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總興衰史

張總興衰史

(一)

八方客餐館不是很大,生意還算過得去,有快餐,炒菜,也賣著早點。一天當中,就數中午時分餐館生意最好了。匆匆來去顧客,他們大多吃著快餐;也有穿著得體,大模大樣走來的食客,點了炒菜,酒啊肉啊,舒服地坐著,慢慢吃著;能看出來,這類食客,大多是些手頭寬裕人。

好多年以前,我便開始在八方客餐館裡做事了,苦是苦些,薪資待遇尚可。每當中午,正是我最忙碌時候,常常都累到直不起腰時。而只有等到食客們逐漸散去少了時,我才有機會挨在餐桌邊凳子上歇會兒。活兒雖苦又累,為餬口,也是做的久了習慣了原因吧,我竟一直在八方客堅守了下來。

似乎記得有一次,大概是我剛來不久那會兒吧;一天,快過午時,我瞅著有空,便靠在餐桌邊凳子上坐下歇著,一抬頭,卻發現不遠處鄰座上還有位食客坐著。這位食客剛進來時,因餐館裡人多嘈雜,我不大去留意,現在閒下來了,我才有機會看清楚。

只見這位食客穿著舊且不合時宜服飾,整個人看上去,顯得邋邋遢遢樣子。他頭髮長又亂,還有點髒兮兮的;那鬍子黑乎乎的,不知多久未曾刮過了,顯得老相。他正吃著面。這是早點時賣的四元一碗光面,他將就著當中餐吃。難道是他生活儉樸、圖的便宜?抑或缺錢花了……見他吃麵時速度很慢,幾乎是停頓住了,而眼睛卻瞟向別處——原來,他那不拿筷子左手正刷著手機呢。又是沉淪手機中低頭族。

食客已走剩的寥寥無幾。櫃檯裡邊坐著的餐館老闆也有空了,他慢吞吞走過來靠我近旁位置落座,對著那人說道:“張總,午飯又延遲了,辛苦辛苦。怎麼又只吃光面?你早飯也沒吃過是吧?”

張總抬了抬眼皮,苦笑著自嘲:“苦命人啊,兩頓算一頓。”

“張總客氣話,少吃養生呢。張總,刷到了什麼呢?國內外形勢都還行吧?”

說到這兒,張總忽然好像振作了,他一改之前頹唐樣兒,目光都炯炯起來,侃侃而談著。老闆竟也只有聆聽份兒,很少插得上話。

張總談論的,無非都是一些國內外時事、政治、經濟等等方面的,且時不時地,他還穿插著自己見解,好像是又在百般牽掛著什麼似的。我頓感新奇起來,也顛覆了之前對他的臆測與偏見。人不可貌相,張總莫非是位深藏不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賢士達人……

從談論中,聽得出來,眼前,張總尤其牽腸掛肚的,竟是萬里之遙異國他鄉事。曰:又有弱國要遭殃了,某某大國正虎視眈眈,調兵遣將,油價攀升……

“張總,這次是看準了吧,怎麼樣?”

“我才趁勢追進,滿倉呢,馬馬虎虎還算是微贏吧。”

“張總有眼光。”

……

(二)

張總吃罷面,又停留一會離開後,我便問起老闆來。老闆說道:“張總是專業搗鼓票兒的。看樣子啊,這一行,你還不懂是吧,就是錢生錢遊戲。這玩意兒刺激是刺激,可來的快,去的也快。明白了吧?”

“那是不是外邊都在傳說的炒股呀?”我又問道。

老闆笑道:“算你聰明。”

從之前他們二人談話中看得出來,都很能聊到一塊兒去,我想,老闆肯定也是深諳此道無疑了,便刨根問底道:“老闆,炒股,你也很內行是吧?”

“就算是吧。可往事不堪回首,我愧對家人,後悔呀。起先,我贏也贏過,可到頭來呢?不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將贏的吐回去不說,結果卻還深套後把持不住,狠狠心割肉離場,一敗塗地……現在,謝天謝地,我總算是咬牙不碰它上岸了。夥計,聽我說,攢錢不易,可千萬別學這,火坑……”

聽他們二人談論之後,我坦言,懵懵懂懂之中,有一陣子,也曾有過蠢蠢欲動時,直到聽了老闆這話,就好似當頭被潑了一瓢冷水……

後來,我又從老闆及旁人口中斷斷續續聽到了關於張總的一些事情。

張總原是開著一家貿易商行的,有不少僱工,生意也滿不錯的。張總有別墅置豪車,手頭寬綽,是個不差錢人,小日子過得風風光光。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張總迷戀上炒股,從小打小鬧到攜巨資搏殺。在票兒跌宕起伏中,張總逐漸敗下陣來,幾乎輸得慘不忍睹,也打破了原先寧靜安逸小日子……

這天,快過午時,餐館裡活兒忙過之後,老闆有空又向我扯起了張總身事。

“你知道嗎?張總原先也是挺帥氣一個人,不像現在這樣邋遢;他穿的時髦整潔,頭髮總是梳理抺得油光鋥亮,鬍子都刮的乾乾淨淨,是個顯得很有派頭人。玩股票多年以後,他才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兒。世事蒼桑,變化真大。”

“真是太可惜了,好端端家業,敗到了這種地步?”

……

“光面還有麼?”我們正扯著話兒,只見張總已孤零零斜靠在餐館門口邊上了。

“張總,光面還有。”老闆應道。

“張總,裡邊請坐。”我邊說著,邊走過去下面了。

面端來了,張總卻不急著吃,似乎是嫌燙,便仍只顧了刷手機。老闆沒事兒,也坐旁邊陪他。

“下午快開盤了吧。”老闆說道。

“還有一二十分鐘呢。”張總眼皮也不抬的回道,卻仍只顧著刷他的手機,很專注樣子。

……

數日未見,看上去,張總似乎又蒼老不小;他依然是零亂長髮,未刮過的鬍子也明顯長了;而他的表情中,卻隱隱透出沮喪來。難道張總又遇上什麼不順心事了?我胡亂揣測著。

大約等了有七八分鐘光景,我便提醒張總道:“張總,面都脹了呢,你還是先吃吧。再等恐怕不好吃了。”

張總拿筷開吃了;而他騰出來的左手依舊不閒著,四指握住手機,用大拇指在刷著,目不轉睛地盯住看。

這樣一心二用,張總吃的很慢很慢,似乎眼前這碗麵對他來說並不重要,也許是小有食慾吧;可他一吃就是一大口的,幾乎不經嘴嚼便狼吞虎嚥下去。張總分明又是飢餓至極……

從接下去二人談話中聽出,果然不出我所料,張總的沮喪,是因為又遭挫敗——原來,那支看準了對它信心滿滿票兒,竟然又使他陷入尷尬境地。那廝先是帶給張總微贏的,可隔不幾日便風雲突變,急轉下墜去了,可謂是對張總又一沉重打擊。

卻說這支被看好的票兒深套後,張總惶惶不可終日,只怕愈套愈深,便壯士斷腕斬倉割肉出來。不想,就像偏偏對著他幹似的,張總剛割罷,那廝忽兒又噌噌噌止跌上去了。蒼天呀!大地啊!沒有比這更令人痛苦的了,張總簡直都快崩潰了。

當然,這樣的情況,到底遭遇過多少回?恐怕連張總自己都記不清。現如今,明眼人都看的出來,身心俱疲張總,彷彿已著了魔,幾乎全部心思都在圍繞著票兒打轉轉。也許焦慮過度,也許長夜無眠……張總整個人總是顯得病懨懨樣子……

大概面只吃了大半碗,也許是開盤了,張總似乎也不怎麼餓了,索性撂下筷子,慵懶地繼續坐著,一動不動的,只捧住手機專心在那看盤了。老闆跟張總搭訕一會兒後,有事去了。

(三)

我去收拾整理完事後,本來可以歇班了的,但礙於張總面還沒吃完,便只好在旁邊待著。靠這行吃飯的人都知道,來的客人是上帝,萬萬怠慢不得的,無論客人待多久,始終要對他(她)笑臉相迎,不能催,更不能攆。否則,那是自打飯碗。

反正歇班了回去也無事可做,我乾脆也坐到張總旁邊去湊湊熱鬧,順便也見識見識張總看盤。大概過了有大半個小時,張總才懶洋洋轉頭對我說:“你還沒歇班回去。”

我點點頭,不自在苦笑著;心想:都是你害的,你不吃完麵,沒收走碗,我怎麼走得了?張總見我不走,也不多問,便挪挪屁股,又動動胳膊,似乎舒服多了,便又對我說道:“夥計,這大盤,你看得懂麼?”

我心不在焉說道:“門外漢,看不懂。”

“好,我現在可以免費教你。很快學會的。等你有了閒錢,想再掙個零花錢用時,只要操作得當,心不貪,其實也是門不錯行當。不過,你千萬別學我樣,押上全部身價豪賭;只怪自己當初懵懂無知,一竅不通……”

幸虧我記住了老闆曾告誡過的話,不然,真有可能讓張總帶路入門……於是,對他的話,我便覺得好笑,誰要你教?誰想跟你學?

張總見我默然不語,極有可能自以為我要拜他為師學看盤了,他便主動往我旁邊挪了挪。

張總指著手機螢幕說道:“喏,這是支正在攀升好票兒,它幾乎是一路不回頭,筆直上升。我才追進的,獲利好幾個點了;哈哈,就一會兒工夫,應該不低於你月薪吧。這是它k線圖,你要看清,它漲升之前,可謂也是歷盡千難萬險,盤盤跌跌,終於雲開日出,走出了底部,也等來了吃肉機會……”

“都這麼高了,萬一掉下來呢,那不死翹翹?”我直直地插了一句話。

“夥計,你這話也不錯。不過,票兒有諺雲,強者恆強嘛。老是患得患失,是永遠都不會有大收穫的。”張總讚賞過後,也不忘深度點拔。

我便只笑笑,不再去搭話了。我也根本不想去學,只作旁觀而已。老闆告誡過的話,我始終都沒忘呢。

大概快到三點時,張總才起身離座,他邊往外走,邊仍盯住手機不放,就生怕丟失了什麼似的。我收了碗,目送張總漸漸遠去背影……

(四)

張總這次吃麵回去後,很久都沒來過。

老闆說:“這很不正常。難道說張總出差遠行了?聽說,他婚離後,商行都判給了老婆,差不多淨身出戶的,這生意不做,專業玩票兒了,出差去幹嘛?也許,他找到了別的營生吧,便沒空來吃麵了……”

來的食客中有訊息靈通的人早知端倪,便接過話說:“老闆你只猜對一半,張總是外出了。知道不?張總外頭借了不少錢呢,又都拿去炒股票,套死了,出不來,債主催得緊,張總敷衍不過,便借名有事兒外出避去了。張總這樣子,只會愈陷愈深的,出頭難了。”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見著張總在八方客餐館出現過。只不過,張總零星訊息卻時有傳聞。某地某日,有人曾見過張總,幾乎認不出來了,只見是蓬頭垢面,形削骨瘦,已淪落街頭成流浪漢了。

還有則傳聞更是悲催,說張總避債在外,坐吃山空,身無分文後,四處遊蕩,趔趔趄趄過馬路時,一不留神,竟撞上了大貨車,已命喪黃泉云云……

總之,沒有一則好訊息傳來過。

大約又過了年把光景,漸漸的,都快要忘掉張總的時候,忽然有一天,他竟又出現在了八方客餐館門口。這一回張總的出現,與之前更是判若兩人。我也不忍心過多去描述其狼狽不堪形象。只是甫一見著他時,我除了驚訝,便是酸酸楚楚的。

輝煌演變至落泊,大多時候,往往都是由一念之差釀就的。又似乎冥冥中早有安排,富貴、貧賤,聽天由命……

“光,光面……”張總有氣無力的聲音。

“你進來吧。”老闆瞟一眼張總,蹙了眉,這樣說道。

我去下面時,走過老闆面前,他壓低聲音吩咐說:“下好面,端到那邊角落裡讓他吃。這麼髒的人,只怕嚇走食客的。還有,吃完,也別要他錢,讓他趕緊走就是。下回也不歡迎他再來。”

那角落裡有張矮破桌,其實是堆放雜物用的,剛好現在空著。煮好後,我將面端過去放著,又特意找來張凳子給張總坐。張總坐下後,一聲不響便吃。

這回張總的吃相跟先前已大不同,先前是慢吞吞吃,有些拘謹,還刷著手機的,可今天,只見張總將頭埋的很低,嘴唇幾乎是挨著碗沿了,一口接一口的,一直都狼吞虎嚥著。我怕他燙著噎著,便提醒:“不急,你慢慢吃吧。”

張總直起臉,只衝我僵硬地嘻嘻笑著,臉上便再也沒有一絲兒表情。朦朦朧朧中,我便有種不詳預感,莫非張總他……

“張總,你手機呢?怎麼不耍了?”我試探問道。

張總身子忽然顫慄了一下,便伸手去褲袋子裡摸索。一會兒,只見張總拿起了骯髒不堪破舊手機,胡亂刷著,不停頓說著:“股,股,股……漲了,漲了……”

其實,那破手機完全黑屏,什麼也見不著。猛然間,我便什麼也清楚了。

張總吃罷面,用骯手一抹油膩膩嘴,也不曉得付錢,便只一顛一顛向外走去。老闆有言在先,不收錢的,我也巴不得,便目送著讓他去了。(完)

張總興衰史