你的,在她身邊才待多久,就成了這副模樣。」他在旁邊繼續謾罵著。

我的情緒一下子崩潰了,我撲過去,咬住他的手臂不鬆口。

他打著我的頭和臉,我把他的手臂都咬破了也不鬆開。

他的力氣大得嚇人,不知道打我的哪兒了,我的鼻血都被打了出來,地上都是血。

附近的人看見了,趕緊過來把我們拉開。

他們說著好多好多的話,我感覺我的頭疼得厲害,那些嗡嗡聲,聽得我難受極了。

然後眼前一黑,我就直接倒了下去。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裡。

我後媽坐在我面前,見我醒了過來,就扯著嗓門罵我,說我心可真狠,把自己親爹手都給咬爛了。

我看見她喋喋不休的模樣,只覺得噁心得很。

周圍的護士醫生,病人都側目看著我。

就那麼一瞬間,我突然嚎啕大哭。

「你是不是要逼死我?你逼死了我的媽媽還不夠嗎?為什麼你明明是我媽媽的朋友卻搶了她的丈夫,你還要我怎麼做?給你們一家三口洗衣做飯,做牛做馬都還不夠嗎?

「阿姨!你沒有良心嗎?我媽媽對你那麼好,你怎麼下得去手?你殺了我都行的,你為什麼要那樣欺負我的媽媽?你是人嗎?」

在媽媽身邊待的時候,我加入了詩歌朗誦社,吐字清晰、抑揚頓挫地說著這些。

這下週圍的人看她都是鄙夷的目光,她被我懟得都愣住了。

逃一般地走出了醫院,下午我爸爸就來了,中午本來不打算吃飯的,輸著液麻煩。

沒想到旁邊病床一個帶孩子的媽媽,竟給我準備了午飯,她竭力忍住哭,看著我道:「小朋友,一定要好好地生活呀!保重身體,不然你過得不好,你媽媽會擔心的。」

我們留了聯絡方式,後來隔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原來那段時間她遇到了很難的事情,本來有自我了結的衝動,但是那天見到沒有媽媽的我。

她不敢死了,她怕她死後她的孩子被人欺負。

她怕她的孩子最後和我一樣。

我後媽走了後,下午我爸爸就來了,非常稀奇他沒有辱罵我、沒有暴怒。

反而心平氣和地說著他從前都不會說的噁心話。

什麼媽媽沒了還有爸爸,爸爸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爸爸脾氣不好,你不要和爸爸計較。

他也配?他也配和我媽媽比?

群眾都是容易倒戈的,很多人都在勸我跟爸爸回去,畢竟我是一個未成年人,沒有監護人。

只有那個帶孩子的媽媽給我手機發簡訊,讓我有什麼事情聯絡她。

我的監護人目前就只剩下我那個爸爸了。

我現在身上只有媽媽買完房子剩下的幾千塊,不過幸好那個房子租出去了。我可以一個人過活,我直接當著眾人的面,訴說著我爸爸當年是怎麼苛待我的,他是如何拋棄妻女,如何虐待毒打我、折磨我的。

我把他的臉面一點點撕在地上踩碎,我爸爸是最愛面子的。

這應該是他最丟臉的一天,現場還有人想要報警,不過畢竟後面我待在我媽媽身邊也沒有證據了。

我爸灰溜溜地走了,臨走時瞪著我道:「你長本事了,以後不要來求我。」他的眼神恨不得要殺了我一般。

我住在外公外婆留下的那座泥巴房子裡,房子背後是大片大片的竹林,還有一些墳,我媽媽也葬在後面。

村裡的人勸我不要和我爸爸鬧,親父女哪有隔夜仇,一個人住在那兒不害怕嗎?

怕什麼?怕鬼嗎?

我是很想見呀!哪怕就見一面也好,我媽媽哪怕再讓我見一面就好了。

為什麼走那麼決絕,我連她的照片都沒有。

她平時不愛拍照,我有的只是她的身份證。

本來是要銷戶的,我求村長把身份證留給我了,我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這個了。

我怕有天我會忘了她的樣子,那我再也撐不下去了。

我穿她穿過的衣服,睡她睡過的床,枕頭上還有她的味道。

可是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味道也就越來越淡。

她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正在一點點抹去,而我活下去的唯一目的不過是她從前一直希翼我,希望我出人頭地,希望我好好讀書。

我數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每天除了吃飯就是練題背單詞,那麼艱難她陪著我考上的高中,我不能浪費了它。

直到快開學了,我要拿戶口本去報到。

我給我爸爸打電話說戶口本的事,他在電話那邊諷刺我道:「你不是那麼能幹嗎?你自己去讀呀!你看人家學校要不要你。」

我的心涼得徹底,為什麼這個人會是我的父親,為什麼我要和他扯上關係。

但是如今媽媽沒了,我只有我自己了,我不能再怕他。

我竭力保持冷靜道:「那我就只有報警了,舉報你棄養,我之前在醫院認識了做律師的阿姨,人家心善見不得你們缺德,說願意無償幫我。」

「好啊!李夏,你長本事了,你現在敢威脅我了,你別落我手裡……」

我不想再聽見他的聲音,這個人明明是我親生父親卻待我連仇人都不如。

「你隨便罵,我都錄下來了,這也是證據,既然你不準備給我,那我們就警察局見。」

「自己回來拿!」他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找回了我自己。

我整個人都在抖!蹲在地上,我剛剛都是裝的,我還是很怕他的,他一兇我、一吼我,我仍然會控制不住地害怕。

我噁心這樣的自己,為什麼這麼軟弱。

媽媽,我好想你,我好沒用。夜裡我躺在床上對著黑黢黢的屋子說道。

我花了很多精力才給我爸爸確定了回去拿身份證的時間,外婆家老房子離他們家很遠,我坐了好久的大巴才到。

天空下著密密麻麻的雨,風好幾次都把我的傘掀翻了。

所以即使我打了傘,我渾身也溼漉漉的。

終於到了那個家,我深呼吸了好幾次才敢敲門。

令我沒想到的是,開門的是程成。

我沒見到我爸爸,我的心鬆了很多。

可是當我發現屋子裡只有程成時,我忍不住有些膽戰心驚,他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那些令我極度不舒服的記憶又回來了。

我只想速戰速決讓他把戶口本給我,他卻顧左右而言其他。

讓我換衣服彆著涼了,他那雙眼睛,看得我直犯惡心。

我有點害怕,想趕緊出去,等我爸爸回來從他手裡拿都行。

我朝門口跑,卻發現門已經被關上了。

他一把薅著我的頭髮,將我拖了過去,我第二次感受到了男女力量的懸殊,從前是我爸爸,我覺得只要他想,他可以毫不費力地把我打死。

程成如今鉗制住我,我竟然毫無反擊之力。

他撕扯著我的衣服,我大聲地呼救著,可外面暴雨如注,沒人聽得到我的呼救聲。

我害怕到了極點,他的臉朝我靠近,呼吸噴灑在我的脖子上。

「媽媽,媽媽救我!媽媽!」

他整個人壓在我的身上,我感覺自己像一隻待宰的動物。

就在我以為我毫無機會,幾近絕望的時候。

程成的媽媽回來了,我清楚地聽到了開門鎖的聲音,她抱怨著說道:「真倒黴,下這麼大雨,麻將都不好打。」

程成伸手捂我的嘴,我拼盡全力地咬了下去。

嘴巴里都是血腥味,他吃痛地叫了一聲,他媽媽聽到聲音跑了過來,開門就看見程成壓在我身上。

程成終於鬆開了對我的鉗制,我衣衫不整地衝了出去,我在雨中不知道跑了多久。

直到雷聲裹挾著閃電將我驚醒,我才停了下來。

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

雨水侵瀉在我身上,我淋著雨一步一步地走著。

他怎麼敢?我要報警,我一定要報警。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雨都下小了些的時候,我像一個水鬼一樣走進了警局。

我堅持著錄完口供,警察直接開車去把程成也帶了過來。

好心的女警讓我去換身乾淨的衣服,這時候程成媽媽和我爸爸也來了。

我爸一開口就吼我道:「李夏,你在鬧什麼?把一個家攪得天翻地覆!」

程成媽也忙道:「不是,警察同志,你看她長那個樣子,我兒子長這樣,怎麼可能看得上她?」

她這一句話又讓我想起從前,她不停地羞辱我,羞辱我的外貌,羞辱我的媽媽。

我發瘋一樣地罵道:「你好看嗎?你醜得連狗都不如,你們全家像畜生一樣,齷齪噁心的事都做了個遍,你們就是看我媽媽不在了,就都來欺負我是吧?你不怕夜裡我媽媽來找你嗎?」

取證的過程比較麻煩,但是在我爸爸得知程成一旦被抓,他已經滿十八歲了,會坐牢的時候。

他的臉色變得難看極了,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那種擔心憂心,他十分怕這件事會影響到程成。

他和警察各種解釋著程成怎麼怎麼好,臉上全是痛苦神色。

可我知道這痛苦不是因為作為他的女兒我差點被人強暴。

這痛苦是他的便宜兒子有可能坐牢,他才覺得痛苦。

我不應該難過的,我不應該為這樣的人難過的。

但是心就是會酸澀難忍,眼淚還是會抑制不住。

我這麼多年從來沒有感受到他關心過我,一刻都沒有。

他不清楚我的學業,不瞭解我生過什麼病,穿多大的鞋子、多大的衣服。

可是程成的一切他都記得,給程成買鞋的時候可以自然而然地報出碼數,程成喜歡什麼樣的顏色、打什麼遊戲、喜歡吃什麼東西、不喜歡吃什麼,他都瞭如指掌。

可是關於我的所有一切他都覺得是負擔、是麻煩、是累贅,只有在需要我這個免費勞動力、毫無反抗能力的出氣筒時,他才會想起我。

為什麼他可以喜歡程成,可以為他付出一切。可是為什麼我要和他扯上關係,我們為什麼會成為父女。

不過離開警局沒多久,他就將我攔住。

雨還在下著,我的衣服都還沒有換,僅僅是因為想逃離那裡。

可是他將我攔著,他的眼睛似乎瞎掉了,他看不到我全身溼透的衣服嗎,對啊!他什麼時候看到過我呢?

溼透的衣服貼在我的身上,呼嘯的風也拍打過來,我沒忍住瑟縮了下。

他看著我眼裡都是嫌棄和厭惡。

「你就非要毀掉你哥哥你才安心嗎?」

我似乎已經麻木了,只是冷眼看著他。

「怎麼了?你用那樣的眼神看我,老子就是沒有教好你,才讓你現在這麼欠收拾。」

他不停地咒罵著,我不想再聽了,轉身就想走。

結果我後媽走過來,給我下跪,讓我有什麼恨意衝著她來,放過她的兒子。

她哭得滿臉都是淚,我看著犯惡心,我爸爸看著憐惜得不得了。

他竟然也給我跪了下來。

裝作很硬氣地給我說,他這輩子沒有求過我什麼,就求我這一件事,以後他會好好待我的。

我感覺胸腔裡充斥著一股氣,我好像呼吸都不順暢了。

緊接著胃裡翻江倒海,我彎腰在旁邊劇烈地嘔吐著。

我快瘋掉了,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平息下來,他們還在等著我。

我衝進雨水裡瘋狂地跑著,我恨不得他們全部消失。

我絕不會放過程成的,哪怕魚死網破。

我已經想好了,我告了程成以後會聲名狼藉,會遭人議論。

可我不怕!我連死都不怕了,至少死了以後我還能去找我媽媽。

可是命運它從來沒有放過我,因為我是淋著雨去的,而程成並沒有到最後一步。

我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我受到了侵犯。

當結果出來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我爸爸鬆了口氣,他的好兒子沒事了,他終於可以放心了。

我後媽在旁邊幸災樂禍地對我道:「我都說了,就你長這個樣子,怎麼可能有人看得上你,你不會是看我兒子長得帥,自己幻想的吧!」

我衝過去要打她,被警察攔住了,其中一個女警察看著她涼涼道:「做惡的人,不過暫時沒有辦法定罪,有你這樣的媽媽,我相信你兒子遲早會來我們這兒住下的。」

我記不清那天我是怎麼回去的了。

我買了一瓶我媽媽那天喝的農藥,我真的不行了,我不知道怎麼活下去。

我已經用盡全力了,我真的撐不下去了。

我彷彿想到了我媽媽為什麼自殺,這麼痛苦地活著,確實不如死掉。

4

我躺在媽媽躺過的床上,眼淚一個勁兒地流,我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了。

就在我準備拿起那瓶農藥去找她時。

那張年久失修的床突然倒塌了,我躺在雜物裡,不知道躺了多久,我對著空曠的屋子喊道:「媽媽是你嗎?媽媽是你嗎?對不起!我真的好累,我好想來找你。」

就在我準備站起來時,我摸到了一個信封。

裡面是我媽媽給我寫的信,放在涼蓆下的稻草下。

我才知道,原來她生病了,乳腺癌晚期。

她也很想活下去,但是她怕拖累我,選擇把錢留給我。

我抱著信放聲大哭,我的媽媽,這一輩子從未過過一天好日子,在按摩床上睡了十幾年,一年休息不了幾天。

臨死都是這樣死的,她連死都要想好位置想好死法,怕給人添麻煩。

她不怎麼識字,信裡還有好多拼音,後續的交代不過幾行,就是房子的打算,讓我用租金讀書,她還給我道歉,說我學費可能只能靠助學金和打工了,又說實在不行,遇到特別難的事可以把房子賣了,人才是最重要的。

她曉得和我說這樣的話,為什麼不明白她對我也是最重要的呀。

後面有好多好多話,都是鼓勵我好好活下去的,其中還有一些是在我作文書上抄的句子。

她沒有什麼文化,她不知道如何安慰我,所以去作文書上找句子,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一個一個地刻在了我的心上,我將那封信捂在胸口,感受著她給我留下的最後的溫度,她那麼決絕地放棄了自己的生命,卻竭盡全力笨拙地想要我活下去。

我看著那瓶農藥,忽然覺得我可以活下去了,我怎麼能輕易放棄她用性命換來的我呀,我把那瓶藥扔了。

憑什麼我要去死?他們才該死。

後來的日子,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讀書,我要讀最好的大學,我一定要爬出去,我還要親眼見證那群畜生的報應。

我爸爸在後來這些年裡,沒有給過我一分錢,他讓我去告他,告成功了就給。

我也不願意再和他牽扯,我眼見著他供著程成把大學讀完,又接著供他讀研究生。

他只有一件事經常找我,那就是房子。

他想讓我把房子給他,以後給程成結婚用。

我為此報了好多次警,他恬不知恥地說,以後程成發達了我才有個好孃家。

我回擊他,你們都死了我才有個好孃家。

若不是警察攔著,他可能又動手打我了。

他短暫地消停了一段時間,我原以為他會暫時不打我的主意了,後來才知道,是我天真了。

我剛上大學的時候,他和我後媽突然頻繁地聯絡我,我拉黑了他的號碼還有我後媽的。

他們換了一個又一個,我好奇他們打什麼歪主意,一聽把我氣炸了,我後媽給我介紹了個男人,四十三歲,她把他吹得天花亂墜,說我可以跟著那個男的過好日子。

我反懟她,我這邊也有剛過五十大壽的富婆,程成娶了她,可以少奮鬥三輩子。

她罵我不是人,這麼侮辱程成。

他們只把自己當人,什麼時候把別人當人了。

後來我的身份證快到期了,必須回我爸那兒補辦,我本以為他早該歇了這個心思。

沒想到,我回家拿戶口的時候,他把我反鎖在屋子裡。

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開門進來,我的心涼到了極點,我恨不得拿刀把他們一群人捅死。

那個男人被我用防身電棍電倒,我乘他們不防備跑了出去,我爸爸在後面追著說那個男人怎麼怎麼好,讓我們培養下感情。

跑出去的路上我被一輛車撞倒,我遇到了一個改變我一生命運的人——盛青陽。

他是一個雙腿殘疾的人,他和他的司機把我送到醫院。

他坐在輪椅上,望著我眼神平和,問我可有什麼不舒服。

我認識他,以前只在財經雜誌上看到過他。

他的公司是我最想要去的公司,但是要求很嚴格,我很難進去。

我抓住了這次機會,他問我想要什麼補償,我說進你的公司可以嗎?然後我把我的簡歷給了他。

就這樣,我來到了盛青陽身邊做了他的助理。

至於我爸,我很快在盛青陽的幫助下,將戶口遷了出去,他再也影響不到我。

但是我沒有再掐斷他聯絡我,憑什麼我要一直躲一直逃。

我爸自我感動地覺得我不識抬舉,他給我介紹的那個男人三十歲,喪偶,再往下查,他家暴。我爸把我介紹給他只是為了拿一套房的彩禮。

後來,他眼看從我這兒討不到好處,就真的咬牙給程成買房了,五十多歲的人了,為了還房貸天天在工地上累死累活的。

他經常給我訴苦,我平靜地聽著等著。等他被那對母子榨乾。

老闆盛青陽的腿據說是因為出車禍才導致做輪椅的,不過沒有動手術,好像是因為手術風險很高,相對於殘疾,性命自然更重要。

他很有錢也很大方,看起來十分溫和。

做他的助理後,我們變得熟悉,是因為一次去外地視察,是他們家的萬畝果園,密密麻麻的荔枝林,枝繁葉茂,我推著他的輪椅走著。

他告訴我這是他小時候長大的地方,我跟著他去他的秘密基地,我們在那裡待了很久,結果遇上了暴雨,原本在小木屋裡等人來找我們,卻眼看不對勁。

暴雨導致發生了泥石流,我揹著他逃了出去。

一路上他不停地兇我,讓我放下他快走,他第一次那麼暴躁。

我全程不理他,拼命地跑著。

好不容易跑到安全地帶,我將他放下,看見山下洶湧的洪水裹挾著泥石,第一次怕到腿都在抖。

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我還沒有好好活過,就死掉了,我沒臉見我媽媽。

好險,我癱軟在地上,盛青陽倒是平靜下來了,拍著我的肩膀道:「別怕!別怕!」

我一下子撲進他的懷裡大哭道:「盛青陽,我們活下來了!」

「我還不能死!」

他的身體一下子僵硬了起來,而後將我抱住道:「我不會讓你死,我會讓你比誰都活的好。」

他很快聯絡上了救援,直升機很快到了,我還在他懷裡。

他伸手給我擦掉眼淚道:「小哭包,我們回家了。」

我們也算過命的交情,後來我用當年跟媽媽學的按摩,經常給他按腿。

我從一開始就心有所圖。

我一個人的力量太薄弱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職員,我每每想起從前,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雖然我高考考得還可以,讀了個 985,可是程成還是過得很好呀,我爸爸還是在一心一意地奉獻他們呀?

甚至我爸還時不時地騷擾我,我真的恨。

所以我故意接近我的老闆,而且他很瘦,是個殘疾人,坐在輪椅上。

我很怕力量很大的男人,我無數次做夢夢見程成鉗制著我,我毫無反擊之力。

我慢慢有意無意地和他透露我的生活,那天我們都喝了點酒。

我們坐在他家裡的陽臺上,我笑著看著他,問他想不想聽奇葩事。

他聽著聽著,突然把身上的毯子蓋在我的身上。

然後一把將我按在懷裡,我趴在他的膝蓋上。

感受到他整個人都在抖,是憤怒氣到的,我第一次見到他那般咬牙切齒的模樣。

他摸著我的頭問我想要什麼樣的幫助?

我抬頭看見他眼睛通紅,那般溫潤如玉的人,竟然也有這樣猙獰的模樣。

而且還是為了我。

我突然心生了幾分愧疚,他待我是很坦誠的,他鼓勵我讀研,最後我讀了在職的,學費全是他報銷的。

他說是公司福利,但是我很瞭解公司制度的,只有和職業相關的學歷提升才可以報銷。

我還在他的鼓勵下讀了 MBA,我因為他的原因帶了很多專案,我的履歷越來越好看,甚至哪怕有天我離職,我都可以找到很好的工作。

他手把手地教我學習、教我職場經驗、教我人情世故。

我知道這不僅僅只是同事,我想我是動心了的。

燈光、紅酒,暢談人生,親吻是那麼自然而然的事。

然而最後一步,他卻停下了,「夏夏,咱們先冷靜下吧!」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可是我真的很孤獨,而且我不在乎這些,還有我喜歡他,接近他除了目的還有喜歡。

他坐在那兒看著我,我就覺得安全感十足。

主導的人是我,我將他緊緊地抱住,如同一個溺水的人抓住她最後一根稻草。

劇烈的情事才讓我感覺我活著。

我透過盛青陽的人脈找到了程成的親生父親,然後我們找了個託,接近他,然後無意間透露認識程成。

讓他感覺可以回去摘果子了。

同時,我們還給予了一定的經濟幫助,讓他自以為做倒買倒賣的生意賺錢了,一個做生意發財的親生父親,一個已經快被榨乾的繼父。

以我對後媽和程成的瞭解,我相信他們不會做出第二個選項。

很快,快得超乎我的想象,我心心念唸的報復,在權勢和金錢的助攻下,順利得超乎我的想象。

我讓我的父親親眼見證了程成他們父子情深,我們的人還沒出馬,他們就開始計劃著怎麼把我爸爸趕出去,搶奪財產了。

而且被我爸爸不小心地聽見了。

事情敗露,他們並沒有收斂,而是一家三口聯合起來收拾我爸爸一個外人。

我當年嚐到的,我爸爸終於感受到了。

他打電話給我說的時候,我只是沉默地聽著。

他在那邊崩潰地喊著讓我說話,我問他想聽我說什麼?

他哭著給我道歉,說了好多好多句對不起。

我問他知道我現在最想幹什麼嗎?

「什麼?」

告訴我媽媽呀!告訴他你現在像一條喪家之犬,告訴他你的報應終於來了,我得去她的墳前放鞭炮慶祝。

「夏夏,我是你爸爸呀!你怎麼能這樣對我?」

「別叫我的名字,噁心!」

最後,他哭著求我想見我一面,我當然是拒絕了。

而後他在我的公寓門前坐了一夜,我開門看著他頹廢的樣子,心裡是前所未有的暢快。

他看著我說讓我好好地活著,讓我也找個物件,結婚生子,不要走他和我媽的老路。

他不提我媽媽還好,一提我媽媽,我的情緒就壓制不住了。

我看著他惡毒地說:「你現在想起我啦?你不是那麼想要兒子嗎?怎麼不去陪你的好兒子,雖不是親生的,但那可是兒子呀!至於我和你有關係嗎?

「你這樣的人註定要斷子絕孫的!」

出乎意料地,他這次沒有和我吵,而是神情落寞地道:「不必為我這樣的爸爸懲罰你自己,我走了!孩子!」

我沒回他,重重地將門關掉。

盛青陽坐在不遠處神色複雜地看著我,剛剛的一切他都聽到了。

他現在應該知道我這張人皮下,是一個多麼陰暗醜陋的人了。

沒過多久,我就得知了後面的訊息。

在知道的那一秒,我的心湧現了很多很多的情緒,有暢快、有不安,還有迷茫。

我爸爸他殺了程成。

後媽因為跑得快,沒有被殺死,但是臉也毀容了。

他在監獄裡想給我打電話,我拒絕了。

我媽媽是帶著遺憾走的,我怎麼可能讓他最後一刻如意,我要讓他臨死都得不到他想要的諒解。

看起來好像復仇完了,我一時間好像沒什麼事做了。

而且盛青陽也不怎麼聯絡我了,我想他應該也害怕這樣的我了吧!

我每天不知道睡多久,白天也睡著,往往醒來時就已經天黑了。

我很想盛青陽,明明之前一個人也能活,可是他走了以後,屋子裡空曠得嚇人,我下意識地去摸枕頭,旁邊卻空無一人。

直到他弟弟來找我,說讓我去看看盛青陽。

我說他應該不想見我了,他卻怒吼道:「我哥哥為了你要做手術了,你知道那個有生命危險嗎?只有三成機會,我求求你了,攔著他好嗎?我不能沒有哥哥。」

盛青陽一個那麼理智的人,會這麼冒險?

我的心慌亂得不成樣子,一路跑過去,見他在屋子裡躺著,窗簾全部關上。

「出去!」他閉著眼,直接說道。

我藉著微弱的燈光看見他蒼白的臉色,心裡越發難受。

朝他走過去,將他抱住,他睜眼才發現是我。

「鬆開!」語氣嚴肅,但是對我沒有任何威脅。

「為什麼要做手術?」

「就想站起來而已,和你無關。」

我親了親他的唇,怎麼和我無關?那個手術那麼危險,你要是出事了,我就成寡婦了。

他氣笑了,「不知羞!」

我們互相抱得緊緊的,尤其是盛青陽,他用盡全力地擁抱著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著他嘆氣道:「我想站起來為你撐起一片天。」

我的眼淚頓時滾落:「你現在沒有為我撐起一片天嗎?

「盛青陽,你要是出事了,我怎麼辦?我媽媽已經不要我了,你也要丟下我嗎?」

他伸手抹掉我的眼淚道:「哭什麼,多大點事,不是教了你很多次,遇事要鎮靜嗎?」

「我不要,我有你,你在我才不要鎮靜冷靜。」

我們相擁而眠,他終於打消了那個危險的手術,我們一起等等科技更發達、手術更安全。

他自卑他殘疾的身體,卻不知道我自卑我殘缺的靈魂。

遇見他,我就像一艘漂泊了很久的船終於靠岸,是一種腳踏實地的安全感。

我和盛青陽很快結婚了,我帶著他去看了媽媽。

媽媽你看見了嗎?我遇到了一個很好的人,他待我很好很好,媽媽,我會好好活著的,帶著你的那一份一起活著。

我和盛青陽去了很多地方,沒到一個地方我都拍照燒給我媽媽,我想讓她看見我的生活。

我們的公司越做越大,還做了一個社會福利性婦女救助,給予那些沒有什麼文化、沒有一技之長的婦女正規系統的培訓,讓她們能更好地融入社會。

媽媽,我沒有騙你,我在做很厲害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