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為帖學,帖為碑用”——清代書法的思考

文◎胡新圓、韓銘、鄭瀟

摘要:在中國傳統書法史上碑與帖是極其重要的兩大部分,兩者都有各自的特徵和審美風向。刻帖之風源於唐,盛行於宋,隨之形成了帖學。習碑之風始於宋,盛行於清中葉以後。受明末書風的影響,清代書法進一步壯大,清代的碑帖之爭是時代背景條件下必然產生的,誰更勝一籌難以下定論,談及清代書法許多人會籠統地概括為“碑學籠罩”。碑和帖各有各的優劣特點,兩者取長補短、相互融合,形成新的書法風尚。文章以清代碑帖學為例,按照時間發展的順序,從乾隆、康熙年間的重帖,到光緒年間的尊碑,分析各自的利弊,以將二者結合的書家沈曾植為例反思清代書法。

關鍵詞

清代書法、碑學、帖學、碑帖相融

一、清代初期的帖學書風

說到帖學,不妨先從帖的本意入手,《說文解字》中言:“帖,帛書署也。”經過歷朝歷代的變遷,帖可以分為“法帖”“刻帖”。從隋唐起,凡是寫字的小件篇統幅稱為“帖”。到了宋代,為了推廣書法,帛、紙上的名家墨跡、摹刻上石的冊頁成為“刻帖”。到了清代,阮元則把帖概括為真、行、草書體存在的歷代墨跡或刻帖。康有為在其《廣藝舟雙楫》中第一次提出了“帖學”的概念,現如今我們所指的“帖”為歷代墨跡裝訂成冊的法書,用來臨習的範本。從古至今,由於各地的審美差異,南北書風也產生了很大的不同。

從唐代到清初,帖學獨佔了整個書壇。沿襲明代書風,清代初期的書法沿著明代帖學優雅自然一脈繼續向前發展,在清初恢復的科舉考試中,以“二王”為代表的帖派成為風尚,被大加讚揚。由於董其昌、趙孟頫在晚明的影響,清初的康熙、乾隆對其喜愛和推崇,一時朝廷上下開始盛行崇董書風,形成了強大的民間基礎。如康熙年間的“帖學四大家”何焯、笪重光、姜宸英、汪士鋐也都開始紛紛臨習董其昌書法,整體形成了秀麗工整的書風。

此後,金石考據學興起,訪碑熱潮開始出現,如傅山是碑學思想最早的推崇者,同時其也用畢生的時間臨寫《淳化閣帖》,傅山提出了“四寧四毋”的論書標準:“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與趙孟頫巧媚的書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獨到的審美為書法的發展開闢了新的道路。晚明遺民傅山去世之後,清初書壇開始衰敗,走向迷惘階段,直至部分書家開始進行書法創新,把目光投向了隸書創作,但在創新過程中還是以清雅秀麗的董其昌、趙孟頫的書風為主。由於長期受到這種風氣的影響,導致作品風格千篇一律,缺失活力,朝廷上下多使用工整呆板、死氣沉沉的館閣體。之後,館閣體書法的影響增大,從官場蔓延到考場,也隨即成為科舉考試中的一項重要內容。

“碑為帖學,帖為碑用”——清代書法的思考

傅山《雜書冊》區域性

乾、嘉時期出現碑帖並行的趨勢,訪碑熱潮的興起導致前碑派出現。所謂的前碑派就是清代碑派的前身,以擅長寫篆、隸書為主,以阮元、包世臣、何紹基為代表開闢了碑學的新風尚。帖學一脈繼續向前發展,帖學家的熱情依然高漲,如梁同書、翁方綱在臨習《淳化閣帖》的基礎上也逐漸形成自己的風格,竭力發揚帖學傳統中的優秀思想。

二、清代中後期碑學的湧起

清代三百年的歷史是中國書法史上最活躍的中興時期,不僅繼承了宋元明的帖學的傳統,也迎來了碑學的繁榮。清代的碑學思想源起於傅山,他提出“四寧四毋”的論書標準,主張追本溯源學習篆隸,崇尚學古,雖未有明顯的尊碑,但從學習的熱潮上看是早已傾向碑學一方。阮元的《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使得碑學進一步壯大,鄧石如、包世臣等開始提倡學習北碑,並逐漸形成了尊碑一脈,再到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的問世,總結了前人對碑學與帖學的理解並將碑學推到了一個鼎盛時期。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提到“今學者,北碑、漢篆也,所得以碑為主”,所以以上碑學中的“碑”所指的主要是魏晉南北朝時的碑刻刻石,也涉及秦漢之前的篆隸刻石。

清初金石學的出現和訪碑的熱潮洶湧而起,顧炎武、朱彝尊等書家透過訪碑來收集金石拓片,翁方綱曾說:“不為書法而考金石,誠欺人也。”從清初傅山論書標準的提出為碑學的興盛埋下了伏筆,到阮元《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已明確展示出了厚碑薄帖的觀點,標誌著碑學理論的正式確立。阮元認為,中國古代書法分為南北兩派,為我們描繪出了碑與帖在宋以前的發展狀況,根據大量的史料記載可知,阮元“二論”對碑學的研究產生了不可小覷的影響。

包世臣極力推崇自己的老師鄧石如的篆隸,並將其譽為“神品”,鄧石如集眾多大家書法之大成,廣泛汲取秦、漢碑刻的藝術特點,使得篆書更加具有自己的藝術風範,鄧石如對於碑學的進一步發展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包世臣在其書論中體現了尊碑精神,在他看來必須尊崇北碑,來扭轉書壇目前的局面,他對北碑的審美和技法也提出了一套相對完整的觀點,核心觀點是“逆入平出”“萬毫齊力”,進而也更加豐富了碑學的意義,後來他將自己的書論觀點收錄到《藝舟雙楫》中。如果說阮元“二論”是碑學形成的標誌的話,那《藝舟雙楫》的問世則是碑學理論完全意義上的完善,對清代碑學的興盛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碑為帖學,帖為碑用”——清代書法的思考

包世臣《草書節臨書譜》扇頁

步入清代末年,碑學逐步發展到了鼎盛時期,到了光緒時期興起了維新變法運動,康有為便是此運動的領袖人物,由於他在變法中屢遭挫折,不受朝廷重視,他所有的政治抱負得不到施展,便把精力放到書法上,精心鑽研,最終寫出了《廣藝舟雙楫》,並且在社會上產生了很大的反響。他曾說:“碑學之興,乘帖學之壞。”在書中,他大力提倡改革書法藝術,並對館閣體進行猛烈的抨擊,對碑學的發生、發展、流派、審美風格做出了一套更為完整也更為偏激的理論,他將阮元、包世臣的“揚碑抑帖”發展為“尊碑貶帖”,他認為應注重漢魏六朝的碑刻,特別要尊崇北碑,且後人都應學習其書寫風格。康有為極力貶斥、否定帖學,在他看來唐代以後的碑帖,大都是翻刻之本,都已喪失了王羲之、王獻之筆法的原本面貌,都已面目全非,所以學帖的人往往都不會有所成就。這使得崇尚碑板成為書法學習的主流,最終導致許多書家不去思考只是盲目地模仿,使得碑學變得粗糙,喪失原本質樸的面貌,從而使碑學的發展也停滯不前。康有為到了晚年,他明顯感到碑派開通不暢,在他看來,“千年以來,未有集北碑南帖之成者”。

三、碑帖融合的新趨勢(以沈曾植為例)

清代帖學的衰微並不預示著帖學本身的消亡,帖學作為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大體系,並不會因為在某段時間的衰微而降低其自身價值。當然清代碑學在書法史上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清代後期眾多書家開始提倡碑帖結合,單獨地學習碑或帖都將使發展道路越走越窄最終步入死衚衕,無法取得長期的進步。取碑之長,彌帖學之短,融會貫通才能有所發展。

沈曾植為碑帖融合的代表人物,在他探求書學的過程中,對傳統書法堅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態度,並沒有摒棄碑帖任何一方。他在碑帖融合、書法思想、書法實踐等方面都取得了很多成就,他博學多才、苦心鑽研,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用自己淵博的知識找到了碑帖二者的共同點,開始提倡碑帖融合的書學觀。沈曾植從小飽讀各類書籍,並能把各科知識進行融會貫通,早年受包世臣的影響,在其理論和技法上都有所體現,他精於帖學,深入研究了晉人的行書、唐人的楷書以及鍾繇的書法。在他任職期間,身邊的許多人喜歡珍藏碑刻拓片。受大環境的影響,沈曾植的書法創作研究也從帖學轉向碑學,他在繼承包世臣筆法的基礎上,廣泛取法,融帖意、碑法於一體,使書法作品不僅具有帖學的飄逸瀟灑,也融匯了碑學的雄偉氣魄。

沈曾植作為一名清末民初的書家,處於碑學鼎盛時期,依然敢於質疑當時的學術思潮,他反對將碑和帖分離開,認為二者並不存在尊卑之分,他所提出的“碑帖融合”觀點為當時的書壇開闢出了繼續向前發展的新思路。在阮元看來,“北碑”和“南帖”在形式上有很大的差異,由於受當時社會風氣的影響,沈曾植也開始從南北兩派出發,但他的研究主要傾向於二者的相同之處,並沒有像阮元、何紹基那樣誇大北碑與南帖的理論,誇張地讚揚北碑,而是從書法理論的事實出發,探索書法的真理,秉承他的“中和”觀念。在他看來,書體之間都有相互融合的地方,應該取長補短,在他的《海日樓題跋》中充分地展示了“碑帖融合”的觀點。沈曾植在書法的創作中,取漢魏碑板中雄厚寬博的氣勢,不僅注重古代書家的內在特性,還主張結合書法發展的規律,將漢隸、北碑、章草融為一體,不斷探索新的“碑帖融合”的方法,有意識地將傳統帖學與西周金文、漢代簡牘、唐代寫經體等文字相結合,使其氣勢宏大而又不失豐富內涵,既有碑板的古樸又有法帖的筆斷意連。

“碑為帖學,帖為碑用”——清代書法的思考

沈曾植《自作詩稿》

沈曾植一直秉承“中和”的儒家思想,認真鑽研古代書家的筆墨遺存,將其作為書法的研究物件,從而也為“碑帖融合”的書學提供了更廣闊的研究方向,也豐富了書家的視野。碑學和帖學作為中國書法史上的兩大理論體系,都不會因為在一段時期內的衰落而消亡,二者都有各自的優勢所在,都是在研究書法發展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是一味地去弘揚或貶低其中一方都將使前進的道路越來越窄。對待傳統,要以儒家思想中的“中和”思想為主體,秉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觀點,既要繼承傳統又要不斷創新。“碑帖融合”並不單純指用碑寫帖或以帖入碑,而是將二者的文化內涵相互融合、相互補充。“碑為帖學,帖為碑用”的發展趨勢不僅成為清代末年的一股清流,也為中國書法史的研究開闢了新的創新思路。

【文章摘自:《美與時代(中)》2020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